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霧濃,笙歌遠,燈外影朦朧。
宴罷人去,宮門外,車馬搖搖四散。
朱弦隱在檐角樹梢,看著馬車悠悠停穩,當穿著紫色錦袍的男子從馬車里出來時,她頓時眼眶一熱,滿腔委屈,直想放聲大哭。
不久之前,她假裝更衣浴湯,關上殿門后制住殿內的宮女,萬般驚險逃出了行宮。
原本她應該拿著池棠給的令牌,趕在宮里發現之前盡快離開驪山。
可她卻來了池家。
瘋了一樣地想見他。
就見一面,道個別,以后再也不見了。
只是沒想到,見到的他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他在女兒和侍從的攙扶下往里走,雙眸半闔,腳步虛浮,醉態慵懶。
她還是第一次見他喝醉,沒了平時的冷靜無情,眉目間曖昧氤氳,誘人心動,卻也沒心沒肺。
果真是一點也不在意嗎?朱弦不自覺按住心口。
他的女兒似乎也不太喜歡他這樣,蹙著細致的眉心嘀嘀咕咕:“爹爹今天怎么喝那么多?爹爹從來不會喝得這樣醉醺醺啊,該不是借酒澆愁——”
話沒說完,便被他似笑非笑地一掌拍沒了。
朱弦卻聽得心口砰砰亂跳。
借酒澆愁?他為什么愁?
她忍不住猜測許多,直猜到整個人飄飄然,將這一日的委屈憤怒都猜沒了。
眼見他被扶了進去,朱弦忙借著樹木屋舍的陰影悄然跟上,不自覺唇角微翹,歡喜得難以抑制。
然而將到他房前時,一道瘦小的身影從回廊轉出,怯怯柔柔地喚了一聲:“阿郎回來了。”
這一聲,似一盆涼水,澆在她頭上,冷得她一個激靈。
他轉過頭,專注地看著那個神似他亡妻的女子。
看了好一會兒,他忽然溫柔一笑,眼眸中似有星辰萬千。
他緩緩抬起手,聲音溫柔得溺人:“來,過來。”
朱弦趴在屋頂,死死咬住嘴唇,看著那女子羞答答、慢吞吞朝他走去,看著他如獲至寶、緊緊地抱住那個女子,聽著他聲聲切切喚著“阿菀”,看著他情難自禁將那女子抱進了屋里…
風乍起,驚覺渾身浸冷。
忽然冷笑。
池長庭,也不過如此…
池棠從父親招呼阿如過去的時候就默默離開了。
回到自己房中,夏輝上前低聲道:“阿如偷偷溜了出去。”
池棠“嗯”了一聲,道:“給我沏壺熱茶,我冷。”
夏輝一愣:“這么晚了還喝茶?”
池棠點頭:“還沒到睡的時候。”這一夜,還有許多事。
也不知朱師叔逃出去了沒…
朱弦剛摸黑找到了池棠讓董原藏在樹叢里的便服,換上一看,居然還是一套不知道哪支禁衛的服飾。
雖說準備服飾考慮得挺細致的,但是有兩個問題——
其一,這是男人的衣服,朱弦不會梳男人的發髻;其二,這是禁衛的服飾,朱弦穿上后,不知道自己屬于哪支禁衛。
所以,現在是不是更容易暴露?
朱弦摸了摸懷里的令牌,覺得那兩人的心意只能心領了,自己可能還是得自力更生硬闖一下。
話雖如此,她還是把頭發簡單束了一下,讓自己的發髻跟這身衣服不至于太違和;又隨便抓了把泥土往臉上抹了抹,這才遮遮掩掩往關哨口摸近。
到了最后一個拐口,朱弦深吸一口氣,從藏身處走出,大搖大擺向哨口走去。
“什么人?”哨口將士遠遠地就出聲喝問。
朱弦找了找感覺,又走近幾步,才粗聲粗氣道:“宮中有人走失,你們這里可有異常?”
話音剛落,哨口處一名原本側對著她的男子轉過臉來。
待看清男子的面容,朱弦心里頓時“咯噔”一下。
這人不就是白天攔著小棠棠非逼她發現祥瑞的那個?
是敵非友!
會不會認出她?
才剛這么一想,就見那人沖她笑了笑,道:“有!有異常!這不是異常來了?”
朱弦臉色瞬變,猛然朝前疾沖。
“放箭!”男子喝令聲起,箭如雨下。
哨口兩山夾道,地勢險峻,箭手布在哨塔及山壁上,要想從山道上穿過,就只能頂著箭雨。
朱弦身無寸鐵,沒有這個信心。
男子笑道:“陛下待你恩寵有加,何必敬酒不吃吃罰酒呢?還是乖乖束手就擒,隨我回去吧!”
朱弦沖他拋了個媚眼,嬌聲道:“隨你回去可以,可你卻要將我送給別的男人,我便不能依了!”
男子沒料到她會這么說,一時不防,被她一眼勾得愣住了。
朱弦目光一利。
擒賊先擒王!
就在她迂回靠近時,男子回了神,笑吟吟往后退了兩步,躲到一排士兵身后。
朱弦差點氣得嘔血。
再拖下去,等宮里的人追出來,就真走不了了!
可擒王也太難了,還是先奪兵器吧!
正在朱弦思索著從哪里下手時,突然一道黑影自男子身后竄出,鬼魅般貼著他背后滑過。
一招割喉!
朱弦呆呆地看著那人,甚至忘了自己身處戰局。
她從未見過這樣漂亮的身手。
割喉,奪刀,一氣呵成!
反手再取兩人!
隨后黑衣人將從男子手里奪下的長刀朝著朱弦一擲,轉瞬間飄出數丈。
招式流暢,動作瀟灑,身姿俊逸。
朱弦看得兩眼放光,差點忘記接住長刀。
握住刀柄的一瞬,朱弦感覺自己像是被傳授了一百年功力一樣,精神抖擻,熱血沸騰。
“高郎!高郎!”
那男子似乎身份很不一般,他的倒下立即令對面陣腳大亂,就連箭手也忘了射箭。
正是沖哨口的好時機!
朱弦卻歡快跳起,沖向了黑衣人。
黑衣人剛奪下一柄長戈掄了半圈,見她朝自己沖過來,驚得一個趔趄。
不過終究沒有開口,只是看了她一眼,沉默地持戈沖向哨口。
朱弦嘻嘻一笑,跟在他身后追了上去。
箭手已經反應過來,再次箭雨封路——
幾經廝殺,幾番輾轉,終于甩開了追兵。
夜色濃重,遠山如魅。
眼前人一身黑衣,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他停下腳步的一瞬,朱弦丟了長刀朝他身上撲去。
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喜極而泣。
“池長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