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少游又好氣又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低頭往火堆里添了一根干枝,語氣涼涼道:“無以為報所以就不報了?我還第一次聽人把無賴耍得如此清新脫俗。”
她瞬間漲紅了臉,絞了一會兒手指,訥訥道:“魏少俠的大恩大德當然是要報的,少俠有什么差遣,畫——”頓了頓,眼皮一顫,改口道,“君柳萬死不辭!”說罷,緊張得指尖發顫。
只要他要,只要她有,都可以給他。
但他只是笑睨了她一眼,道:“這名字不錯吧?聽著有幾分俠氣!”說著,露出自得之色。
她捏著指尖,低低“嗯”了一聲,將臉色掩在夜色下。
他撥了撥火堆,笑道:“我哪有什么可以讓你萬死的差遣?行俠仗義呢,是我從小到大的理想,你現在這樣,我怎么放心離開?你就讓我照顧你一陣,算是成全了我的理想,也是一種報答了!”
她沉默許久,很輕很輕地“嗯”了一聲。
“好了!睡吧!”他念叨道,“多吃,多睡,多動,身子才能養好,等你什么都好了,我自然就走了,到時候可別哭著留我…”
她裹著披風,背對著他,慢慢在地上躺下。
一滴淚劃過眼角,沒入身下細草之中。
她還是不知道自己活下來對不對,但自從被他從水里撈出,心底便生出一根藤蔓,細細的,輕輕地,攀在他身上,越抓越緊。
如果他走了,是會將她的心也挖走吧?
當初在回樂時,他誤會她對他因恩生情,當時她還不以為然。
實際上,愛上這樣一個人太容易了。
但是她一定不會哭著留他,一定讓他安心離開,一定不辜負他一番俠義心腸。
這是她唯一能報答他的…
入蜀后,他們并沒有立即找個地方安頓下來。
魏少游說一直想見識蜀地山川,到了蜀地果然停不下來,拉著她四處游山玩水。
登峨眉,望青城,臨劍閣,拜武祠。
蜀江碧,蜀山青,功績千古,人物多情。
她看到了他說的天高地闊、山長水遠,親自,一步一步走進天地山水之間。
游山玩水的過程中,魏少游并不憐香惜玉,再陡峭的山嶺,都要她親自爬上來。
她不善拒絕,也不愿他失望,便咬牙跟隨。
累極的時候就顧不得規矩禮數,緊緊抓著他伸過來的手,邁開大步,到得山頂時,便癱坐在地,一邊喘著粗氣,一邊仰頭望著仿佛觸手可及的碧藍天空。
這時,他就會趁她無力躲閃的時候,抬手拍拍她的腦袋,老成持重地夸贊一句:“好姑娘!”
那動作語氣,仿佛親昵而寵愛,令她忍不住反復回味。
幾乎整個夏天,他們都輾轉于山水間。
直到秋風起,山間涼意生,魏少游才決意下山。
下山就去了成都府的蜀縣,魏少游聲稱他有江湖朋友在這里,可以暫時投靠落腳。
然而到了蜀縣,卻沒找到他那位江湖朋友。
感慨數聲后,魏少游便放下尋友不遇的惆悵,興致高昂要拉著她去酒樓吃頓好的。
“就這家吧!”
魏少游指的是一座臨河的酒樓,拔地三層,酒旗高展,門口迎來送往不絕。
他走到河岸邊,回眸朝她招手。
少年俊朗,柳絲婆娑,襯得秋日比春光還要明媚。
“可惜沒有馬兒!”他笑著,在柳樹下作了個系馬的動作,顯得有些稚氣。
她笑了笑,轉頭看酒樓,問道:“我們還有多少銀兩?”
他捏了捏錢袋,什么聲音也沒聽到。
他們都走得突然,身上原本沒帶銀錢,這一路都是魏少游替人打點零工賺了一些,兩人多在山里混跡,也沒怎么花銷,現在一進城,就露餡了。
她自打到了池家,就沒過過這樣赤貧的日子,可看著他手捏錢袋面露無奈的樣子,卻忍不住“噗嗤”笑了起來。
魏少游見她笑,也笑了起來,道:“無妨!說好帶你好好吃一頓的,今天這一頓必須要有!”
他低頭往身上找了找,隨后目光落在手中佩劍上。
她心頭猛地一跳,脫口而出:“不可!”
他掂了掂佩劍,笑道:“有何不可?解劍換美酒,是江湖韻事,回頭掙了銀兩,再贖回來就是!”
她拉著他不放:“回頭掙了銀兩再來吃不行嗎?不過一頓飯,吃飽了就行,哪里就非要進這樣的大酒樓?”
魏少游并不是個聽話的人,她那點力氣根本拖不住他,直接被他拉著跑了。
“那怎么行,沒有馬兒,還沒有酒,我這一趟豈不是白來了?”
她聽了這話,也只好作罷。
總不能掃他的興。
解劍沽酒,臨窗痛飲。
她怔怔看著他仰起脖子暢快飲酒的姿態,有一種風流不羈的豪邁,和她從前見過的世家雍容截然不同,恣意得像另一個世界的人。
她怎么會這樣一個人坐在一起?
回首這一路,如夢似幻。
魏少游放下酒見她神游天外模樣,問道:“想什么呢?”拿著筷子戳了戳她的臉,“不好吃嗎?也不給個笑臉?”
她忙笑了笑,道:“在想下一趟去哪兒。”
他訝異挑眉:“你還沒玩夠?”
她有些發窘:“玩、玩夠了…”
“真的玩夠了?”他又問了一句。
她點頭,忍不住腹誹:不是他一直東游西逛不肯停嗎?怎么變成她沒玩夠了?
“我看成都不錯,想在這里住一陣,你覺得怎樣?”魏少游滿面春風地望向窗外,仿佛沉浸在窗外景致中。
她怔怔點頭:“好。”
她一到成都就覺得喜歡,既有山川秀麗,又有城鎮繁華,如果能住在城外鄉野——
“不如就在城外鄉間蓋座屋子先住下?”他問道。
她又是一怔,看了他一會兒,卻搖頭:“我很喜歡這里,想長住下來。”
他回頭笑了起來:“長住也可以啊!我也很喜歡這里!”
她一時顧不上琢磨他話里的意思,繼續道:“長住的話,還是要找個生計。”
他點頭:“我們就在城外找塊荒地,自己開墾自己種,你想種什么?”
她被問倒了。
她在池家,最多只喂喂錦鯉澆澆花,哪里會種植作物?
“我…”她開口,又停頓片刻,不自覺低下頭,不知怎么,有些怯怯,“我什么也不會…只會伺候人,不如還是去城里賣身為奴…”
話說出口許久,也沒聽到他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