艦隊啟航后全速航行,遇風靠島,逢港補給,終于在十二月底駛入瓊海,望見了星羅。
星羅一州十八島,因地處大興最南端,氣候濕熱,夏長冬短,海上終年通航,無颶風大浪不休市貿。
艦隊駛入星羅港口這日是十二月二十二,灶王節將至,海上船舶相接,物貨浩瀚,往來交接,絡繹不絕。
巳時一至,海上響起一串號角聲,號聲高亢嘹亮,乃銅角獨有之音。銅角是官號,民船禁用,一聞號聲,海市上便知有官令到了。
官府昨日在港口貼出了告示,今日帝后大駕乘寶船入港,巳時至午時,海上休市。
此事早已有跡可循。
三日前,龍武衛、左右驍衛、勛衛、武衛、威衛、虎賁等兵仗羽衛、禁宮侍從浩浩蕩蕩地抵達星羅,駐于廣林苑。廣林苑乃宣宗時期所建,規制雖略低于行宮,但苑內也是宮室臺榭極多,玉闌寶柱、柳鎖飛橋,錦石纏道,林壑茂密,宣宗皇帝南巡后,此苑便設作官家園林,民不可入。皇家儀仗入駐廣林苑只有一個可能,那便是帝后大駕將至。
三月的時候,魏大帥奉旨率艦隊出海演武,朝廷與大圖正在商議的貿易航路因此暫時禁行,這一禁就禁了大半年,前陣子從嶺南來的商隊稱洛都宮中失火,天子駕崩,叛軍生事,連通云州鎮陽縣、鄂族慶州及嶺南大邊縣的貿易市鎮已空,年底這批物貨怕是最后一批了。又說因大圖內亂,鳳駕有險,圣上御駕親征大圖,前線至今未聞捷報。
常言道,國不可一日無君。陛下親征百日有余,一去杳無音信,民間豈能不慌?加之海師演武大半年了不見歸期,年關將至,坊間難免有些流言蜚語,鬧得人心惶惶。
就在這關頭,兵仗羽衛忽于三日前抵達星羅,官府貼出告示,證實帝后大駕今日將乘海師寶船從海路歸來!
前線大捷,帝后歸來!一時間,流言散盡,星羅百姓奔走相告!
自宣宗后,星羅已有三百余年未接駕過了,海港至廣林苑路上的客棧食肆、茶樓香鋪、戲院歌樓一日之間被搶占一空,今日天剛破曉,海港附近的長街上就擠滿了百姓。
當今圣上幼年登基,權相攝政,外戚專權,忍辱籌謀二十余年,一朝親政,先治軍權,后革士風,廣開言路,勵精圖治!短短數年,士門臣服,學子擁護,賢者稱道,百姓安居。當年,誰也沒想到,昏君竟是明君,大興國祚六百余年,江山一分為二之后,還能迎來一位興國明主。
當今皇后更是位奇女子,從仵作之女到一國之后,當世人皆嘆她已立于榮華之癲時,她竟再征屬國,復國執政,以女子之身入主神殿,任一國神官,掌半國之政,可謂千古第一人!
帝后分離長達五年之久,而今夫妻重聚,攜手歸來,誰人不想一睹風采?
銅號聲一鳴,兵仗清道,馬踏長街,星羅騎軍策馬而來,戰馬披甲護額高駿威凜,精兵面容冷肅甲胄森寒,馳騁之勢如龍入港,所到之處喧聲消寂。儀仗緊隨兵仗之后,由星羅刺史、總兵為引,大纛華車導駕,星羅文武盡列其中,旗陣中穿插著身披重甲精兵角士,帝后乘坐的玉輅由出使大圖迎接鳳駕的使節團駕引,駕士簇擁,宮人相隨,御林十六衛護駕,陣勢浩大如海。
儀仗行入港口的同時,海上鼓號聲起,八十一艘戰艦揚帆出海,艦船高如城墻,白帆相接,海上頓時辟出一條帆路來,一眼望去,蔚為壯觀。
半個時辰后,海面上有艦隊現出,初如鳥群聚于蒼穹,再似島嶼坐落一方,當艦隊如崇峰高樓般駛入眼簾時,海上號角齊奏,戰鼓雷動,萬千將士呼聲震天,“恭迎陛下,吾皇萬歲!恭迎皇后,娘娘千歲!”
寶船上以號聲為應,海港上,百官宮侍、兵仗羽衛聞聲而跪,叩首山呼。
海市船上憑欄眺望的商賈船手、挑夫背夫,岸上翹首張望的星羅百姓,聞此聲勢亦紛紛叩首。
這一跪,誰也瞅不見帝后大駕了,只是有好事者偷偷瞄著駛過的艦隊帆旗,當初魏大帥出海時,點的是遠洋寶艦三十八艘、護洋艦六十八艘、巡洋戰船百余艘,而今歸來,似乎少了一艘護洋艦…
誰也不知這是看花眼數岔了,還是出了何事,就只見眾艦護著寶船自迎駕帆道上駛過,依次靠了岸。
船一靠岸,宮人們便引華毯而來,自玉輅前一路引至艞板、舷梯,而后跪于棧橋兩旁,高呼迎駕。
日高風清,帝后相攜而來,星羅刺史、總兵率一州文武跪候多時,只見華毯之上山河錦繡,帝后自山河中來,衣袂如霞染盡萬里河山,裙裾青青遠勝天高海闊。
一聲平身,慵懶矜貴,星羅文武高呼謝恩,卻無人敢起——帝后未登玉輅,平身不合禮制,且跪了個把時辰,腿已麻了,平身只怕會御前失儀,但不平身又有抗旨不尊之嫌,究竟是該起還是不該起?
正當星羅文武急出滿頭大汗時,忽聽皇后開了口。
“剛下船,又要乘車,能騎馬嗎?”皇后嗓音清冽,攜霜捎雪,侵人肌骨。
“年后回京路上再騎,可好?”帝音懶散,卻消了幾分矜貴,添了說不盡的柔情蜜意,和煦化寒,撓人心脾,“娘子昨夜操勞,怕是騎不住馬,為夫以為,乘車好些。”
此話壓得低,偏偏風也低人也靜,入得四方耳中,眾臣頓時身子一繃。
氣氛沉寂了半晌,皇后冷哼一聲,惱道:“騎不住馬便騎不住,騎得住你就是!”
說罷,云袖拂過,人徑自朝著玉輅去了。
刺史、總兵伏于駕前,身子緊繃,大汗淋漓,閉著眼默念——聽不見!聽不懂!
不知是誰不怕死,竟笑了聲,有耳尖的聽著像是魏大帥的聲音,不由驚出一身冷汗。
圣上淡淡地瞥了眼魏大帥,似惱未惱,緊隨皇后而去的步伐甚急。
玉輅前,使節團眾臣高呼:“臣等叩見陛下!叩見皇后娘娘!”
鳳駕啟程當天洛都宮中忽生變故,王瑞等人幾乎是被大圖龍武衛半遣半護著回國的,三個月來,聽說鳳駕遭北燕帝所劫,聽說神甲軍不救鳳駕反奔鄂族,聽說御駕親征涉險,聽說帝后登船而返…由驚轉怒,由怒轉憂,由憂轉喜,其中心情實難言說。一收到海上傳來的圣旨,眾臣就棄車騎馬,馬不停蹄,趕到星羅那天,馬跑死了幾批,騎馬的人腿都磨破了皮。
此番隨行的人中還有小安子和彩娥,二人見到帝后皆喜極而泣。
這一路太坎坷,暮青幾度以為回不來了,今日重逢,倍感親切,不由目光一暖,問道:“其他人可安好?”
小安子道:“回娘娘,崔老夫人前陣子病了一場,駕不得快馬,只能乘車慢行,約莫要晚些日子才到。”
暮青一聽楊氏病了,面色登時一沉,問道:“病了怎不養著?可好些了?”
彩娥答:“回娘娘,郎中說是憂思所致,一聽聞娘娘平安,老夫人就大好了。娘娘放心,車駕有駱小爺護衛,老夫人身邊還有崔公子和香兒姑娘服侍,應無大礙。”
楊氏在盛京都督府時就服侍暮青的飲食起居,一路相伴,已有六七年了,不說親如母女,也是親如家眷。楊氏的性子,暮青是知道的,她要來,哪是彩娥等人勸得住的?人沒事就好,這些人在神殿陪她度過了三年寂寞的日子,今日雖未能齊聚,得知人都安好,她便安心了。
只除了…
暮青神色一黯,那只編著彩絡的發辮一直在她懷里揣著,查烈離去已近三個月,也不知這孩子走到哪兒了,可還安好?年節將至,今年沒人為他添衣編發,陪他打獵守歲了。
暮青沉浸在憂思里,不知過了多久,忽覺掌心傳來暖意,她一轉頭,便望進了一雙含笑帶憂的眸里。
步惜歡也不問暮青在憂思何事,只是含笑相伴,將她的手牽得緊。
所謂病去如抽絲,這兩個月在海上,他們朝夕相對,她盡心為他調養身子,他也想方設法地撫慰她這段時日飽受煎熬的心。他著實被那日那句“我走”驚著了,總怕她擔著事不說,日日察著她的神色,生怕一轉身,她便會不見了似的。這段相互治愈的日子仿佛是上蒼給他們的補償,而今,他們的一喜一怒都牽動著彼此,無需言語都能察知對方的心意。
暮青不希望太多人知曉呼延查烈回大遼一事,以免消息傳揚出去,路上節外生枝。她將眼簾一垂,喜怒憂思誰也難測,步惜歡便懂了,說道:“岸上傳信比海上便捷,會有消息的。”
是何消息,誰的消息,話里只字未提。
“嗯。”笑意重回暮青眼底,她瞥了眼王瑞等人,瞅了步惜歡一眼——使節團眾臣見駕,他也不宣起,打算晾人多久?石溝子鎮一事,是大哥與她的決議,不怪王瑞等人不勸誡。
步惜歡隨之望去,目光轉涼。
王瑞等人察覺氣氛有變,急忙伏低請罪,“臣等疏于勸諫,致鳳駕涉險,有負圣命,罪該萬死!”
暮青未求情,她知道步惜歡不會降罪眾臣,他若有此心,怎會準王瑞等人駕引玉輅?
果然,步惜歡懶洋洋地道:“你是有罪,你兒子倒是好樣兒的。此番出海演武,他勇攀北燕使船,助魏卓之燒了船,令北燕名將陳鎮葬身海底,替蕭大帥和五萬蕭家軍報了血仇,算是立了大功。朕可不愿當著有功將士的面兒問罪其父,你就沾一回你兒子的光吧!”
王瑞愣了愣,隨即猛地抬頭望去,只見大帥魏卓之身后跟著個小將,面頰黑黢黢的,眼神藏銳,神采英拔,不細看,都快認不出來了。
時隔五年,父子重聚,因隔著帝后大駕而不便相認,只能遙遙相望,各自噙淚。
王瑞耳畔忽然便縈繞起天子當年之言——朕就不信,跟在一群忠義之士身邊,會磨不去紈绔之氣,練不出兒郎血性來!說不定他日歸來,他真能給你光宗耀祖。
他膝下只得這一子,年少時欺霸市井,甚不成器,實未料到,從軍五載,竟如脫胎換骨一般。王瑞幾乎止不住熱淚,顫巍巍地呼道:“微臣謝陛下隆恩!”
步惜歡未應聲,只是掃向王瑞身后那一干長叩不起的臣子,倦倦地道:“今日乃是皇后回國的大喜日子,朕為皇后討個吉利,都平身吧!”
此話即是赦免之意,眾臣喜出望外,急忙謝恩,“臣等謝主隆恩!謝皇后娘娘福澤!”
暮青心中發笑,這人本就沒有問罪臣子之意,偏要當眾恩威并施。王家父子一文一武,父乃朝廷言官,子乃軍中后生,雖品職尚低,但乃可造之才,再歷練個十來年,待其而立,或至不惑,必成朝廷中堅力量。今日與其說是籠絡王瑞,倒不如說是施恩其子,步惜歡的眼光一向放得遠,至于籠絡群臣之心,不過是順手而為罷了。今日星羅文武、百姓皆在,四面是眼耳口舌,他妥妥地得個仁君之名,還往她臉上貼了層金,論權術,這人真是修煉得爐火純青。
“娘子請入輦。”這時,步惜歡的聲音傳來,暮青望去,見他已入了玉輅,正伸手過來,自車內笑吟吟地望著她。
忽然,一陣鳥鳴傳來,穿云破風,瑞氣襲人。
暮青仰頭望去,見青空萬里,海鷗盤旋,日色清風皆使人醉。
她展顏一笑。
五年了,終于回來了。
鳳駕歸來乃舉國盛世,年關將至,帝后駕臨星羅,召見星羅文武誥命自是難免。翌日便是小年,召見之事便擇定在了這天。
小年這天,五更時分,廣林苑外便落滿了轎子。星羅刺史齊居簡、總兵王靖、鎮南大將軍魏卓之率六品以上文武百人自東門而入,往寶箓宮侯駕。各府的誥命、敕命則自西門而入,入集芳宮侯駕。
延祥宮中,小安子和彩娥率太監宮女們服侍帝后晨起,步惜歡一轉身,見暮青盛裝坐在妝臺前,彩娥領著宮女們正為她正冠,那銅鏡里的容顏只略施脂粉,便似霏霏霜雪中孤放的一朵寒梅,天地皆寂色,獨此一枝香。
她不喜脂粉,偶施薄黛,總令人移不開眼。看著朦朧的天光和銅鏡中那泛黃的容顏,他不禁有些恍神兒,她真的回來了嗎?此后歲歲年年,再不分離,就這么晨昏相伴,白首不離嗎?
暮青感覺到步惜歡的目光,轉頭望去,只見他立在窗前,兩袖攏著天光,騰云相繞,瑞龍護從,矜貴無匹。他本不愛瑰麗之色,卻偏愛為她披這身紅袍,仿佛披了這身紅袍,便會被紅塵網羅在凡間,求一世執手,相伴不離。
當初在海上,她真的以為要失去他了,這些天,每當晨起時看見他,她都無比感激那些逝去的亦或遠行的人。
兩人就這么互相看著,不知看了多久,步惜歡笑道:“美。”
暮青道:“你搶了我的話。”
步惜歡笑了聲,隨即走到妝臺前接過了彩娥的差事。
彩娥笑著領宮女們退去了一旁,小安子抱著拂塵守在殿外,眼睛端量著天光,卻不提醒時辰。
步惜歡一邊幫暮青正冠一邊嘆道:“這才剛下船,為夫就開始懷念在船上的日子了,真想此生日日都與娘子弈棋作畫,游歷河山。”
暮青道:“退休之后倒可成行。”
步惜歡苦笑,那可還有好些年呢,“今日晌午設宴,晚上無事,你我共度佳節可好?”
“好。”
“為夫想念娘子的手藝,娘子可愿下廚?”步惜歡笑問,暮青待會兒要召見命婦,晌午還要同臣屬用膳,他舍不得她操勞,不過是看她答應得痛快,忍不住逗她罷了。
“好。”
“聽說今夜有廟會,不如咱們也去湊湊熱鬧?”
“行。”
“那不如把替子宣來,召見之事由他去,你我這就去市井走走可好?”
“也可。”暮青笑了笑,她自然看得出這都是戲言,也就陪著他演。
步惜歡果然笑了聲,“娘子從前甚嚴,如今事事縱著為夫,倒叫為夫受寵若驚了。”
暮青道:“此后余生,我都會寵著你。”
這話可不像戲言,宮女們低著頭,無不覺得面頰發燙,連步惜歡都愣了愣,隨即吟吟一笑,眸波之柔勝過了初生的晨光。
“那回宮后,朝事改作三日一開可好?這些年為夫勤政,著實疲累,如今娘子回來了,你我也該過過自己的小日子了。”步惜歡得寸進尺,毫無去意。
暮青見這人沒完了,瞥了眼大亮的天,臉色一沉,說道:“望陛下莫要恃寵而驕。”
步惜歡長笑一聲,愉悅至極,這才道:“晚上無事,把下船前那盤殘局擺一擺吧。”
這句才是真的。
“好。”暮青應了。
步惜歡這才心滿意足地出門,往寶箓宮召見星羅文武去了。
彩娥領著宮女們重新來到暮青身旁,一番整衣正冠之后,暮青也起身出宮,前往集芳宮召見命婦。
帝后之間的小日子,就在這晨時的幾句閑話間,細水流長。
星羅冬短夏長,冬日溫暖如春,從無嚴霜。集芳宮外遍植天下名花,瓊林幽翠,姹紫嫣紅,宮內玉梁雕棟,鮮霞堆錦。
辰時一到,鳳尊駕臨,從天剛破曉就在宮中侯駕的誥命、夫人們急忙離席叩迎。
宮里遍鋪梨木地板,上覆盤金織毯,皇后自錦繡團花中行來,雪裙玉帶,云袖錦帛,行路間裙裾錦帛覆于毯上,若繁花堆雪,從無嚴冬的星羅忽然便添了幾分清冽寒意。
命婦們紛紛伏得更低了些,少頃,鳳尊入座,內侍宣唱,命婦們依品級見禮。今日是節慶日子,又逢鳳尊回國,地方官婦能覲見皇后乃是難得的榮寵,故而參拜之禮甚是繁復,百十來個人,人人一番“妾身某氏,幾品誥命、敕命,父兄、夫君官職及族氏分支,請皇后娘娘安”的話,便費了一個多時辰。
禮畢之后,上首傳來一道清音,“平身吧。”
皇后嗓音清冷,令人聞之不由心神一醒。
命婦們謝了恩,依序入席,坐下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望向上首。
只見皇后盛裝而坐,云堆雪簇,金冠為冕,此冠不及鳳冠華美,不及珠冠秀麗,不見翠玉堆錦,不見團花錦蹙,只以鎏金步搖為綴,天光灑來,金光耀目,端的是尊貴冷肅,風姿拔群。這等風姿氣度著實不似女兒家,偏那容顏是多少女兒家爭比不得的。
今日命婦覲見,又逢節慶日子,皇后這一身行頭未免清素了些,但誰也不覺得不襯場合時節——天下之大,能加冕的女子,當今皇后可是千古第一人。她不單單是南興皇后,她是大圖神官,是鄂族神女,執掌半國之政,提點一國刑獄,她做了這世間多少女子不敢想、敢想也不敢為的事?
這些年,嶺南商隊運來了大圖的絲茶百貨,帶來了不少從大圖商人口中聽到的消息,皇后娘娘在大圖執政的這三年,廢黜酷法,興農治澇、拓通商路、督辦訴訟,臨行那日,萬民相送,百姓攜老扶幼,哭拜于長街道旁,那場面可謂千古難見,真給女子長了臉面。
命婦們一邊畏懼著鳳尊威儀,一邊懷著好奇之心,宮中氣氛暗涌,皇后端起玉盞,云袖遮了半張容顏,袖上若隱若現的金鳳昂首一展,步搖在垂首之間一撞,金輝逼目,冷聲懾人。
氣氛一窒,宮人們魚貫而入,為命婦們換上了新茶,眾人急忙謝恩,垂首品茶。
暮青趁此間隙望向下首,目光落在一人身上——蕭芳。
兩人已有多年未見,昨日一到廣林苑,暮青便想去鎮國大將軍府見見蕭芳,奈何步惜歡擔心她舟車勞頓,魏卓之又急著回府見媳婦兒,昨日便未成行。
今日一見,蕭芳一身二品誥命的行頭,花團錦簇,倒將一身霜冷之氣掩去了幾分,人也比當年圓潤了些。
感受到暮青的目光,蕭芳抬頭望來,二人目光一接,眸中皆帶著笑意。
暮青道:“看樣子,你在魏家過得不錯。”
命婦們循聲望去,見皇后正與魏夫人說話,兩人之間的情誼,眾人也是耳聞過的。聽說當年皇后扮作男兒入朝為官,官拜江北水師都督,曾闖入官妓所,把魏夫人強贖回府,拜堂成親,此事也是驚世駭俗。
正因為魏夫人與皇后交情匪淺,又是蕭大帥之后,頗得將士們與星羅百姓的敬重,在府里又有魏大帥寵著,日子過得羨煞人,只除了…無子。
“勞娘娘掛念,妾身一切都好。”蕭芳欠著身答道。
“嗯。”暮青應了聲,望著外頭道,“前些日子在海上,腳不沾地的,好不容易靠了岸,坐著甚乏。聽聞廣林苑乃宣宗時期所建,景致不俗,不妨出去走走。”
此話聽著尋常,卻暗含體貼之意。
這一殿命婦今日皆盛裝而來,三更梳妝,五更方能到廣林苑,候駕候了一個時辰,見禮又是一個時辰,午時有大宴,少說也要一個時辰,若是一直這么坐到午后,怕是誰也受不了。蕭芳不良于行,今日到場的人中還有幾位年事已高的老誥命,出去賞景,誰有內急,可悄悄退下,誰想松口氣,也可尋人閑談幾句,比在殿內謹守著禮數要好得多。
官家婦人皆是精明人,一聽便解皇后之意,心中不由驚奇:見皇后是個清冷的人兒,以為性情必然孤傲,不料竟如此心細。
午膳擺在玉津園內,從集芳宮中過去,沿路有藏春門、靈嬉園、柳鎖飛虹、碧水洞天等景致。此時已過巳時,命婦們伴著鳳駕漫步園中,幾位老誥命為皇后說著景致與苑中舊事,鳳駕雖只是應幾聲,瞧神態倒也聽了進去。
逛了片刻,眾人一抬眼,只見前頭垂柳成林,一座仙橋自紅花綠柳中拔地躍起,雁柱闌楯,形似駝峰,氣勢峻拔。皇后走上飛橋臨高遠眺,雪帶云袖乘風而起,青空澹澹,日高風清,這柳鎖飛虹之景忽然便生了靈氣,命婦們立在橋尾不敢擾駕,卻見橋頭奔上來一個小太監。
宮人稟道:“啟稟皇后娘娘,星羅文武已伴駕往玉津園去了。”
暮青聞言淡淡一笑,說好了午時開宴,到了時辰她自會過去,有人是怕她不擅交際,這半日難熬還是怎的?竟差人來稟,讓她早早過去。
玉津園內蓄泉為湖,壘石為山,建有山廊水殿,殿廣百丈,上砌觀樓,下闞湖光,乃當年宣宗皇帝鐘愛之所。
鳳駕到來時,星羅文武已于山廊內入座,聽見唱報,文武紛紛叩迎鳳駕,伴駕前來的婦人們也紛紛叩見帝王,唯獨皇后見駕未拜,徑直行過山廊,入了水殿。
少頃,殿內傳出一道慵懶含笑的聲音,“平身吧,今日,朕與皇后同諸位愛卿及家眷共度佳節,朕心甚歡,盼眾卿同樂。”
星羅文武同命婦們謝恩入座,眾人望入殿內,只見殿門大開,一枝茶花置于幾旁,帝后伴花而坐,紅塵網著清風,楓色染了清霜,真真如詩如畫,神仙眷侶。
帝后經海路回國一事的內情,百姓不知,官場中卻已聞風聲。聽說,北燕帝混入大圖劫持了鳳駕,圣上察知后向大圖朝廷借道入境,御駕親征,一路浴血,在英州余女鎮大敗北燕兵馬,兩國海師激戰于海上,北燕名將陳鎮被魏大帥所殺,北燕帝重傷,生死不明。若北燕帝駕崩,江北是否有收復之機?
聽海師將領們說,大圖天子遇刺乃長公主所為,如今叛軍遍地生事,國內一片大亂。皇后娘娘雖已回國,手中卻握著大圖半壁江山之權,帝后眼下似乎是想好好過個年,但年后…這四海局勢怕是會很有看頭。
“酸。”正當星羅文武的心思飄到了國事上時,忽聽一道清音傳出,皇后從果盤中拿了只青棗嘗了一口,眉心微蹙,隨手放下了。
星羅刺史的心頓時提了起來,貢果是刺史府備的,皇后不喜,這家商號日后不用倒也罷了,但…罰還是不罰?
這時,只見圣上瞅了桌上一眼,慢悠悠地將青棗拿了起來,就著皇后品過的地方嘗了一口,美滋滋地道:“甜。”
刺史愣了愣,皇后言酸,圣上道甜,這棗子究竟是酸是甜?
皇后哼道:“有本事你都吃了。”
圣上當真又嘗了一口,眸波含笑,與在寶箓宮中問政時那喜怒難測的矜貴氣度別有不同。
“哎!”皇后急了,欲奪卻被躲過,不由瞪了圣上一眼,從果盤中挑了只梨子嘗了一口遞了過去,說道,“這個甜。”
圣上瞅著那只梨子,笑意卻淡了幾分,“分梨謂之分離,這可是娘子說的,忘了?”
暮青一愣,她是說過,在船上。那天,侍衛端來幾只梨子,遠航途中,新鮮蔬果難得,步惜歡正養身子,她想都留給他,就以此為說辭,一口未嘗,沒想到他當真了。
“此后余生,惟愿朝朝暮暮,白首不離。”步惜歡望著暮青,眉宇間鎖著的繾綣深情,似那青棗的滋味,是酸也甜,久而不散。
山廊上,湖光瀲滟,映紅了人面繁花。
水殿內,帝后彼此凝望了許久,皇后剝了只柑橘遞了過去。
“許你甜蜜吉祥,這總行了吧?”皇后的嗓音依舊清冷,只是添了幾許哄人的無奈。
圣上默不作聲,眸底卻浮起幾分笑意,把那柑橘接到手中一分為二,一半又遞給了皇后。
皇后接了,兩人一瓣一瓣地剝著橘絡品著柑橘,山青水綠,日暖花紅,兩情久長,莫過于此。
“啟奏陛下,午時了。”小安子待帝后品罷柑橘才稟奏時辰,一聲開宴傳出殿廊,驚醒了無數艷羨的目光。
禮樂聲起,宮人們捧著珍饈而來,宴一擺齊,歌舞名伎便翩翩而至,一時間,云高樂和,君臣同樂,酒過三巡,老誥命們悄聲話著家常,命婦們陪在夫君身旁,時不時地瞥向殿內,舞姬們的云裙水袖遮掩了殿內的光景,依稀可見帝后為彼此布著菜,圣上舉箸落勺間優雅矜貴,他只在皇后身旁笑著,皇后那一身清霜就跟融了似的。
鳳尊遠居神殿的這些年里,圣上專于社稷,未納一妃半嬪,不知令多少人匪夷所思。可今日見了鳳尊其人才忽然看明白了——人世間最好的姻緣莫過于夫妻相配,白首成約。
這一往情深,豈能不羨煞了人?
今日乃灶王節,按習俗要祭拜灶君,午宴后,帝后便未留星羅文武及其家眷,待人走宴散,二人便相攜回宮。
步惜歡離開汴都已有半年之久,如今天下間謠言四起,難說南興就不會亂,他本該一登岸便快馬加鞭趕回宮中,卻執意在星羅逗留,半點兒也不著急。
“你御駕親征,四海皆知,咱們剛回來,消息尚未傳遍天下。在天下人眼中,帝駕離去已一旬有余,國不可一日無君,你就不怕有人動什么心思?”剛用過午膳,暮青睡不著,一回到延祥宮中便將船上未下完的棋局擺上了,一邊對弈一邊問道。
步惜歡一察覺北燕的意圖便命替子留在嶺南行宮,自己率隱衛暗中潛入了大圖,路上得知她被劫后,立刻命替子向大圖朝廷借道。他蠱毒發作,知道大圖必亂,洛都朝廷在此國難關頭必不敢明著與南興為敵,定然應允此事,賣南興個順水人情。于是,替子扮作帝駕率軍入了大圖,步惜歡在半路上與大軍匯合,這才趕到了余女鎮。
自替子離開行宮,御駕親征的事兒就傳出去了,這幾個月,朝政是陳有良帶著執宰班子在處理。這幾年雖然國泰民安,但朝中文武政見不同乃是常事,地方官吏也難說都擁護新政,雖然有人趁此時機作亂的可能性不太大,但也不得不防。
“如此豈不更好?”步惜歡望著棋局,氣定神閑,“這幾年,朝中文武齊心社稷,雖是好氣象,亦當居安思危。盛世之下,必有腐蛀,此番大張旗鼓地親征,若不掀幾只蛀巢出來,豈不可惜?”
暮青翻了個白眼落子,一副果然之態。
上回甕中捉鱉扳倒了何氏一黨,這回又該誰哭了?
不用猜,潛入大圖之前,步惜歡一定命監察院撒了網,這人就算涉險,也絕不會莽撞,他將背后留給人看,那背后多半有局。
步惜歡應了一手,笑道:“娘子似乎不以為然。”
暮青道:“何家兵諫、林黨覆滅才幾年?百官的忘性不至于這么大。只怕你人不在金鑾殿,君威仍存,沒人敢造次,這回你未必能如愿。”
此話聽著是潑冷水,實則與褒揚無異。
步惜歡愉悅地笑了聲,打趣道:“怎是為夫之威?應是你我聯手之威。”
“所以說,此番親征,有些人未必會傾巢而出,很可能只是暗中走動,鬧不出太大動靜兒來。”暮青推出一子,攻勢雷厲。
“足矣!”步惜歡慢條斯理地應手,“外事紛爭大起,內事不宜用兵,動靜小正合我意。這幾年,改革施政如火如荼,朝中文武雖齊心社稷,但政見之別已顯。此番親征,權柄放給執宰班子,陳有良那耿直性子壓不住爭執,朝臣之間必有政爭,監察院都盯著呢,我倒想瞧瞧他們的手段。明年開春兒便是春闈,各州舉子進京趕考,恰逢我親征在外,地方與禮部之間會有些什么見不得人的往來,我亦殷切盼之。”
暮青淺淺地揚了揚嘴角,說來說去,動靜大亦或小,都是有人要倒霉。
監察院的奏報尚在路上,但她有預感,這人比別人多長了個心竅,此番部署遍布朝廷地方,也許能左右朝廷未來數年乃至十余年的局勢。
“將軍。”這時,步惜歡懶洋洋的聲音傳來,暮青抬眼望去,正對上他含笑的眸子。
她低頭看棋,面前擺著的不是一副圍棋,而是九豎十橫,中書“楚河漢界”——一副象棋。
這副棋是她在船上所畫,當時艦隊啟程不久,步惜歡晨昏時分常立在窗前遙望,她知道他牽掛父王,憂他傷神,便畫了這副棋陪他解悶兒。船上無甚名貴木料,棋子乃船工依照圖紙所雕,工拙粗簡,卻不妨礙有人上癮。
初時,她教授了規則術語,不過三五局棋,步惜歡便開了竅,在船上與她悠悠地下了兩個多月,如今已然棋力頗高。
“拆炮擋子,神來之筆,棄車取帥,石破天驚。”暮青不吝贊揚,贊的卻不知是棋局,還是政事。
步惜歡一笑,眸波盈盈如一湖秋水,波心映著她,倩影獨好。
“可乏了?歇會兒可好?”他問。
“嗯。”她答,話音剛落,面前便伸來了一只清俊如玉的手。
二人攜手起身,同往帳中去了。
彩娥和小安子互看了一眼,會心一笑,便雙雙領著太監宮女們退了出去,掩上了殿門。
帝后歸來,星羅這個年格外熱鬧,街上張燈結彩,一入夜,從廟市街口望去,人群熙攘,火樹銀花。
早些年,因海寇猖獗,星羅常大禁,這些年海師強盛,賊寇四散,州城的夜禁逐漸松弛,官府于灶王節至上元節大開廟市,準百姓歡鬧游玩。
廟市上店肆大開,字畫珍玩、胭脂頭面、果子酒茶、泥孩窗花、春聯畫燈、嘌唱算卦、說書搏戲,無一不有,旗面林立。吆喝聲不絕于耳,幾個孩童唱著送灶的童謠擠過熙攘的人群,結伴奔著一家賣糖的鋪子跑去,鋪子里,剛熬好的灶糖冒著熱氣,散發著誘人的糖香。
“起鍋拔絲嘍——掛灶糖——”一個老翁唱著調子吆喝了一聲,鋪子里出來個笑容慈祥的老婆婆,夫妻一起將熱氣騰騰的糖飴掛上撐架抻扭扣拉。
孩童們拍著手,想擠到撐架跟前兒去,卻被爹娘們拽住——糖鋪門前立著一對神仙男女。
男子玉冠博帶,月袖攏著燈火,半張容顏驚世,風華雍容絕代。女子面覆薄紗,風姿清卓,男子陪在一旁,將一袖月色、如螢燈火皆送與她為伴,鋪子里飄出的熱氣里攏著兩人,這熱鬧人間忽然便好似天上宮闕。
兩人觀摩著老夫婦做灶糖的手藝,四周無敢近前打擾之人,過了一會兒,老翁拉好糖條,剪下一段紅繩兒,用紅繩兒把糖條絞成段,一塊塊兒灶糖便做好了。
老婆婆取來一張麻油紙,將灶糖包好,奉給女子,笑道:“這位姑娘久等了,這是您要的灶糖。”
“婆婆客氣。”女子接過紙包,回身望見眼巴巴地望著糖的孩童們,不由一笑,隨即將紙包打開,蹲下身來問道,“有誰要吃糖?”
孩童們早饞了,一聽有糖吃,不顧爹娘們攔著,紛紛跑到女子面前討糖。新出鍋的灶糖像一顆顆小瓜,熱熱乎乎,糖香撲鼻,鋪子里飄出的熱氣模糊了女子清冷的眉眼,亦令男子的笑意愈發繾綣。
��童們散去,女子手里的灶糖不多不少,恰巧剩了兩塊。她起身看向男子,兩人相視而笑。而后,女子將糖重新包好扎起,像系荷包般用紅繩兒系在了腰間。男子在鋪攤上擱下一只銀元寶,不待老夫妻驚呼找兌不出,兩人便相攜而去,走入了流螢般的燈火里,一路去得遠了。
兩人雖遮掩著面容,但氣度非凡,著實惹眼,廟市上賣胭脂頭面的、字畫珍玩的,見到兩人無不高聲招徠,盼求一顧。但兩人只在小攤子上流連,買了對子,挑了窗花,而后走出廟市最繁華的地段,往一家鐵匠鋪去了。
這家鐵匠鋪是星羅的老字號,鋪子里燈火通明,十幾個伙計光著膀子捶打著鐵器,正忙得熱火朝天。
兩人徑直朝一個老鐵匠走去,女子道:“掌柜的,可否打個物件?”
“不打不打,年關了,二位想打,年后請早。”老鐵匠掄著錘子,眼皮子抬了一下,雖被來者的容貌氣度驚了一驚,卻未放在心上。
星羅遍地富商大賈,這二人瞧著眼生,聽口音也非星羅人士,八成是哪個外地商隊的少東家,聽說帝后駕臨,便打算留在星羅過年,沾沾貴氣。這樣的商隊今年多著,哪能伺候得過來?
老鐵匠也不怕得罪人,尋常外鄉人進了鋪子,大多以為他只是個鐵匠,這二人一進鋪子就直呼他為掌柜,顯然來之前就打聽過了,那就應該知道這家鋪子官匪通吃,識相的就別惹事。
“此物急用,勞煩掌柜行個方便。”男子語氣溫和,說話間一抬手,指間隱約有枚金葉子一顯,但尚未出手,便被女子瞪了一眼,眼神刀子似的在男子的腕間抹了抹,不見血光,但覺寒意,男子愣了愣,雖不懼那眼刀,卻將金葉子收了回去。
老鐵匠眼神毒辣,僅憑一瞥便看出男子手中那枚金葉子的工、色皆是市面兒上難得一見的上上之品,只怕放在魏家都算稀罕物兒。他心里不由咯噔一聲,正待細細打量二人,就見女子從袖中取出一張圖紙,遞到了他面前。
女子道:“勞煩掌柜的先看圖樣。”
老鐵匠下意識地接入手中,打開一看,目光登時一亮!只見圖上畫著個爐架,瞧著像烤架,卻非尋常泥爐鐵架。此物甚是精巧方便,上有蓋帽、旁有擱板、下可置物、底有四輪,更為精巧的是,那烤網可滑動,蓋帽也并非只有防塵擋風之效,其平放后亦可為爐,兩旁的擱板可收可放,機關、接竅、滑道以及刀鏟針夾等物,皆有圖樣明示,甚是詳盡。
“年前可能打好?”女子直截了當地問,篤定店家會接這筆生意。
“呃…敢問姑娘,此圖乃何人所畫?”老鐵匠未給準話,只是試探道。
女子道:“近在眼前。”
老鐵匠聞言一愣,又打量了女子一番,這才換上一副笑臉,說道:“姑娘才高,失敬失敬。”
“年前可能打好?”女子又問。
老鐵匠道:“姑娘放心,至多五日,一定打好,供您查驗!只是不知…”
他搓著手,眼底藏著黠光,這才顯露出了幾分掌柜的精明。
“不知可否準貴鋪依圖樣多打些,貨與別家,是吧?”女子心如明鏡。
“姑娘通透!”老鐵匠眉開眼笑,卻暗自松了口氣。方才瞧見那枚金葉子,他還猜疑這二人是官家貴人,但幾番試探下來,瞧此女獨具匠心,且諳商道,可見應是行商之人,那這生意就可談了,“圖中之物甚是精巧,姑娘若準小鋪多打,此物小鋪分文不取,如何?”
老鐵匠看得出女子不喜寒暄虛禮,也就不言那“此前多有怠慢,煩請雅堂上坐,烹茶賠罪”的客套話,就在這兒談,開門見山,絕不啰嗦。
不料女子聽后嘴角微揚,面色甚淡,“聽聞貴鋪是老字號了,掌柜的如此談生意,怕是不厚道。此物精巧,一旦面市,富貴之家競相爭買,貴鋪獲利必豐,只想免費交付一件成品,胃口是否大了些?”
聽聞此言,老鐵匠越發確信女子是到星羅行商之人,于是笑道:“姑娘此言差矣,既然姑娘也是生意人,那就理應知道,圖中之物雖然精巧,卻非難以匠造之物,一旦面市,仿品必多,小鋪也就能賺一茬兒的銀子,小利可獲,卻難生巨財啊…”
“未必吧?利薄利豐要看數目,掌柜的只道多打,卻只字不提數目,心里未必沒打算盤吧?眼下臨近年關,即便閉門趕工也造不出多少,不如且造且等,待來年節時,一并面市。星羅遍地富賈,奇貨可居,物貴利豐,縱然只賺一茬銀子,也是巨財了。”
“…”未料到心思會被看穿,老鐵匠不由一愣。
女子道:“看來,掌柜的欺我是外鄉人,并無誠心談這樁生意,既如此,那就罷了。”
說話間,她抽回圖紙,冷聲道:“此圖掌柜的已然過目,我走之后,若星羅市面兒上出現此物,咱們就刺史府公堂見!”
說罷,她轉身就走,袖風凌厲,勢若白雷!
“哎!姑娘留步!”老鐵匠趕忙從打鐵臺后繞了出來,他口中喚著留步,眼卻瞥向男子,只見男子不言也不語,對此事態含笑靜觀,頗有納涼看戲之意。
此人氣度著實尊貴,老鐵匠心里又沒底了——這二人既然知道這鋪子在星羅地頭兒上是老字號,卻敢說州衙見,怕不是在官府里有人?畢竟這女子雖然像是個行商之人,但這男子卻怎么瞧都不像,可別是哪位官家貴人…如今,帝后就在星羅,臨近年關,鬧出事兒來,刺史大人臉上無光不說,怕也不敢徇私,眼下還是以和為貴的好。
思及此處,老鐵匠越發和善地道:“鄙人思量不周,姑娘見諒,這樁生意姑娘想怎么談盡管說,生意本就在于談嘛。”
女子頓住腳步,回身說道:“貴鋪要么按賬分利,要么買斷圖樣。若買斷,鍛造多少,獲利幾何,我概不過問。若分利,需立文契,一式兩份,供我們隨時驗賬。”
老鐵匠再三打量起了女子,對其身份再無半分懷疑,“不知姑娘是哪家商號的東家?”
“嶺南。”
“那貴商號此番前來星羅是打算開辦分號,在此久居,還是…”
“有此打算,尚在考察,年后還需回趟嶺南。”
“哦…”老鐵匠點了點頭,嶺南那邊兒因與大圖開通商路,近年來冒出許多富商大賈,怪不得這女子面生,“既然貴商號事忙,那為了一茬子買賣操心賬目豈不麻煩?鄙人愿買下姑娘手中的圖樣,姑娘以為如何?”
做生意的,誰家沒有本暗帳?賬目自然是不好拿給外人查驗,買下圖樣要方便得多。
老鐵匠心里打著算盤,沒瞧見男子閑倚門扉,眼簾微垂,內藏笑意。
只聽女子道:“那就如此吧。”
“好!姑娘請隨我來。”老鐵匠將女子引至柜臺,撥弄了幾下算盤,推至女子面前,殷勤地笑道,“這個數兒,姑娘以為如何?不瞞姑娘,鄙人誠心想與貴商號交個朋友,這個數目可是友誼價,只盼日后貴商號在本地開辦了分號,姑娘再有巧思,咱們再合作。”
女子看了眼算盤,未再討價,很干脆地點了頭,“好。”
老鐵匠大喜,即命賬房去取銀票,自己取來筆墨,寫了文契,一式兩份,一手交銀票,一手交圖樣,一樁生意就這么做成了。
老鐵匠想請二人入后院兒雅堂用茶,女子無意,就此告辭。
“敢問姑娘雅舍何處?物件打好了,鄙店遣人送去。”老鐵匠問,不乏打探之意。
“不必了,二十八日一早,自會有人來取。”女子說罷,便與男子出了鋪子,走入了熙攘的人群。
廟市街尾的一條巷子里候著輛馬車,兩人上了馬車,簾子一放下,步惜歡就摘下面具,笑了起來。
今夜出宮逛廟會本是句玩笑話,可她傍晚時畫了幅圖樣,執意要自己來鐵匠鋪看看,他便陪她來了,沒想到看了一出好戲。
暮青由著步惜歡笑,把那三千兩銀票從袖中取出,遞了過去,“喏,上交國庫了。”
步惜歡瞧見銀票,笑聲愈發恣意。
暮青道:“我知道沒必要,可你難得出來一回,總得叫你體驗一回民間的日子。”
步惜歡止住笑聲,熒熒燈火斜照進窗來,人間兒女的綿綿情意仿佛都在男子的一雙眸底,化不開,道不盡。她執意要來鐵匠鋪,他還以為她是擔心侍衛們與店家說不明白圖中的一些關竅,沒想到是存了這般心思。
“那等退休,咱們就以行商的名號游歷四海,可好?”他為她揭下面紗,定定地望著她笑問。
馬車行駛了起來,馬蹄踏著青磚,二人的話音伴著慢慢悠悠的車轱轆聲傳了出來。
“嗯,這主意倒是可行,游歷四海總得花銀子,咱們自力更生,不耗國庫錢糧。”
“…不僅如此,商號開辦起來,還能繳納賦稅,充實國庫?”
“當然。”
“路上順道再體察體察吏治民情,密報朝廷?”
“不錯。”
“若路遇冤情,順手辦幾樁案子就更好了,然否?”
“甚好。”
馬車駛出巷子進了街市,喧聲入耳,仍掩不住車里的笑聲。這笑聲低沉好聽,醉人至極,惹得廟市上路過的少女紛紛側目,卻見馬車載著笑聲駛入了畫燈人影中,風拂開小窗錦簾,有路人隱約瞧見車里坐著一對俊俏男女,女子解開紅繩打開荷包,取出兩塊灶糖,與男子一人一塊,兩人吃著糖瞧著夜景坐著馬車,慢慢悠悠地歸家去了。
臘月二十八。
一大清早,一輛馬車就停在了鐵匠鋪后門,伙計抬著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大物件兒放進了馬車里。馬車駛上街市后,三拐兩繞,沒往廣林苑去,而是停在了鎮南大將軍府后門。
海師護駕回國是大功一件,任誰都知道帝后回京后必有封賞,魏府這幾日賓客盈門,門檻兒都快被踏破了。都年尾了,一大清早,仍有不少官商府第的下人前來遞帖子送年貨,不料全都吃了閉門羹,府丁傳話說夫人昨夜偶染風寒,今日不見客。
而府里,內宅的門緊閉著,府丁丫鬟們捧膳奉茶,步伐匆匆,氣氛如弓在弦,甚是緊張。
攬遠居乃大將軍魏卓之與夫人蕭芳成婚后的居所,園中之景不似其名般氣象曠達,倒是秀色幽雅,清芬閑凈。
挹翠堂內,堂門大敞,茶果飄香,桌上擺滿了星羅風味的早茶,暮青一邊用著早膳一邊說道:“幾撥兒了?”
召見命婦那日,人多不便,她沒能與蕭芳閑聊,這幾日在廣林苑中翻閱星羅積壓的案卷,召見推官仵作,教示辦案方要,著實沒閑著,今日趁著出宮驗貨才有時間來趟魏府,本以為蕭芳的性子是不喜見人的,魏卓之應會知會同僚,少些不必要的走動,沒想到一大早就見到這樣的熱鬧景象。
“都是沖著圣眷來的。”蕭芳伴著鳳駕一同用膳,身上穿著燕居服,脂粉未施,比起那日在廣林苑中覲見時,少了禮數的拘謹,倒似當年在都督府時那般。
對蕭芳而言,此生的苦難是從離開玉春樓那天才結束的,而那對她有恩的女子今日就坐在面前,即便不拘禮數,她也依舊滿懷敬意,“您放心,我在此一切都好。家翁為人寬厚,府中下人和善,這么多年了,星羅百姓仍念著當年蕭家軍抗擊海寇之恩,待我甚是熱絡,將士們也都敬重我。成婚那日我曾想,興許這輩子的苦難都在盛京遭盡了。”
暮青點了點頭,夾了只蝦珍包子嘗了口。
“只是我這身子難孕,對不住魏家。”蕭芳嘆了一聲,堂外日照庭花,她的神情卻落寞如秋,“原想著為他納房良妾,奈何他不肯,三月初奉旨出海前,還因此事爭執過。”
“那你現在還有此念頭嗎?”暮青問。
蕭芳緩緩搖頭,苦澀地笑了笑,“他出海,一走就是大半年,我終日眺望海上,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他回來后,說可從族里過繼一子,家翁也有此意。”
“…也好。”暮青垂著眼簾道,蕭芳不是難孕,而是不宜有孕,否則會有險。
此事暮青也是近日才知曉的,小年次日,她本想來魏府看望蕭芳,順道請梅婆婆為她診診脈,不料步惜歡攔著她,這才告訴了她魏府的實情。
比起子嗣,魏卓之更看重發妻之命,雖說瞞著蕭芳不對,但也能理解。若蕭芳知道實情,只怕拼上性命也要給魏家留個后人,而魏卓之并不想讓愛妻冒險。此事誰也當不了判官,唯能看出魏卓之與蕭芳彼此有情,那她也就沒什么不放心的了。
她的閨中友人不多,只姚惠青與蕭芳二人,如今蕭芳安好,唯有姚惠青讓人牽掛了。
蕭芳也掛念姚惠青,盛京之變那日,若無姚惠青之計,她出不了城。這些年,她也盼著她回來,但她沒提——海上之事她聽說了,真是步步艱險,如今撥云見日,實不忍心為皇后添憂。最操心姚姑娘渡江一事的人莫過于皇后,又何必多言?
暮青和蕭芳皆是寡言之人,兩人同桌用了一頓早膳,話無三兩句,但知彼此皆好,也就放了心。
早膳過后,蕭芳只陪暮青在后花園里走了走,不敢留她太久。帝后大駕年后啟程,這幾日皇后提點星羅刑獄,政務甚是繁忙,能在魏府見上一面實屬不易,豈敢久留?
暮青果然沒有久留,盡管知道這一面之后,再見不知會是何年何月了,但她還是離開了。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友人安好,知此足矣!
途經海港時,暮青挑開簾子望了眼海上,往來的樓船巨帆遮了她想眺望的那片海,而那個人…此生應當不會再見了,他大敗而去,姚惠青過江一事不知會不會有變數,一切的一切只能交給時間,消息總有一日會來的。
北燕離星羅山海迢迢,消息不會那么快就傳來,臘月三十一早,監察院有關地方上的一些密奏先到了廣林苑。
大過年的,步惜歡反倒忙了起來,他六月離京,已有半年之久,朝政積壓在所難免,尤其是御駕親征之后,上至朝廷,下至地方,總會有些人、有些動作值得注意。
暮青出了大殿,留步惜歡獨自理政,今日除夕,她很忙。
晌午,幾盤家常小菜端入殿內,為擠時間給步惜歡批折子,午膳菜式簡單,卻是暮青親自下的廚。用過午膳,步惜歡又埋首奏折之中,暮青則命宮人們將新打好的架子抬到攬月亭下,亭子在延祥宮西南角,松石為掩,花木為伴,步惜歡在殿內批折子,一抬眼便能瞧見亭外人,亭外的人聲卻不會擾到他。
暮青命太監們抱來木柴,在假山后掘地為坑,就地煉炭,又指導宮女們研磨香辛料,親自調制配料、腌制食材,諸事準備妥當時,已是日暮時分了。
步惜歡合上最后一封密奏,轉頭望向窗外,見云霞漫天,繁花如火,暮青立在帝家宮苑的亭廊中央,立在朦朦朧朧的煙火氣里,飛檐下掛滿了畫燈,隔著殿窗望去,天上紅燦,人間熱鬧,天上人間今夕仿佛是同年。
這景象,這些年不知夢里見了多少回,今日終于愿景成真。
“嚴辦。”步惜歡起身繞出御案,話音落下,人已出了大殿。
小安子抱著拂塵立在御案旁,未敢瞥朱批一眼。少頃,御案前多了個人,捧起朱批便縱身離去。小安子恭了恭身,從前的刺衛、影衛頭子們,如今可都是監察院的大人們了。
殿外,步惜歡笑道:“好香。”
太監宮女們聞聲急忙見駕,暮青一回身,見步惜歡眉宇間無風也無雨,便知諸事已決,于是淡淡地笑道:“日色未落,來得正好,把對子和窗花貼了。”
“謹遵娘子之命。”步惜歡一笑,撥開樹下的一串兒宮燈,紅袖一舒,若云霞落了人間。
對子和窗花是兩人小大在廟會上親自挑選的,漿糊是暮青今日親手熬的,彩娥領著宮女們將一應物什端來,步惜歡和暮青來到延祥宮外,同封對子,共貼窗花,齊掌燈燭,滿園燈火亮起來時,日色方盡,燈似繁星,山石后煙霧朦朧,半亭花廊如置仙境。
暮青到了亭下,開爐布炭,步惜歡伴在一旁看了眼食材,未見到御宴上常見的熊掌鹿腿、乳豬羊羔、鷹雁野雉,多的是海蝦魚貝、菌蔬珍丸,及已腌制好的雞鴨翅掌、豬羊肉串兒,樣數之多,令人意外。
皇宮、王府宴席上的烤品皆是大菜,步惜歡記得兒時在王府里架爐烤鹿肉時使的是三叉大架,鹿腿架于其間,需兩個廚子左右協力方可轉動,而今夜的食材多以鐵針串之,甚是精巧,不知下手有何規矩。
暮青見步惜歡想嘗試卻又有所顧忌,不由打趣道:“陛下華袍博帶的,怎食得人間煙火?待會兒炭火星子飛起來,仔細點著龍袍。”
她邊說邊撥弄著炭火,眸底的笑意被火點亮,溫暖絢爛。
步惜歡看得有些失神,回過神來后,耳根已被火烤得有些發紅,他轉身離去,走過那掛滿畫燈的庭道,紅袖乘著夜風蕩起,滿樹燈火如上九霄。
暮青望著步惜歡略顯窘迫的步伐,低頭一笑,架網燒熱后便取了些串好的五花肉烤了起來。這肉是她精心挑選的,脂肪均勻,紅白分明,經果木炭火一熏,肉香四溢,再經秘制香料一激,太監宮女們的目光紛紛飄了過來。
“好香。”這時,步惜歡的聲音傳來。
暮青循聲望去,不由一怔,只見男子立在廊檐下的燈火里,一身戎衣,墨玉冠,赤襟袍,玄甲袖,長靿靴,素日里那慵懶入骨的氣質忽然便添了幾分颯爽英拔。
頭一回見步惜歡穿戎裝,暮青呆了片刻,烤肉油香四溢,滴入炭槽,火苗蹭的冒了起來。
“當心!”步惜歡黑風般掠來,話音落下,人已在暮青身旁,并接過了她手中的差事。烤針上裝著木把手,燙不著人,步惜歡翻烤了兩下,笑問,“什么料這么香?”
暮青道:“胡椒、花椒、大小茴香、山柰、豆蔻、玉桂、砂仁、木香、丁子香、芝麻、鹽。”
步惜歡轉頭看來,目光訝異。
“差不多了。”暮青適時提醒,一個眼神便制止了捧盤前來的宮女,說道,“試試看?”
“…在此?”
“在爐子邊兒上現烤現吃最香,試試?”
步惜歡一笑,小心地試了試溫,待覺得不燙口了才遞了一支給暮青,兩人一起嘗了一口。食材和香料皆是暮青精心選制的,一入口,外酥里嫩,香而不膩,步惜歡揚了揚眉,神色驚艷,“果真與王府里的滋味兒不同。”
暮青笑了笑,胡椒和小茴香是從關外傳入的,價比黃金,唯有皇親權臣用得起,當年的恒王府里必然是有的,只是大興的辛料以蔥、姜、花椒等物為主,香料則以八角、玉桂、陳皮等物為主,后世一些常見的香料如今還只是當作藥材用,藥膳中可見,日常膳食中則難尋,滋味兒自然與王府里的不同。
趁步惜歡嘗著,暮青繞到烤架另一邊,夾了幾只生蠔扇貝放在了架子上。星羅海產豐富,但氣候濕熱,膳食清淡,以水煮清蒸為主,御膳中雖時有烤魚,但鮮蝦貝類以烤烹制則甚是少見。
步惜歡好奇心起,目不轉睛地觀摩著,只見沒一會兒,炭火便將蠔貝出了汁水,濃郁的蒜香味兒飄起,夾雜在果木炭香中,伴著焦黃的色澤、咕嘟咕嘟的聲響,似山與海于烈火中相逢,未嘗便已覺其中滋味兒。
“盤子!”暮青吩咐宮女捧來一只粉瓷大盤,將蠔貝盛入盤中,對步惜歡道,“小心燙。”
小安子麻溜兒地取了只玉碟,從大盤里盛入一只生蠔,而后就犯了難,不知該呈筷子還是湯勺。
步惜歡直接拈起一只來,就著殼兒嘗了一只,眼眸頓時被點亮了似的,笑道:“人間真味,莫過于此。”
暮青揚了揚嘴角,又取來魚蝦烤了起來。
觀摩了這一會兒,步惜歡早已心癢難耐,他將此前烤好的五花肉放進了盤子里,取了一把羊肉烤了起來,兒時在王府里學的手藝早就生疏了,好在有人示范,他也不算愚鈍,不一會兒便摸到了章法,烤罷這樣烤那樣,興致極高。
宮人們將帝后烤好的菜品一一端入亭中,攬月亭八面飛檐,檐角各掛著一串兒宮燈,繁光綴天,猶似星落。一把玉壺,兩盞酒杯,滿桌烤品不及御菜色鮮,卻是人間真味。
今夜備的食材甚多,步惜歡和暮青烤足了兩人份的,余下的賜給了宮人,今夜守歲,上下同樂。
小安子和彩娥笑盈盈地領著太監宮女們謝了恩,而后便扎堆圍到了烤架前,一齊動手嘗鮮去了。
步惜歡和暮青在亭中入座,執杯對望,默默無言。
今朝此刻,盼了五年了。
“我…我還熬了粥,去給你端來。”暮青受不住這場面,尋了個借口就避開了。
步惜歡失笑,卻沒攔著,只是耐著性子等。過了會兒,暮青回來,粥一端到他面前,他就愣了愣,隨即抬眸看向她,眸底仿佛住著一座仙洲紅樓,她在其間,獨得溫柔。
“呃,待會兒膩了,這粥…解膩。”暮青干巴巴地解釋,卻讓男子的笑意越發繾綣。
這是碗素粥,下的是青菜瓜果,軟糯潤亮,粥香四溢,聞著像極了她在無名島上熬的那碗粥。
他知道她為何要忙活這一頓,為的是島上那一句“日后,我陪你烤”的諾言,是那一碗他沒喝成的粥。
步惜歡未多言,只是起身牽了暮青的手,與她一同坐下,淺斟慢品,這良辰美景眨個眼都覺得是辜負,直等到燭殘星移,兩人才相攜出了攬月亭,一齊在宮苑中散步消食,一路慢悠悠地步行到了回春宮。
據說當年修建廣林苑時,工匠偶然鑿出一眼泉水,暄暖宜人,故建此宮,初時無名,宣宗皇帝沐浴后,覺得泉水有祛風舒神之效,便賜名回春宮。
暮青遠居神殿的這些年里,步惜歡從不準宮人服侍更衣,太監宮女們捧衣入了湯宮,擱至山池邊兒上便卻退而出,候在了殿外。
回春宮依山而建,青壁白泉,錦帳飄香。殿門掩著,帝后的話音傳出,隱隱約約,時斷時續。
“…明兒一早就要啟程,你出了城不是還想騎馬?”
“也是,那罷了。”
“別罷…”帝音含著笑意,慵懶啞沉,說不出的勾人奪魄,“這些年,娘子寄歸的素女經,你我參詳參詳?”
皇后久未搭話。
“龍翻虎步?”
“蟬附鳳翔?”
“娘子若無明示,為夫可就自擇一式了。”帝音里的笑意越發明盛。
皇后依舊未搭話。
殿內水聲叮咚,回音如雨如露,夜風拂過庭廊,吹入殿門,青壁紅帳醉了夜色。
半晌,皇后道:“混賬!你就不能…挑個簡單的?”
這罵聲說嬌也嬌,說柔也柔,總歸不似素日清冷。
回應這聲嗔罵的唯有笑聲,慵懶低沉,如奏夜弦。
夜沉燭紅,繁星當空,小安子一甩拂塵,領著宮人們悄悄下了宮階,站得遠了些。
除夕的鐘聲自遠山寺間傳來時,回春宮的宮門開了,步惜歡緩步而出,衣袂隨風蕩起,天上如現明月。
宮人們見暮青在步惜歡的臂彎中熟睡著,未敢高賀新年,只行了跪叩禮,待平身時,步惜歡已抱著暮青往偏殿去了。
嘉康七年正月初一,星羅百姓涌上街頭,兵仗羽衛、禁宮侍從護衛著帝后大駕從廣林苑行出,浩浩蕩蕩地上了長街要道。
玉輅居中緩緩而行,百姓擠在長街兩旁,難見帝后真容,只見城門大開,一騎快馬從城外疾馳而來,小將滿身風塵,一手策馬,一手高舉奏報,急聲道:“報——前線急奏——”
鼓樂聲驟停,大駕緩緩停下,奏報層層遞至玉輅前,掌事太監接到手中,奉至一側,在窗邊低聲道:“陛下。”
窗子應聲而開,一只清俊如玉的手伸出,太監將奏報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華車內,步惜歡展開急奏掠了一眼,眸光微凝,轉手便遞給了暮青,“大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