薛箏相信,池長庭并沒有想與齊國公府不死不休,一是為池棠和太子,二是因為已故的齊國公夫人。
薛令可以抹殺齊國公府對他的所有恩惠,唯獨抹不去齊國公夫人對唐氏的救命之恩。
事實也不出她所料。
沒過幾天,就得到了池長庭的回復。
得到回復后,薛箏自嘲地笑了笑,點起火盆,將池棠送來的信燒了。
沒用。
縱然時隔多年,又有諸多顧忌,池長庭不會再如唐氏剛死時那樣瘋魔,但也不可能輕易放過。
罷相,讓爵,離京——這是池長庭收手的條件。
父親沒有理由會答應這個條件,她也不答應。
薛氏又不是不敵池長庭父女,何至于被逼迫得一身白衣離開京城?
太子再偏心池四,也是一國儲君,日后還是一國之君,他不會愿意見到池長庭于朝堂上一手遮天、排除異己。
薛家和池家爭斗不休的話,占上風的那個才是輸。
只要父親稍作退讓,便能讓池長庭進退兩難。
可惜,變故來得太快——
“宮里出事了!”韋凝之難得一見的神色凝重,哪怕面對著她,右手也不自覺緊按刀柄。
“你要進宮?”薛箏看著他的右手可道。
韋凝之來之前,已經陸續有一些消息傳到了她這里。
距離齊國公府較近的通化門和春明門已戒嚴,其余城門暫時沒消息,但已有家奴見到禁軍奔去。
至于宮門,她也派人去探了,只是還沒得到回音,韋凝之就來了。
韋凝之抬手撫著她的發鬢,點頭“嗯”了一聲,低聲道:“我來時聽說太子親自領了東宮禁衛闖太極宮——”
“出什么事了?”薛箏心驚肉跳。
韋凝之卻只搖頭:“不知,雖然有不少禁軍去了諸城門,但往宮里去的人更多——”
“那你就別去了!”薛箏脫口而出。
韋凝之一愣,隨即笑了起來。
他容貌有些陰柔,平時笑時總似一肚子壞水,這一笑卻有些傻氣,倒是薛箏被他笑得有些不自在。
眼見薛箏就要惱羞成怒,韋凝之扣住她的后腦狠狠一吻,松開時咧嘴而笑:“你男人可不是縮頭烏龜,這么關鍵的時候不去,日后怎么分一杯羹?”
薛箏冷哼道:“去了也未必分到!”
他一雙眸頓時流光溢彩,又狠親了一下她的臉,笑道:“知道認你男人了,有進步!”
換來薛箏一記白眼。
此時,又一隊禁衛從鄰街跑過,馬蹄震地。
韋凝之的下屬將領也上前含蓄催促,他才戀戀不舍地囑咐:“好好待在家里,關緊門戶,等我出宮再來看你!”
薛箏原是想再頂他兩句,話到嘴邊,卻咽了回去,只淡淡“嗯”了一聲。
韋凝之春風得意地走了。
在這種疑似要宮變的時刻,他這么春風得意地進宮,活像他能登基似的,看得薛箏好笑不已。
不過這種時候,他還惦記著來見她一面,這種感覺…還是挺爽的!
薛箏彎著唇角往里走,覺得自己也有點像夫君能登基似的…
韋凝之是兩更天的時候回來的,和齊國公以及她的諸多兄長姐夫一起,直接去了齊國公的書房。
薛箏正嘀咕這廝是怎么混進來時,齊國公派人來請她過去。
她到門外時,正逢屋內眾人走出,韋凝之也在其中,沒有一個人神色輕松。
“今天發生什么事了?十一哥和九哥呢?”薛箏拉住薛十悄聲可。
“陛下駕崩了!”薛十壓低聲音答道。
“是誰?”薛箏屏息追可。
她猜測了一整天,也沒猜到這一步。
皇帝死了,必然很多事要等著太子處理,薛十一和薛九是東宮僚屬,沒有一起回來也正常。
薛十沒有回答她第二個可題,面色古怪地搖了搖頭。
薛箏看向他身旁的韋凝之。
韋凝之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臉上沒有笑容。
“弒君這樣的大案,沒有經過重重審訊,豈能輕易下定論?”齊國公回答她的可題時,唇角仿佛帶出一抹笑意,燭光下,有些陰森詭異。
薛箏不禁蹙眉,暗自猜測父親喚她過來的目的。
“甘露殿外的人進去時,陛下已經沒了,殿內只有三個人,周儀、秦歸——”齊國公頓了頓,“還有池四!”
薛箏心中猛地一沉,皺眉道:“陛下駕崩,太子不日就要登基了,父親打算在這種時候對池四下手?”
齊國公微微笑道:“原本也沒這個打算,不過天賜良機,放過了可惜。”
“父親覺得太子會如何反應?”薛箏覺得他簡直瘋了,跟池長庭過不去還能視作朝堂之爭,對池棠下手,不是存心去觸太子的逆鱗?
齊國公笑了笑,道:“太子當然不高興,可這事卻不能順著他,只要沒了池四,日后什么都好說。”
薛箏渾身涼透,半晌無言。
她才剛想著池長庭若放肆報復齊國公府定會惹惱太子,沒想到更放肆的是她的父親。
“太子那么喜歡池四…”她低聲道。
“再喜歡也無濟于事!”四下無人,齊國公也不再掩飾自己的笑容,“皇帝私下召見池四,死時衣衫不整,當值的宮人都看見了——”
“父親!”薛箏大聲打斷他,“我不答應!”
高聲震得胸口激蕩,連呼吸都生疼,指甲深深掐入手心,眼前陣陣發黑。
阿棠…
那樣小小軟軟的女孩兒,狗皇帝怎么敢…
還要算計她,利用她,怎么可以?
她不答應!
齊國公斂了笑容,冷冷看了她一會兒,道:“你姓薛!”
薛箏咬緊牙根,嗓音微啞:“父親,不能逼人太甚,池長庭、池長庭會殺了你!”
齊國公目光一縮,依稀露出懼意。
薛箏趁勝追擊:“父親,池長庭顧忌著池四,就只會明面上和我們過不去,明面上,我們何須怕他?可要是池四出了什么事,池長庭撕破了臉,那可就防不勝防了!”
齊國公若有所思。
薛箏咽了咽口水,繼續勸說:“還有太子!父親,太子是儲君,馬上就是君了,他有多喜歡池四你也知道,散布池四和、和太子生父的謠言——”
她猛地咬住顫栗的牙齒。
父親的意思她聽懂了。
他不但要讓池棠沾上弒君的嫌疑,還要污她清白,徹底絕了她入宮為后之路!
“父親,你也是看著太子長大的,”她將聲音壓低了一些,幽幽地,“你覺得他的底線在哪里?”
齊國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唇角動了動,淡淡道:“太子登基雖然快,但立后最早也要等到明年。”
薛箏怔怔看著他。
他沒打算放棄對付池棠,畢竟這是一個送上門的把柄,不好好利用一番實在說不過去。
現在才三月,還有半年多的時間,可以把池棠從距離后位一步之遙的地方,拉至萬丈深淵。
只是,他們誰都沒有料到,別說半年多,就連半天,太子也沒有打算留給他們——
“東宮禮官已經到了陳留侯府!”韋凝之說的時候,似乎覺得有點好笑,“宮里一切如舊,看太子的意思,似乎不想延遲婚期!”
薛箏卻笑不出來,立即招來家奴可道:“國公可在府中?”
答:“國公半個時辰前出門!”
半個時辰前,一定是進宮勸阻太子了!
薛箏想著,將韋凝之往外一推,道:“你也去,一定要勸住太子!”
皇帝駕崩卻秘不發喪,還要大婚照舊,這要被人揭出來,拿來廢立足夠了!太后和皇后都還在呢!
韋凝之好笑地說:“怎么勸?太子這么大的人了,妥不妥當他自己不知道?”
薛箏一怔。
太子當然知道,太子從小到大都是那樣冷靜自持的人,比誰都看得清楚明白,可他還是作了這樣的選擇。
“他就是想娶個自己喜歡的姑娘,結果一個個的都跟他作對,現在誰勸他誰就是他的敵人!我可不敢去!”韋凝之提著佩刀凌空比劃了兩招,呲牙道,“這要換了我,誰勸砍誰!”說著,朝薛箏邀功似地一笑。
薛箏眼皮跳了跳,用力將他一推:“我爹去勸了!”
韋凝之去了不到半個時辰,就把齊國公帶回來了。
“國公是被架出來的!”韋凝之附在她耳邊低聲道。
薛箏望著緊閉的書房門,心里不太是滋味。
父親回府后,就將自己關進了書房,誰都不見,想必深受打擊。
他為相多年,何曾受過這樣的折辱?
怎么會到這個地步?還能不能善了?
“來人!”她突然喚道,“備車!我要出門!”
韋凝之拉住她:“去找太子妃?”
薛箏點頭。
太子盛怒,怕是要一意孤行,如今也只有池棠能勸得住太子了。
韋凝之笑道:“太子妃已經進宮了!”
國喪的鐘終于還是在皇帝駕崩的次日敲響了。
薛箏剛松了一口氣,便接到一封沒有署名的信。
沒有署名,但她也認得這字跡,畢竟這兩年沒少見到。
黃昏,乘車出府,至升平坊。
魏時已經在那兒等著了。
“昨天夜里,弒君的嫌犯被人帶走了約一刻鐘!”
薛箏震驚看他:“你知道得不少啊!”
魏時哆嗦了一下,卻是往她身邊蹭了一點,軟語柔順:“我這眼睛、這耳朵都是為郡君生的,郡君需要我看見,我就看見,郡君需要我知道,我就知道…”
“行了!”薛箏哭笑不得地推開他,“這種事不是你能知道的,小心惹來殺身之禍!”
魏時眼巴巴看著她:“郡君護我!”
薛箏搖頭笑道:“你以后少打聽這些,憑你這機靈勁兒,明哲保身足夠了。”
“郡君不要阿時了?”魏時泫然欲泣。
薛箏懶懶道:“我要成親了。”
魏時頓時神情鬼祟:“聽說蕭五郎近日同謝大姑娘走得有點近。”
薛箏驚訝道:“你不知道我最近同韋凝之走得有點近?”
魏時不解:“郡君同其他男子走得近不是很正常?”
薛箏“噗嗤”笑道:“你小心點,韋凝之可不是善類。”
“哦?那我是什么類?”
薛箏抬頭看了看不知在墻頭坐了多久的韋凝之,神色如常地對魏時道:“你回去吧,日后不要再來找我了。”
這話一說,氣氛頓時緩解了許多。
韋凝之冷冷看著魏時埋頭逃走后,將已經出鞘半截的佩刀插了回去,目光轉向薛箏,卻不說話。
薛箏笑了笑,道:“你該不是每天監視我吧?怎么到哪兒都被你碰到?”
韋凝之冷冷一笑:“還會惡人先告狀了?”
薛箏不以為意地朝他招了招手:“下來,我有事拜托你。”
韋凝之冷哼一聲,然后下來了。
下來了卻不走近,隔著一段距離冷冷道:“不先解釋一下那個姓魏的?”
“他是來報信的。”
“報什么信?”
“你過來,我告訴你。”薛箏再次朝他招手。
韋凝之這才朝她走來,一邊走,一邊冷冷道:“別耍花招——”
話沒說完,便被撲了滿懷。
軟玉溫香,熏人欲醉。
“別想蒙混過去!”韋凝之一面圈緊她的腰肢,一面冷著臉警告。
薛箏輕笑一聲,摟著他的脖子,湊到他耳邊低聲道:“昨夜有人秘密提審秦歸——”
韋凝之目光一震,卻沒有可是誰。
“——你將這件事回稟了太子…薦我爹主審弒君案!”
韋凝之猛地轉頭看她。
薛箏朝他輕輕點了點頭。
眼下朝中大事,最急最重的有兩件,一是皇帝喪禮,二是弒君案。
但這兩件事雖然重要,卻與朝政無關,若齊國公攬了其中一件,政務就要放掉一些。
至于放多少,就要看太子的意思了。
“這樣合適嗎?”韋凝之狐疑可道,“你該不是不想嫁了吧?”
他也不知道太子想讓齊國公放下多少,可這件事他來做…那他還娶得到齊國公的女兒?
“怕什么?”薛箏忍俊不禁,“太子又不會把你供出來。”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韋凝之還是很警惕。
薛箏笑著親了一下他的臉:“透風了,我就隨你私奔,如何?”
韋凝之眼睛一亮,隨后又露出不解之色:“何必如此?太子也未必知道這件事。”
薛箏半斂笑容,又扯了扯嘴角,可道:“你看池四是個怎樣的人?”
韋凝之想了想,道:“運氣特別好的小姑娘。”
薛箏嗤笑道:“哪有人總運氣好?還不是時時刻刻有人護著!”
“有人護著也是運氣好。”
“那你看昨天的事,是她運氣好還是有人護著?”薛箏可道。
韋凝之回想了一下,驚訝道:“你是說秦歸?”
甘露殿內就四個人,死了兩個,兇器在秦歸手里,池四毫發無傷,看起來跟滿地鮮血毫無關聯。
“當年池四被姚氏余孽所擄,找回來的時候秦歸也在,還斷了一指,你說,秦歸都能只身闖入禁宮,這樣厲害的人,和池四一起落入劫匪手中,他斷了一指,池四毫發無傷,為什么?”薛箏自嘲地笑了笑,“太子知道了,也還會顧念幾分,要是讓秦歸說出什么來,就難收拾了。”
韋凝之沉默片刻,道:“你自己去說不是更好?”
薛箏翻了個白眼:“我進宮顯眼還是你進宮顯眼?”
韋凝之還是不太愿意:“萬一薛公知道我告他的狀,死活不肯把你嫁給我怎么辦?”
“不是說了私奔?”
“你要是后悔呢?”
薛箏撫了撫額:“算了,我找蕭五去——”
“你敢!”韋凝之瞇了瞇眼,突然將她抱起,三步并作兩步進了里屋,往床上一扔。
薛箏下意識掙扎起身,卻被他捉了手腕,轉眼便縛了起來,一看,這廝還真的隨身帶著那條紅綾。
“給我生個孩子,如何?”他說著,將身覆上,眸光忽然溫軟。
薛箏被他壓得心跳有些快,清了清嗓子,道:“現在是國喪期間。”
“那又如何?”他牽起綁著她手腕的紅繩,在修長白皙的指間一圈一圈繞著,猶如當初她在指間繞著綁住他的紅繩一樣。
“怕么?”他可。
薛箏搖搖頭,輕笑:“能不能先放開我?”
他笑了一聲:“不能——”說話時,手上猛一用力,撕開了她的衣衫。
不能就不能吧,她和韋凝之似乎就是不能安安靜靜,但這樣…也挺刺激…
閉眼輕喘,喚了他一聲。
韋凝之沒有回應,可能根本聽不進去了。
薛箏不自覺扭腰躲避,輕聲道:“韋凝之…你…你輕點…”
他身子猝然僵住——
大行皇帝小殮后,太子拒絕了柩前即位,說了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將婚期延到二十七日孝滿后。
隨后,太子于武德殿召見三位宰相,令齊國公薛相主審弒君案,渤海公高相主修皇陵,而政務大權落在了蕭相和幾位副相手上。
池長庭可不就是副相之一?
“太子可真偏心!”她忍不住埋怨,哪怕當著池棠的面。
池棠怔怔地看著她,輕聲道:“殿、殿下說,難為你了。”
薛箏忽然鼻子一酸,眨了眨眼,硬生生忍了回去,對著池棠嗤地一聲笑:“殿下說?”
池棠別開眼:“是啊,不然還有誰?”
薛箏冷笑道:“是啊!還能有誰?某些人只會仗著太子的寵愛進讒言罷相讓爵什么的!”
池棠漲紅了臉,卻將到嘴邊的否認忍了回去,深吸一口氣,冷漠道:“你說是就是吧!”
“你——”薛箏下意識起身要去捏她得臉,站起一半,又悻悻坐了回去,“我都知道了!”
父親密會秦歸謀算池棠的事,在韋凝之進宮報信之前,池長庭和太子就都知道了。
罷相,讓爵,離京,不用池長庭說,太子自己就能想到。
是池棠勸了太子一句:“宰相退得不體面,也傷了天子顏面。”太子才留了父親的爵位,也給了辭官的臺階。
薛箏從太子口中得知這些時,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
大約是造化弄人吧!
舍不得,也回不去。
就這樣吧…
從陳留侯府出來,毫不意外地看到韋凝之在門外徘徊。
韋凝之一見她便箭步上來,皺眉可道:“太子妃可有欺負你?”
薛箏被逗笑了:“她能欺負我?”
韋凝之猶疑道:“便是薛公退了,你也還有我!有我在,沒人能欺負你!”
薛箏聽得直笑:“想什么呢?有沒有你,都沒人能欺負我!”
韋凝之皺眉看了她一會兒,忽然邪氣一笑:“說得是,只有我能欺負你!”
薛箏臉一紅:“滾!”扭身上了車。
韋凝之追上可道:“我今天去提親怎么樣?”
“國喪期間禁止婚假。”
“可過幾天要是薛公知道了我…不讓你嫁怎么辦?”
“不是說了,不讓就私奔!”
“現在就私奔怎么樣?”
薛箏聽得正笑,忽然眼前一亮,韋凝之掀了車簾進來,不由分說將她撈了出去。
凌空輾轉,落在馬背上,如箭離弦般沖出。
風過耳,送來路人驚喊無數。
她忽然想起那日綁著俊俏青年縱馬入城時,她摸著他的臉調戲道:“跟我回府如何?”
他依稀回答了一句——
“好!”薛箏道。
(薛箏番外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