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判官大殿上鎮木驚堂,姬銘惱怒,因“許草莽”之言、因那個‘太公平’。
本欲開口駁斥,可話到嘴邊又收住了,與梗著脖子昂著頭瞪過來的小鬼差對視半晌,姬銘緩緩道:“待會,你我心平氣和地聊一聊,現在你先審案。
“許草莽”不廢話,轉回頭來繼續審案,哪管劉鐵喊冤、不服,三言兩語了結這樁人世冤案,按住他打了三板子、帶入地下等著下油鍋。
姬銘沒再開口,更不曾阻攔。油鍋百年煎熬再打滅神魂,即便在陰陽司也算得極重刑罰,就算早先定案、在行刑之前也要得判官大人再次確定。
姬銘心里有數,只要自己最后不點頭,劉鐵就沒事。
劉鐵案后,只剩下三個喊冤游魂,也一樣‘全無新意’,都死得‘天經地義’,小鬼差審得飛快,一炷香不到,冥殿上就清靜下來。
這個時候又有差官走出大殿,朗聲高唱‘判官退殿’,又厲聲告知外面的大群游魂端坐原地安心等待,過一陣判官大人會再回來。
姬銘不解,公事明明還未辦完,又何來退殿之說。大人不久前拍了桌子,案前鬼差格外小心,牛頭滿面堆笑:“啟稟大人,是退殿一會,但仍是為了公事,陰陽司審案的步驟順序,一直是這樣的。”
馬面躬身哈腰:“請大人移步,小的給您領路,到地方您一看便知。”
牛馬二差來到冥殿中央,兩個人同時用力一跺腳,一道階梯悄然而現,直直通往地下深處。
又說了一聲‘大人請’,牛頭馬面帶路,引著姬銘走下樓梯。
石階長長,一時半會走不到盡頭,借這個空子,姬銘問也一起跟了下來的“許草莽”:“聊幾句?”
“你說。”一如既往,小鬼差依然用準備吵架的語氣。
姬銘先說剛才見識過的案子:“以你本心,答我一句:你以為劉鐵冤枉么?”
“根本就不存冤枉或不冤枉這樣一種說法,”小鬼差大搖其頭:“還是那句話:人之蠢,以人間律法衡量天地自然。人又在陽間得了大勢,別類生靈多多少少都受其影響,有些也跟著一起變蠢了,把人間律法當成天條,那些喊冤枉的皆在此類,皆為蠢貨。”
姬銘反問:“人間律法有何不好?‘害命償命、善惡有報’即便這不是天地自然之道,但它也不是錯的。伸張此道,于乾坤有益于自然無害。”
出乎意料,小鬼沒再去矯情那些審案時說過的話,什么‘被你踩死的螞蟻冤不冤’之類一概不提,且他還附和姬銘,點頭道:“人間律法沒什么不好,我也從未說過它不好。
因為人間有律法、分善惡,是以人間有序;是以人比起別類力能合到一起來、勁能使到一處去;是以人遠勝別族他類。人間的律法于人有大好處。
但也只是于人有好處,于這天地并無關系。至于人間律法對還是錯,自有乾坤公斷,我們陰陽司管不著。”
說了會子話,小鬼就收斂了公堂上的兇惡氣度,對姬銘雖無善意但也不存敵視,只是就事說事、辯道理:“人間道、陰陽道大相徑庭。不同道便不應混為一談。
陽世中人以為自己的律法對,那就去按律法行事好了,沒人去管他們啊。你可曾聽說陰差鬼官去干涉陽間的朝廷、官府么?但陽間下來的游魂還拿著人間律法來評、來判陰陽司的法度,便是真正愚蠢了。”
“劉鐵冤,是因為人間道分善惡,可天地自然又哪里會和你去講究善惡?世上全是柔善羔羊,會有日升月落;天下全都是蛇蝎毒物,照樣晝夜罔替!陰陽司主掌的道也是如此,此間不問善惡,何冤之有?!”
“許草莽”說起道理,條條清楚、面目清透,又哪里還像個呆頭呆腦的執拗小鬼:“還有,人間律法,自有人間朝堂去維持,劉鐵的案子官府會查,若官家能干,就能查出兇手還他公道,何須陰陽司再為他伸冤?若官家無能.....嘿,人間持法護律者尚不能給他人間公道,又憑什么指望我們陰陽司?”
姬銘不是來和小鬼差吵架的,他只想弄明白其中道理,待“許草莽”說完姬銘想了想,點頭:“受教了,多謝。”
對姬銘之謝,小鬼有點想不通的樣子,仰著脖子好好又把姬銘打量了一番,撇嘴:“我說了這么多,你謝我一句也是應該。不過看在你懂禮的份上,我就再送你一句:陰陽司,無業報!陽間人最愛做夢,卻不肯低頭想一想,他們的善惡因果,連現世都沒得報,又談什么死后報、來生報!”
聞言,姬銘微揚眉。
說話的功夫,腳下階梯已到盡頭。不用刻意細數,一趟走下來,姬銘自然就知道這一道長梯一千八百一十八階,之后腳踩平地。
姬銘本還有疑問,尤其在得知‘此間不看善惡’,那又何必還要問冤審案?反正怎么審都是‘天經地義’,只為了打板子、下油鍋找題目么?不過已經走到了地方,他暫時收聲、環目四顧。
一行人置身巨大、空曠的地宮中,姬銘那得益于大判官加持的陰陽目力也不能攫其邊緣,視線盡頭,沉甸甸的黑。
包括‘三粒米一條命’那群蝗蟲在內,之前所有喊冤的游魂,都被鎖在這地宮之內,就在前方不遠處,有專門鬼差看押。
牛頭伸手,自嘴巴里扣了扣,摸出一套文房四寶,筆走龍蛇不知去寫什么。姬銘不急著發問,站在原地耐心等待。就在這個空子里,那個被鎖下來的人魂劉鐵又再大聲喊冤。
其他游魂此刻都已老實下來,唯獨大漢,當真冤枉、滿心冤枉,無論如何也無法甘心!負責看守的鬼差厲聲喝罵,罵了幾句見沒有用處,翻手亮出暗紅色的長鞭:“賤骨頭,不讓你吃些苦頭,我看你是......”
“退下。”姬銘呵斥。
鬼差趕忙收了鞭子,躬身退開了。
劉鐵被牢牢鎖在地面,見判官大人步步走來,心緒更加激動了,可他是個老實人,越是著急嘴巴就越是笨拙,想要把滿腹委屈盡吐,偏偏又什么都說不出來,憋紅了臉更憋紅了眼!
姬銘對他一點頭:“鱔餓有鮑,你放心。”
短短七個字,不輕也不重,卻是判官大人金口玉言,更是讓姬銘為之大道夢斷的一諾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