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修…
暮青穴道受制,口不能言,只能定定地望著元修,任昔日摯友的名字從喉頭滾過又咽下,割得五臟六腑都疼。
元修看著暮青那被血糊住的眉眼和那清冷如霜的目光,一時失了神。這夜這風,讓他想起了在上俞村中初見她的情景,那眉眼被血糊住、口口聲聲說著孤僻的少年…
“你還是當年模樣。”元修走到暮青面前,在她肩膀上拍了下,就像當年那喜歡拍愛將肩膀的大將軍。
可他終究已不再是西北軍的大將軍,而是北燕帝。
暮青覺出身子骨兒一松,知道穴道已解,一聲不吭地從袖中彈出把解剖刀來,抬手就朝元修刺去!
侍衛們大驚,正要出手,元修已經制住了暮青。
仿佛早就料到暮青會上來就動手,在她抬手的一瞬,元修就握住了她的手腕。怕傷著她,他的力道很輕,暮青卻覺得經脈中似有內力在游走,渾身麻軟無力,只能任由元修將她擁入了懷中。
甲胄冷寒,男子懷里的溫度卻燙得灼人,他笑了起來,一股烈陽般的氣味侵入她的鼻間,連聲音都是初次離她這么近,“你這脾氣也還是老樣子。”
元修聲音帶笑,聽不出苦澀意味,他是真的很開懷。
侍衛們戒備著山林四周,聽見笑聲無不側目。陛下心性深沉,不茍言笑,縱然是笑,笑意也從不達眼底,他們侍駕多年,還是頭一回見到陛下開懷的樣子。
暮青緊鎖眉頭,極力壓抑著情緒,她已能開口,卻還是不發一言。
元修放開暮青,望著她眸底涌動的情緒,眉宇間的不忍之色稍顯即滅,抬手拍了下她的肩,將她的穴道重新封上了。
“你我稍后再敘舊,有客人到了。”元修說話間瞥了眼月落的方向。
侍衛們大驚,剛抽刀轉身,元修就朝那方向憑空揮出一拳,拳風如雷,刮得老樹繁枝颯颯一搖!
枝斷葉落,樹上卻沒有人。
樹上無人,林子里卻傳來一陣桀桀怪笑,笑聲似近似遠,若實若虛,蒼啞枯老,不似人聲。
侍衛們急忙護駕,將元修和暮青圍在中間,仰頭望向山林上空。
山林上空星光細碎,蒼老之音從四面八方而來,“小子,放下我家少主人,婆婆我讓你死個痛快。”
“原來是梅前輩。”元修負手而立,顯然知道少主人稱呼的由來,也知道梅姑。于是就在說話之時,他負在身后的手忽然掌心一張,大風卷起棄在地上的長弓,長弓入手之際,箭已在弦!
弓箭是從鎮上的弓兵手中奪來的,箭上淬了毒,離弦之時捎著罡風,嗖地朝方才那棵老樹射去!
眨眼間,箭從樹身穿過,留下一個手臂粗的洞,洞后無人,毒箭卻去勢未停,所經之處,穿樹之音猶如雷聲,木屑紛飛如同星墜!
山林里被一箭開出條路來,歪歪斜斜的樹后被逼出兩道人影,一男一女,正是那灰衫漢子和柳寡婦。
侍衛們一見到人便縱身掠去,與二人纏斗在了一起。
拼殺聲響徹山林,元修立在暮青身邊沒動,依舊看著那樹。
樹后傳來一陣怪笑,一張猙獰的面孔隔著樹洞與元修對視著,梅姑撫掌贊道:“好!好!能覺察出我的蹤跡的人,很久沒有見到了,看來當今江湖上的后生也不全是草包。”
暮青身不能動,看不到梅姑,心中卻不犯疑。梅婆婆等人沒回天選大陣,這些年來,一直在暗處跟著她。侍衛們起初毫無覺察,后來是因為神殿御膳房里總丟膳食,這頓丟只雞,那頓丟只鴨,御廚起初以為是誰偷嘴,嚴厲盤問之下一無所獲,這才報告了殿監。
殿監不敢拿小事擾她,就點了幾個殿值侍衛夜圍御膳房,企圖抓住蟊賊,不料御膳還是丟了,侍衛們連蟊賊的影子都沒見著。殿監這才驚覺此賊是個高手,慌忙將事情稟告了月殺。月殺命兩名神甲侍衛避在御膳房暗處查察此賊,不料依舊是賊影未見,御膳照丟。
她得知怪事后命殿監清點了殿庫等要所,發現珍寶器物未有遺失。神殿宮殿閣樓一百一十八座,內藏奇珍異寶、御藥典籍無數,遺失的卻只有御膳。
一位來無影去無蹤的高人藏身神殿不為行刺、不為盜寶,只為了偷吃御膳?
她心里有了數,畢竟這世上能在神甲侍衛眼前盜走東西而不被察覺的高人沒多少,頓頓偷吃,連吃數月的古怪人就更少了。
既然梅姑不愿露面,暮青也不說破,只命御膳房每日多備幾道例膳,并列下少了的膳食單子,十日一奏。三個月后,她閱過食單,勾了幾道常被偷吃的菜,命御膳房多做這些菜,尤其是節慶的日子。
就這么著,御膳房里的吃食頓頓被偷,一直被偷了三年。
可自她起駕離開神殿那日起,就再也察覺不到梅姑的蹤跡了。她猜測,儀仗沿途歇在驛館,梅姑應是混入了市井當中,但這只是猜測,這位脾氣古怪的老人究竟有沒有跟上來、離儀仗多遠,她都一無所知。
今夜,梅姑來得這么快,著實在暮青的意料之外。這次先行出京是她和大哥密謀的,目的是為了借隱藏在朝中的逆黨之口將她的行蹤泄露給沈問玉等人,以便將大皇子的殘余勢力一網打盡。這次奉旨行動的是虎賁軍,大圖的精銳騎軍,戰馬之精良,不輸邊塞馬匹。元修扮作虎賁軍入城,他本就善騎,坐騎又精良,出了城奔馳十余里也就一刻的時辰,暮青料想梅姑若在,定會跟上來,卻沒想到她會來得這么快。
拼殺聲正急,暮青的思緒卻飄遠了,回過神來時,心頭咯噔了一下——太靜了。
不是殺聲停了,那灰衫漢子和柳寡婦正與侍衛們纏斗,靜的是元修和梅姑,二人隔著樹洞對望著,這么久的時間里,誰都沒動。
忽然之間,林子里起了風,暮青看不見那棵樹,卻覺察出了起于那方向的一絲微風,聽見了樹葉輕微的響動聲。
梅姑毫無預兆的從樹后閃出,灰白的發和老袍在微風里揚起,地上的樹葉乘風而聚,朝元修卷去。
這些落葉都是元修方才用箭震落的,此刻聚起,鋪天蓋地,仿佛殘墻。
元修在梅姑動時也跟著動了,他取箭開弓只在眨眼之間,樹葉卷來時,箭已離弦。
箭破樹墻如穿豆腐,輕而易舉地破洞而去,洞后卻猛然飛來一片老樹皮!
那只是一塊樹皮,卻有刀斧之力,與元修內力剛猛的一箭迎面撞上,箭的去勢竟然一停,箭身咔嚓一聲從中爆裂成兩半,如同兩支長針般向左右射去,一支穿入樹身,一支朝混戰的人群而去。
一個侍衛正與灰衫漢子廝殺,猛的驚覺身后有殺氣逼來,旋身欲避,卻怎敵得過元修和梅姑一同逼出的殺招?
噗的一聲,半支長箭從侍衛后腰刺入,自腹前穿出,帶著一串血珠扎進了一塊山石中!
侍衛悶聲跪倒,頭頂鐵環聲嘩啦啦一響,還沒來得及抬頭,大環刀已經落了下來。
一顆人頭滾入山林深處,灰衫漢子踏住尸身躍起,揮著帶血的大刀與余下的侍衛廝殺在了一起。
樹葉已散,梅姑又不見了蹤跡。
元修搭箭開弓,毫無遲疑,十余箭后,林中樹木倒伏,風蕩塵揚,百步之內,無一完木。
梅姑遠遠地蹲在一棵倒下的老樹樁上,把玩著一縷灰白的枯發,笑道:“了不起!年紀輕輕就有此內力,后生可畏。你要是活到我這把年紀,功力定比我深,可惜呀…我看你的氣色,似有心疾,怕是活不到我這把年紀。今夜你大動功力,少說折壽三載。”
元修挽弓而立,靜默不語。
梅姑問道:“小子,你是何人?為何要劫我家少主人?難得婆婆我惜才,你要是放了我家少主人,今夜興許我能放你活命。”
元修抬了抬眉峰,眼底顯出一絲譏嘲,自報家門道:“晚輩,元修。”
“…元?”梅姑一聽,目光頓時冷厲了起來,但讓她生出戾氣的似乎并不是元修這個當今天下如雷貫耳的名字,而是那個元姓。
當年,武平侯一族因皇子黨爭獲罪,無為道長雖已出家,卻未能幸免,下令誅殺他的人正是元修的姑母元敏,而無為道長與軒轅圣女之女也因此為奴,流落江南,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
“元家小子,償命來!”梅姑猛地從樹樁上躍起,不再虛張聲勢,張開五指就朝元修的心口抓去!
元修顯然知曉當年的恩怨,故而才在梅姑說出放他活命之言時露出了譏嘲的神色。
生是元家人,乃他的宿命,曾經為之掙扎痛苦,而今已然無所畏懼。
元修忽然棄弓擲箭,退至暮青身邊,說道:“借神兵一用!”
話音未落,暮青便覺出袖甲一松,寒蠶冰絲已落入了元修手中!
元修初馭神兵,卻像是個老手,腕力一放即運絲而出!月已西沉,殺勢太疾,星光根本照不出冰絲所在,梅姑僅憑感知殺氣在林中騰挪掠躍,數息之后,她移入混戰的人群中,五指如鷹爪,一手抓住一個侍衛就朝元修扔了過去。
生死一瞬,元修收兵,一腳將扔在地上的長弓踢向侍衛。
那侍衛被長弓砸中胸口,吐血飛退,撞上后面的侍衛,二人連同長弓一同跌落在地。樹葉撲起,人群被星光樹影割得細碎,血沫子揚在半空尚未落下,一片樹葉忽然從中裂成了兩半。
漫天樹葉當中,這片樹葉裂得無聲無息,沒人察覺,只有梅姑耳廓一動,雙目猛張,飛指疾彈!
這一彈,一縷真氣射出,灰衫漢子正與一個侍衛殺得你死我活,冷不丁遭那縷真氣捅住腰窩,身子猛然一斜。
一斜之際,神兵穿過他的腋下,血花綻開,一條壯碩的手臂凌空飛起,在山林上空劃出一道血弧,手里還握著一柄大環刀。
“昆哥!”柳寡婦臉色煞白,急忙飛身接人。
而就在梅姑分心救人之際,元修帶起暮青縱身而去,“撤!”
柳寡婦接住人時,侍衛們已跟隨元修撤向官道。
梅姑要追,剛運力而起,忽然仰身一折,幾縷灰發飄散在空中,但她落地之前仍彈指射出,遠處綻開兩道血花,兩名侍衛被震碎后心,吐血落下,其余人上了官道,戰馬嘶鳴幾聲,馬蹄奔起,幾息的工夫就去得遠了。
梅姑罵道:“元家小輩真是奸猾!”
和她交手,元家小子一直沒有離開少主人身邊,對付那神兵需出厲招,她怕波及少主人,出手頗有顧忌,只能把侍衛們扔出去,想迫使元家小子收兵,不料他只是作勢收兵,借踢弓之舉隱藏了殺氣,將那神兵藏于弓下,稍偏寸毫,朝著趙昆去了。
當時,侍衛、長弓、血沫、飛葉,所有的事物都擋著元家小子的視線,他竟能拿捏得準趙昆身處的位置。
趙昆使的是大環刀,刀背有環,運刀而響,能擾敵耳目,也易暴露招法路數,非用刀高手不能駕馭。那元家小子定是憑聽聲辨位埋的殺招,這小子身在敵國遭遇強敵,竟還能如此鎮定,真是棘手!
“嘖!”梅姑聽著遠去的馬蹄聲,怒從心頭起,遷怒步惜歡道,“麻煩死了!南興帝簡直昏聵!少主人身無內力,又使不出神兵一二分之力來,給她神兵作甚?!”
“昆哥!”這時,柳寡婦為趙昆點穴止血不住,忙將毒綾當繩子緊緊地扎在了他的腋下。
“麻煩死了!”梅姑又罵了一句,走到趙昆面前將他點住,捏開他的下頜,不知往他嘴里塞了什么東西,趙昆吞了下去,臉色沒好看多少,血卻慢慢止住了。
“多謝婆婆。”柳寡婦道。
“待會兒我去追少主人,你們兩人不必跟來,設法聯絡我們散布在江湖中的那些老人,讓他們跟著我留下的記號來。”梅姑一貫不愛與人客氣,吩咐罷了就往石溝子鎮的方向望去。
柳寡婦應聲時也往鎮子的方向望去,那邊蹄聲隆隆,正往這邊趕來。
片刻后,一隊騎兵過岔路而未停,往元修撤走的方向馳去。一隊人馬則在官道上停下,往林子里來了。
林子里的樹木倒了一片,山風將血腥氣送上了官道,想留意不到都難。元修不可能還在林子里,月殺率人進來只是想摸清林子里出了何事,沒想到一進林子就看見了梅姑。
林中有三具尸體和一條斷臂,現場像被一場颶風摧殘過似的,憑月殺的眼力,一眼就能看出樹木因何兵器而折,手臂因何兵器而斷。
月殺臉色蒼白,嘴角還掛著血跡,環顧了一眼林中情形后,對梅姑抱拳說道:“見過梅前輩,末將…”
“我認得你。”梅姑打斷月殺,心頭怒氣未消,一并遷怒道,“你就是那個教了少主人三年,還沒教會她把那神兵運用自如的笨蛋侍衛。”
月殺:“…”
梅姑把手一伸,“笨蛋小子,把你的神兵交出來。”
柳寡婦一愣,這才明白為何梅姑剛剛不立刻去追少主人,反倒說待會兒,原來是料到侍衛們會追來,在等神兵。
月殺片刻也未遲疑,解下袖甲交給梅姑之后,把外袍一脫,將神甲也一并脫給了梅姑。
元修內力剛猛,月殺硬生生接下那一箭,被震斷了手臂,受了內傷,神甲一脫,里頭的衣衫已經濕透了,也不知他是怎么從鎮子里策馬追出來的。
梅姑見月殺干脆,臉色稍霽,說道:“就憑你們,不是那元家小子的對手,別跟來添亂。”
說話間,她躍至一棵樹下,憑指力在樹身上畫下了一個記號,“我這就去追少主人,沿途會留下記號,把你們能聯絡到的人都找來。記住,只找你們的人,不要相信大圖的兵馬,不要擅自行動,誰給婆婆我添亂,我殺誰!”
說罷,梅姑提著神兵神甲,灰雁般縱身而去。
梅姑一去,月殺身旁的一個侍衛就問:“頭兒,真不知會大圖兵馬?”
月殺盤膝坐下,冷冷地道:“用不著我們知會,主子被劫,虎賁軍自會稟知朝中,大圖兵馬必動。這種關頭,水越渾反倒越好,傳信我們跟隨儀仗的人,依令行事。”
“是!”
此刻,天剛四更。
洛都朝廷已經忙碌了起來,大軍整裝,儀仗列隊,等待天明。
天一亮,大圖就要送英睿皇后和南圖使節團回國。
天一亮,北燕使節團也將要離開洛都,前往英州港登船回國。
鎮國郡主府外,一輛華車慢慢悠悠地駛向洛都皇宮,這是郡主要進宮拜別姨母和皇兄。然而,伴駕之人雖是小安子和彩娥,車內的人卻不是暮青,而是香兒。
大內,延福宮正殿。
重重宮墻在夜色中恍若遠山,巫瑾立在大殿門口,姬瑤身穿嫁衣從后殿走來,鳳冠霞帔,竟是皇后嫁服。
“準備好了?”巫瑾望著宮墻淡淡地問道。
姬瑤沉默地走到巫瑾身邊,與他一同望著那道囚了她三年的宮墻。宮燈照著她的側臉,那精心描畫的眉眼像極了暮青。
巫瑾轉頭看著妹妹的容顏,看了許久才說道:“很像,但你不可能騙得了他。”
“那又如何?我們的目的是那箱西洋珍藥,藥能到手就行。”姬瑤嗤笑著道。
巫瑾看著她,似乎想從那神情中尋找出一絲畏懼亦或怨恨,直到箭在弦上的這一刻,他依然不夠信任她。
姬瑤看向巫瑾,譏諷道:“怎么?這世上難道只有兄長是娘親的孩兒,我不是?”
巫瑾沒吭聲。
姬瑤道:“或許我真不是吧…娘的心里只有兄長,兄長是她與心愛之人所生的孩兒,而我…”
她看著宮墻,仿佛想起了鄂族的山,那是她兒時的記憶,“娘雖有止戰之功,可她一生二嫁,有違族法。我自曉事起就覺得那些人看我的眼光不一樣,他們當面稱我殿下,背地里卻多有輕視之言,好像我是污穢之物,不該生于神族。我自幼立志,要繼圣女之位,活出個樣子來給他們看!可娘痛恨神族,一心要廢神權…我起初以為,神族為止戰犧牲了她,她委身南圖皇帝,備受屈辱,故而對神族有恨,換作是我,我也會恨。可后來我才明白,她愛上了南圖天子,那顆要廢除神權的心里,裝的是對神族的恨意、對南圖天子的情意,還有對愛子此生偉業的期許。”
姬瑤看向巫瑾,宮燈的光將那像極了暮青的眉眼照得有些幽紅,“娘為兄長籌謀,二十年如一日,盼你回國即位,復大圖國業,成萬世之名,只因你是她的愛子,因你自幼為質嘗盡屈辱,她便要把這世間人人渴求的帝位給你,而我呢?我也是她的孩兒,她卻從沒問過我想要什么,從不理會我志在何處,只因我的志向會妨礙兄長復國稱帝,她便毫不猶豫地毀了我想走的那條路。同是脫胎于她的孩兒,何以厚此薄彼?我難道不該恨她嗎?”
淚水滾滾而落,似兩行血淚一般,姬瑤望著庭中,極力地壓抑著情緒,“可是,就算我恨她,就算她殺了我爹,我看到她瘋了的那一刻,我還是…”
姬瑤哽咽失聲,緩緩地蹲到了地上。她蹲在大殿門口,抱著雙膝,埋首哭出了聲,“她畢竟是我娘啊…我也希望自己能有孤入敵營之勇,有為族止戰之謀,有與男兒爭權奪利之力…我也希望生而有為,死而留芳,希望不負此生,就像娘一樣…”
所有的怨恨,源頭不過是憧憬。
巫瑾看著埋頭嗚咽的妹妹,她早已到了出嫁的年紀,穿的卻不是公主嫁服,沒有駙馬來迎,等待她的只有一駕車馬,一趟有去無回的兇險之旅。他在回國之前從未見過這個妹妹,相見時的形勢已是你死我活,他時常想,娘若能早生妹妹幾年,興許他能略盡兄長之責,不至于叫妹妹年幼時惶然無助,他們兄妹間也不至于像今日這般,日日相見,卻難交心。
“其實,娘是在意妹妹的。”巫瑾坐在了殿階上,坐在妹妹身旁,兒時沒機會盡的責任,在將要分離的這一天,終于有了機會,“正因為她深受神權之害,所以才不愿你繼圣女之位,她不希望女兒步自己的后塵。她希望你受封公主,在洛都城中建府成婚,與駙馬生兒育女,恩愛白首。你是大圖公主,唯一的公主,上有娘親和兄長,你不必蹈入政爭,亦不會受人欺辱。”
“可這不是我想要的!”姬瑤猛然抬起頭來,睜著一雙哭花了妝的眼睛瞪著巫瑾,“難道就因為我生是女子,就必須相夫教子,不得有志,一生安于后宅嗎?娘從來沒問過我想不想過這種日子!”
“是,娘沒問過你,即便問過,她大抵還是會為你安排公主的人生吧。”巫瑾笑了笑,仰頭望著天上的星河,神情向往地道,“你可知道,我幼時隨娘親回到鄂族后,娘最常說起的便是洛都城的繁華?洛都的民風、四時、節慶、繁花…她那時被軟禁于都城的神殿內,其實并未逛過幾回街市,可那是她人生中最好的年華,有她最美的記憶。她想把女兒家最好最美的日子給你,就像她想把男兒至高至偉的功業給我。”
“…真的嗎?”姬瑤呆望著巫瑾,臉頰上掛著兩行胭脂淚。
“真的。”巫瑾溫和地笑答,天上無月,他坐在妹妹身旁,雪袖隨風輕擺,仿佛上蒼賜予人間的一抹白月光。
“可是我回不來了,我再也看不到洛都了。”熱淚從姬瑤眼中涌出,滾落臉頰,洗去了臉上的臟污。直到這一刻,她才終于露出了怕的神色。
“你能回來。”巫瑾道。
這話無異于安慰,但姬瑤看起來并無反悔之意,只是問道:“兄長不會讓我白死的,是嗎?我去之后,我們定能得到我們想要的,是嗎?”
“你不會死。”巫瑾看著妹妹那張哭花的臉,忽然喚道,“來人!”
話音落下,數名暗衛現了出來,跪下聽旨。
“你們跟著公主,一旦有險,不惜代價,務必保護公主周全。”巫瑾對暗衛們說罷,又對姬瑤道,“一旦東西到手,為兄會立刻命大軍將妹妹追回,不惜兩國開戰,妹妹放心。”
姬瑤聞言,眸中隱約生出希冀之光,卻一亮即滅。她看了眼暗衛們,理智尚存,“車轎四周把守重重,一旦事敗,對方不會對我有絲毫憐惜,若被逼急,很可能會殺我雪恨,何必再白送幾條命去?我一人之死足矣,娘親日后就拜托哥哥了。”
這是她第一次喚他哥哥,說罷,她已站起身來,望著天色平靜地道:“時辰將至,我去補妝。”
“妹妹。”巫瑾卻忽然喚住姬瑤,姬瑤一回首就怔住了,隨即慌忙轉開了目光。
巫瑾解開衣帶,寬去龍袍,將神甲脫下,朝姬瑤走了過去。
姬瑤垂首避視,身僵如石,直到神甲披在了她身上。
“妹妹穿上此甲,一旦有險,旁事勿理,保命為上,可記下了?”巫瑾邊說邊整了整神甲,最后囑咐,“萬一事敗,無需顧及我們所需之物,即便拿不到,也不值得無需用命去換。人在,比什么都好。”
姬瑤抬起頭來,淚水奪眶而出的一瞬,她的眼底似乎涌起了掙扎和遲疑的情緒,似幻似真,一綻即滅。
“大哥。”她道,“對不住…”
這一聲極輕,輕得像極了拂過大殿飛檐的風,被清脆的風鈴聲所遮。
巫瑾微怔之時,姬瑤一頭撲進了他的懷里。
匕首埋入胸口,血腥氣尚未溢出,殺氣便驚了殿外的侍衛。侍衛們疾電般掠入大殿,姬瑤拽住巫瑾便退進了內殿。
宦值們驚叫著散開,待看清楚情形,無不呆在了當場。
那匕首埋在巫瑾胸口,姬瑤每每移步,他都承受著剜心之痛,但他仍然強留著一分神智,手往胸口一摸,摸了一掌的心頭血,以血催蠱,剛要發動,姬瑤將那匕首狠狠一拔!
血哧的冒出,巫瑾踉蹌一步,口吐鮮血。
這時,一道紅影掠來,直逼姬瑤后心。姬瑤早有所料,提住巫瑾擋在身前,那紅影猛地收掌,生生將自己逼退了數步。
“瑾兒!”景離痛呼,目光似燒得赤紅的利劍一般刺向姬瑤。
姬瑤譏笑道:“瑾兒?你不喚他七郎了?”
宦值們此時已退出內殿,侍衛們把守住了大殿門窗,御林衛們已聞聲趕來護駕。姬瑤卻滿不在乎,眼中只有復仇的快意,“你可知道,這些年來,每當聽你喚他七郎,我就想起誰嗎?我想起我爹!”
景離含淚怒斥:“殺你爹的人是我!你替父報仇,手刃為娘即可,何故弒兄?!”
姬瑤聽見笑話一般大笑,“何故?為了讓你也嘗嘗痛失至親的滋味兒!”
她描畫精致的妝容早已洇開,臉頰上像掛著兩行血淚,猙獰狠厲,“你知道我等今夜之機等了多久嗎?你和爹都說我只圖銳意進取,不懂隱忍待時,那這回如何?說起來,這還得多謝娘親的教導,是你說我憑殺伐果敢只能當一把上陣殺敵的刀,是你說我連做戲哄人的忍勁兒都沒有…這一回,這場戲,我演了三年,可還入眼?現在,娘覺得我是那用刀之人的料嗎?這把刀用在你兒子身上,你可痛?!”
這一問,帶著內力,厲聲繞梁,似針穿耳!
厲聲未絕,姬瑤忽然將巫瑾推向娘親,掌風一震,殿窗猛然敞開!
巫瑾撲向娘親之時,衣袖一震,蠱王朝著姬瑤后心飛去。
姬瑤飛身躍起,殿窗外早已布滿了弓衛,箭矢如蝗,她揮舞神甲一擋,踏上窗臺,正要躍出,忽覺身后殺氣襲來。此時,窗外是刀林箭雨,她顧不得回頭,只能揮動匕首一斬!
一記盲斬,斬了個空,姬瑤的手背冷不防傳來奇痛,不用看都知道中了蠱王的招兒。她心下發狠,躍出殿窗之時一腳踢向一個侍衛的手腕,長刀揚向空中,姬瑤接住長刀,揮刀一斬!
啪嗒一聲,一只黑紫的斷手落在了地上。
姬瑤以神甲為盾,殺出重圍,一路灑著血往北去了。
那是冷宮的方向,圈禁著一人——廢帝巫旻。
殿外殺聲遠去,殿內傳出一道聲嘶力竭的喊聲:“瑾兒!瑾兒!快傳御醫!傳御醫!”
宮侍們早傳御醫去了,但御醫尚未趕到。
景離封住巫瑾的穴道,撕開他的衣襟,將侍衛長奉上的止血圣藥當漿糊往那血窟窿里填。
巫瑾動了動蒼白的唇,聲音弱不可聞,景離俯身細聽了一會兒,抬頭看向侍衛長——他喚的是近侍。
侍衛長急忙俯身聽旨,聽了許久,叩頭道:“微臣領旨!”
說罷,他直起身,恭恭敬敬地取下巫瑾隨身佩戴的龍佩,奉旨出了延福宮。
“娘…”巫瑾又動了動唇,聲音依舊弱不可聞。
景離卻看懂了,這一聲娘,她絕不會看錯。她再次俯身細聽,片刻之后,淚涌而出,她僵硬地直起身來,看向了守住殿門的侍衛們。
這一眼,帶著滄桑與決絕,侍衛們尚未明白其中之意,忽見景離抬袖一拂!袖風帶著血腥氣撲面而來,侍衛們被掃下殿階,尚未站穩,就聽咣的一聲,殿門關上,大風刮倒了角落的祥鳳銅燈,火燭燒著了華帳,火苗頃刻間竄起,照亮了宮侍們驚恐的面容。
“陛下!太后!”太監宮女們跪了下來,哭嚎聲像瘟疫般傳開。
殿內卻傳來了悠揚的歌聲,“芳草亭,芙蓉波,魚兒游游到河坡。小船兒,嫩童兒,槳兒悠悠蕩水波。阿婆呼,阿娘呼,童兒童兒靠岸喲。晚霞照,炊煙升,童兒童兒歸家喲…”
一曲鄂族的民間小調,唱的本是孩童撐船戲魚,阿婆阿娘喚其歸家的民間和樂之景,此時此刻,在熊熊的火光和滿園的哭聲中唱起,卻仿佛驚天的不祥之兆。
大火封了殿門,景離哼著小調兒,那是愛子兒時,她夜里哄他入睡的歌,是他遠赴盛京那天,她為他唱的歌。
“娘錯了,娘害了你…”曲調兒轉悲,歌聲不知何時變成了哭聲。
“娘…”巫瑾瞥了眼圍榻的方向。
景離低頭看著愛子,火光將他的眉宇照得明潤如雪,他是上蒼送來世間的萬千嬰靈中至純至凈的一個,歷經屈辱磨難,內心卻始終保有著凈地。
今夜無月,上蒼要將這月光般的孩子召回天庭了嗎?
景離含淚而笑,她知道愛子欲為何事,卻并不阻止他。
“好,娘帶你去。”她將愛子抱了起來,緩緩地走向圍榻,一邊走一邊呢喃道,“不管你想去哪兒,娘都帶你去,咱們母子再也不分開了…”
延福宮內殿的圍榻是巫氏皇朝歷代太后召見皇后、公主時的坐榻,皇子、妃嬪請安只能在外殿。但即便是居于此殿的歷代太后,知道榻腳埋有機關的也在極少數。
榻腳以珍珠鋪飾,赤足其上,有舒筋解乏之效。
景離將巫瑾放到榻上,扶著他坐穩。
巫瑾已無余力去低頭,幸知寶珠以星圖為列,而他這些年來時常在此侍奉湯藥,早對星圖序列默熟于心。他憑著感知踏上一顆不起眼的小珠,用盡此生余力決絕地碾了下去!
珠碎榻陷,歌聲復起,掩蓋了一聲驚天的玉碎之音。
南興嘉康六年九月初八,四更末。
大圖帝于洛都宮中遇刺,延福宮失火。
大圖傳國玉璽——碎!
暮青被封了睡穴,一路上昏昏沉沉的,醒來時在一條船上。
她躺在床上,還穿著那身白衣,但毫無意外,神甲、袖甲、面具和隨身攜帶多年的解剖刀皆不在身邊。暮青沒急著起身,而是先審視了一眼身處的環境。
床上的被褥雖新,但床鋪無帳無圍,床板硬實。船艙不大,漆色剝落,桌凳陳舊,空氣里充斥著一股咸腥味兒,艙外有吆喝聲。
片刻之間,暮青心中便已有數——她不在海上,而在江上,船是鹽船。
大圖烏江水系通達,地位堪比南興之汴江,江水流經五州,匯通入海。元修要回北燕,必至英州港登船,從欽州到英州,沿途州縣必有重兵盤查,唯有水路方便通行。
烏江漕運發達,鹽酒茶果、河鮮時蔬、文房百貨,皆可以船運之。江上行船如織,夾雜著歌樓畫舫,可謂魚龍混雜。
這是條鹽船,鹽乃官營,江上盤查得再嚴,有人疏通接應的話,官船容易混過去,且元修此行帶著侍衛,鹽船上有護衛把守也不惹眼。
烏江水流入英州地界之后,在周山島以東入海,欲往周山島,需在余女鎮登岸換船,故而此行的目的地應該在余女鎮,只是不知此時到哪兒了。
暮青這才輕手輕腳地下了床,她先推了推門,門鎖著,窗倒是一推即開,外頭正值傍晚,鹽船正在交接貨物,役夫們光著膀子喊著號子,有些烏篷船圍在官船四周,船家挑著茶食正往船上送,畫舫也靠了過來,姑娘們正揮著帕子招攬恩客。晚風吹來,汗味兒里夾雜著飯菜香和脂粉香,人間的熱鬧景象讓暮青晃了晃神兒。
窗外站著兩名喬裝過的侍衛,一人回頭看了暮青一眼,而后就走了。
過了片刻,門鎖被打開,侍衛端著飯菜走了進來。他垂首緘語,甚是恭謹,將飯菜擺到桌上后就卻退而出。
門沒關,但門外有人把守。
暮青沒入座,只是淡淡地看著桌面,桌上擺了兩副碗筷。
少頃,元修提著壇酒走了進來,“醒了?”
他穿著身鹽運校尉的將袍,窄衫革帶,背襯著江水云霞,身形在低矮的船艙內顯得格外傲氣英武。
論傲氣英武,暮青一向不輸男兒,她負手而立,兩道英眉緊緊地攏著,似將要出鞘的刀,不見刀鋒,已知其銳。
這神情竟把元修看樂了,他搖頭失笑,抬眼望向窗外,云霞漫天,染了一江之水,也染了男子的眉宇。有那么一剎,那眉宇叫人想起黃沙漫天的西北,想起那爽朗忠純的戍邊兒郎。
但一串兒船號子聲打破了昔日的回憶,窗外江水滔滔,哪有黃沙漫漫?
元修兀自坐了下來,拔去壇塞,就著壇子仰頭灌了幾口酒,見暮青還站著,不由皺起眉來,惱道:“不說話也不吃飯?睡了三天了,不餓?”
暮青的確餓了,她沒有絕食的打算,一直不肯入座就是在等這句話。
三天…
算算石溝子鎮到烏江的路程,以及江上行船的速度,這時候應該快出欽州了。出了欽州,過了芳州,便是英州。水路不同于陸路,不必走官道,只需沿江而下,因而比走陸路快得多。至多半個月,船就能行至英州。
只有半個月…
暮青心念頻轉,不動聲色地坐了下來,執筷,吃飯。
船上的菜式沒那么精�
�,卻皆是時鮮,清蒸江蟹、白灼青蝦、魚子羹、烏米飯,佐以幾樣蜜餞點心之類的茶食。暮青胃口不錯,吃了碗飯,喝了碗羹,江蟹青蝦一樣不落,連不怎么愛吃的蜜餞都嘗了幾塊。
元修面前也擺了副碗筷,他卻一筷未動,只是看著暮青吃飯,偶爾仰頭喝酒。
晚霞沉江,月上南樓,江風也吹不散船艙里的酒氣,暮青微微地皺了皺眉,瞥了眼元修的心口,有話要說,卻終是咽下了。
元修獨自飲著酒,當年在西北拿空酒壇子打水喝,曾經說過回到盛京后要與誰一醉方休,卻因種種事由未能如愿。今夜,那人恰在,而他有酒,卻始終沒有邀她共飲。
兩人就這么對坐無言著,暮青放下碗筷之后,元修仰頭飲盡壇中之酒。
“天色已晚,歇著吧。”元修提著空壇子起了身,走到門口時腳步停住,背對著暮青道,“我知道你水性好,但船上的侍衛都是在海里練出來的好手。阿青,我謀今日多年,不會放手,也不會失手。”
元修走了,侍衛進來將碗筷收拾了下去,沒多久,捧進來一套女子的衣裙,又搬了只浴桶進來,打好水后就退了出去,將門窗都關上了。
咔噠一聲,房門落了鎖,船上再沒了動靜兒。
暮青沉默了半晌,終把燈燭一吹,和衣入了水。水溫溫熱,卻沒為她解去多少疲乏,一閉眼,眼里就是石溝子鎮上的血火風沙。
不知月殺傷勢如何,梅姑可有跟來,事情傳入兩國朝中會引發怎樣的動蕩…
大哥和阿歡可千萬不要親自來救她,不出所料的話,鎮上必有殺機。
她被劫的消息一旦傳入洛都朝廷,停留在英州港的北燕使船就會遭到扣押,連北燕使節團也會被拘捕。這些情況,元修不可能料不到,他絕不會去英州港自投羅網,他會從余女鎮登岸,到周山島換海船回北燕。
元修能想到的事,阿歡定然也能想到,她擔心的是,這條路線不是元修臨時決定的,而是早就安排好了,不然,他也不會從喬裝虎賁軍入鎮劫人到喬裝成鹽運校尉下江行船,一路上如此順利。鹽船不同于民船,不會獨艘行船,一趟差事少說要十余艘乃至二三十艘的船隊一同出發,這說明不止她此刻身處之船,而是周圍的整個船隊上都是元修的人。要想在敵國做成此事,沒有內應是絕不可能的,大哥不可能掌握了朝中和地方上所有廢帝黨羽的名單,其中必有漏網之魚,而那些漏網之魚和沈問玉等人顯然不是一路的,不然他們不可能對元修籌劃此事毫不知情。
元修籌謀此事多年,一朝冒險前來大圖,謀的真的只是她一人?
元修對她的執念已成心魔,他此行自然是要帶她回北燕,但他畢竟已稱帝多年,心性早非當年,目光亦不只在邊關戰事,此行另有遠大圖謀才符合那個鐵血北燕帝的手腕——她懷疑余女鎮上早已混入了北燕刺客,而她既是元修此行的目標,也是他手中的誘餌。元修很可能不單單想帶她回北燕,還想以她為餌誘使阿歡前來,取他性命。
暮青認為,這不算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元修,而是基于他北燕帝的身份和近年來兩國博弈的事實作出的合理推測。這些年來,論政局上的眼光謀略,她也早非當年之人。
江上燈月交輝,笙歌悠悠,暮青坐在黑暗中,眸光在氤氳的水霧中清寒如霜。過了會兒,她在水中寬了衣袍,麻利地將擦了擦身,洗去一身的血腥氣后,撈起衣裙搭在了浴桶邊上。裙子入手柔軟涼滑,是上好的絲羅料子,暮青懶得看是何樣式,在水里把束胸帶一解,摸來肚兜就套在了身上。
她不知道的是,這艙室簡陋,中間安了塊隔板,把一間底艙分成了兩間,隔壁未點燈燭,但是有人。
元修躺在床板上,以臂為枕,望著那塊隔板。
隔板甚薄,幾條板縫兒拼出了一幅佳人出水圖。
暮青雖然吹滅了燈燭,但江上的月色燈火仍將屋里蒙上了一層朦朧的胭脂色。她面朝西窗立在水中,青絲如鍛,玉骨冰肌,宛若嵯峨神山之女,初入人間,月下出水。她穿起肚兜,將青絲一撩,水汽激蕩,如煙潑散,秀頸纖腰乍然一現!這一現,萬千青絲如墨潑去,墨下纖腰籠著水影,玉肌背著江月。那墨色一潑的凌厲,同那如月似水的嬌柔,交織成這世間最驚心動魄的風景,刺入眼簾,落在心頭,便成了這一生難忘的記憶。
元修枕臂臥在榻上,目光深邃如淵,黑暗之中,身形如一道橫臥于海上的孤山。
暮青提來褻褲看了看,褲腿頗長,大約及膝,水中穿不得,她只好踩住坐凳,打算邁出浴桶。
這一踩,身子猛然抬高,水汽蕩開,春光將露的剎那,忽聞一聲低啞的咳音傳來。
元修咳了一聲,閉著眼翻了個身,床板吱呀一響。
暮青尋聲望去,聽見隔板那邊傳來吱呀聲,心頭頓時一怒,撈起裙子往腰身上一系,踩住小凳就躍了出去。
怪她疏忽了,醒來時只顧著尋思身在何處,竟沒留意隔板那邊還有個房間。
暮青退到木板床和隔板間的角落處,確定此處無光,亦無縫隙,這才動手穿衣。
衣衫窸窸窣窣的聲音傳到隔壁,偶爾可聞幾陣裙帶掃動的風聲,不必眼觀,都能猜到穿衣之人此刻的怒意。
元修閉著眼笑了笑,他幾乎能想象得到她此刻拿羅裙撒氣的模樣和那蹙眉抿唇的惱怒神態。惱他也好,恨他也罷,總是因他而生的情緒,好過不言不語,形同陌路。
片刻后,窸窣聲停了,兩間艙室里都靜了下來。
元修知道暮青還在原地惱著,沉默了許久,他終于忍不住問她:“阿青,這些年…你過得可好?”
隔壁沒有答音,他也似乎不期待什么回答,只是想找個說話的人,“這些年,每當想起在西北的日子,總覺得是幾輩子以前的事兒了。每回聽見你執政之事,我都在想,你志在平冤,我志在戍邊,怎么就都走到這一步了?”
他面壁而臥,屋里無光,面前只有灰暗的墻壁,就像尋不見出口的人生。
“這些年,你可曾后悔過?”他問,以為以她的倔脾氣,這一路會與他沉默對抗到底,卻沒想到她竟開了口。
“無悔。”暮青背對著隔板赤足而立,毫不遲疑,語氣平靜。
經年不見,料到她會見面傷人,果不其然。
元修嘲諷道:“他給你吃什么迷魂藥了?”
“那我給你吃什么迷魂藥了?”暮青反問。
“嘶!”元修被這話氣得心肝兒肺都疼,干脆翻身坐起,對著隔板那邊沒好氣地道,“多年不見,你說話還是這么氣人!”
“多年不見,你執念還是這么重。”那邊人的語氣淡淡的,記憶中的清冷嗓音,聽起來似乎已經不惱了。隨即,腳步聲傳來,墻縫兒里拼出一道倩影,人繞到浴桶后,彎腰在水里撈起了東西。
她此前和衣入水,貼身的衣物都在水里,依她的性子,自然想要自己處置,而不是交給侍衛收走。
她背對著隔板,用身子擋著浴桶,顯然不想讓他看見她貼身的衣物。可這么一擋,她在江月之輝里,一襲羅裙如煙勝云,倒襯出幾分江南女子的清瘦婉柔來。她挽著裙袖,皓腕凝著霜雪似的,一舉一動都叫人移不開眼。
元修的目光暗沉了幾分,定定地望著那背影道:“你跟了他這么多年,又是平叛,又是執政,可曾過過一天你想過的日子?阿青,你說我執念深,你對他的執念又何嘗不深?”
“我對他沒有執念,只是他一心待我,我便一心待他,如此而已。有件事,你理解錯了,我從來不是跟著他,我的觀念里沒有出嫁從夫,只有彼此忠誠,患難與共,不欺不棄,尊重平等。這些年,我雖為他奔波勞苦,他卻也成就了更好的我,這就是我想要的婚姻,彼此守護,彼此成就,互為優質伴侶。”暮青邊說邊在水里撈著衣物,她其實并不是在撈衣物,而是在身體的遮擋下把一樣東西按進了水里——一雙靴子。
那是她換下來的靴子,一雙白色的云頭錦靴,這是洛都權貴子弟流行穿的靴樣,只是她的這雙靴子底兒比尋常靴子厚些。這不僅僅是為了讓她穿上之后顯得更為高挑,還因為靴底與云頭的夾縫中藏有暗器,那是一把梭子刀。
刀長而薄,出刀的機關在靴子內側,若不拔出,可做暗器使,馬背上刺敵腹、割繩索,都頗為好用。若將其拔出,則剛好有一掌長,形態貼著掌心,當短刀用也頗為順手。
這是她執政鄂族四州后,月殺命人為她量身鍛打的暗器,專門陪她練過,防的就是極端狀況,沒想到真有用到的一天。
而這,才是她今夜沐浴的原因——機關一觸,梭刀即出,很難不發出聲響,除非在水里取刀。
暮青將靴子按在水中,摸到暗扣,向內一推!梭刀嗖地刺出云頭,無聲無息。她捏住刀尖兒將刀抽出,歸入掌下,隨后把外袍撈出鋪在地上,又起身去撈其他衣物。
元修看著暮青有條不紊的舉止,沉浸在她的一番話里。這些所謂的觀念,除了她,他從未聽任何一個女子說過,她總能語出驚人,以前就常說些讓人費解的話,現在還如當年一樣。
他問:“那你怎么知道我就給不了你想要的婚姻?我曾說過,你若嫁我,我也可以此生不納妾,我做到了,哪怕你已嫁作他人。”
“原來你知道我已經嫁人了,我還以為你不知道。”暮青將靴子翻了個個兒,摸到了靴底。
“那你的大婚之禮呢?”元修忽然下了床,大步朝隔板走了過來。
暮青身子一繃,看起來就像是因為在意這句話。
元修走到隔板前,看著暮青那死不回頭的背影,問:“就憑那軍前一句立后之言,憑那南渡途中一封倉促的詔書,你就算是與他成婚了?就在那輛馬車里?”
此事是他此生至痛,這些年來,他甚至不能想起。
暮青沉默了一會兒,淡淡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鄭當歸如今已在御醫院中奉職,元修從他口中應該得知了當年之事,但他無從得知她夢魘之事,自然也就不知道阿歡與她匆匆成婚的真正原因。
這是私事,她無需解釋,只是用刀尖兒在靴底一刀一刀地劃著。從背影看去,似是在拿衣物撒氣,看似渾不在乎,實則還是在乎。
元修生生被氣笑了,眼底涌動著的不知是痛還是疼惜,“你說的對,你的事,我一向不知道。從我與他定下君臣之約那日起,你我就仿佛隔了千山萬水,你何時與人義結金蘭,何時與人拜堂成親,何時又有鄂族血脈了,我都不知道。你我生死之交,你的事,我卻總是最后一個知道。有的時候我也懷疑,對于你,我究竟知道什么?”
“你知道那條密道!”暮青忽然撂下靴子,轉身面對元修,隔著隔板,眸中的那團火都仿佛能將人燒成灰燼,“正因為你我是生死之交,我才帶你走那條密道!而你用那條密道干了些什么?我與誰義結金蘭,與誰拜堂成親,是誰的后人,有哪族的血脈,那都是我的私事。我不說,不代表疏遠你,而是我需要隱私,我需要尊重!我的隱私我有權利不說,但那條密道是阿歡的心血,我沒有權利說!但我說了,因為你我是生死之交!結果呢?無數義士葬身密道,無名無碑,我的朋友重傷被俘,遭囚數年!元修,那些人命不是葬你手上的,而是葬在我手上的,你知道嗎?!”
暮青一拳砸在隔板上,塵屑橫飛,光影破碎,她忽然轉身彎腰,從浴桶中把所有的衣物都撈了出來,團成一團,抱到外袍上,將袍子包起,打上個死結,拎著包袱大步走到窗前,一把推開窗子,奮力將包袱砸進了江中!
噗通一聲,聲音被畫舫里的歌舞聲所掩蓋,連水花都被船影所覆。
侍衛們看出扔進江中的是只包袱,但未聞旨意,誰也不敢挪動——神仙吵架,凡人還是裝死為妙。
船艙內一片死寂,元修始終沒有諭示,那包袱漸漸地沉入了江中。
過了許久,元修默不作聲地出了屋。
少頃,暮青的房門被打開,侍衛將浴桶抬了出去,清理了地板上的水漬,重新點上了燈燭。
元修負手進了屋,暮青面窗而立,青絲未束,云袖霞裾乘風而起,江上仿佛生了薄霧,而人宛若在水中央。
元修有些失神,這身羅裙是下江之前,他在欽州義水城的成衣鋪子里親手挑的。當時城中大索,此舉頗為冒險,可他還是冒了險,只因想一睹她身著紅妝的風采。
說來諷刺,相識多年,這竟是他頭一回見她換下將袍。
元修走到桌旁坐下,壓著眉峰沉默了許久,冷不丁地問道:“你說我外祖之死有疑,此話可有依據?”
這話問得突然,仿佛剛才的爭執沒有發生。
暮青回過頭來,那天在洛都,她總覺得有人在暗中盯著她,莫非元修就藏在北燕使節團中?
但轉念一想,人都見到了,再究問這些又有何用?
于是她道:“我猜的。華老將軍活著對阿歡更為有利,他沒有理由殺人。”
當時,她在堤下為老熊的親兵縫尸,沒有親眼看到事發的經過,也許阿歡知道,但當時渡江在即,形勢迫在眉睫,她身心俱疲,只想帶那五萬兒郎回鄉,沒心情問此事。后來,阿歡親政,她提點刑獄,朝中的事一樁接著一樁,這事也就被忘到了腦后。
那天宮宴上,她提起此事是為了試探北燕使臣們的反應,查探那道可疑目光的來源,沒想到元修會當面問她。
元修道:“那也有可能是死于流箭,為何你會覺得不是?”
暮青沉默了片刻,實話實說,“只是覺得可疑。我當時在江邊,分明聽見岸上殺聲停了,這說明三千禁軍已敗,那么流箭是從何而來?”
三千禁軍死于神甲軍之手,而神甲軍出手向來不留全尸,就算有個別漏網之人奮起補箭,當時禁軍已敗,箭雨已歇,侍衛們理應有能力抵擋零星的箭矢,那箭怎么就成了流箭射中了華老將軍,還將人一箭射殺了?
“你是說,我外公并非死于兩軍交戰之時?”元修問,聲音異常平靜,夜風吹進窗來,江上仿佛大浪將起。
這話有意思,暮青知道,當年江堤上一戰,活著回去的只有沈明啟一人。元修會這么問,一定是沈明啟如此回稟的。
他為何要說謊?
暮青心里咯噔一下,目光忽厲,問道:“你見到遺體時,傷在何處?”
元修道:“胸口。”
“胸前中箭還是后心中箭?”
“一箭穿胸,我見到遺體時,遺體雖在冰棺內,但兩個月的長途顛簸,遺體已腐,傷口壞爛,只能看出是一箭穿胸。”
“拿紙來!”暮青忽然對窗外道。
侍衛不懂暮青為何只要紙,不要筆墨,但他不敢遷延,忙去隔壁屋將元修桌上的文房四寶端了進來。
暮青沒動筆墨,只取了張紙遞給元修,說道:“拿好,展平!”
元修晃了晃神兒,這景象,這語氣,真像是當年陪她一起辦案的時候。
這一怔的工夫,元修反應稍慢,侍衛剛要退下,見主子未動,忙回來搭手。沒想到手還沒抬起來,主子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與往常一樣,不見雷云,不見晴日,唯有摸不著底的深沉懾人。
侍衛垂下手,屏息而退。
元修把紙接了過來,依暮青之言展平,而后看向了她。
暮青以指為箭,猛地戳向那張紙,紙張應聲破出個洞!她的手指如蔥似玉,燭光之下,指尖粉白,煞是可愛。元修吸了口江風,斂住心神,強令自己將心思放在暮青的話上。
暮青道:“如果你愿意開棺,可以親自驗一驗骨,看箭是從胸前而入,還是從后心而入。如你所見,我將紙刺穿,破開那一面的洞口看起來要比刺入一面的洞口大。人骨雖然比紙硬得多,但弩箭之威也比我的指力大得多,且有武者的內力加持,華老將軍胸骨上的傷口一定比尋常箭傷重得多。你仔細驗看,定有收獲。”
至于為何要查明箭是從胸前還是后心射入,暮青沒說,元修一定明白。
人若死于兩軍對戰之時,箭應該是從胸口射入。但若是從后心射入的,則說明人死于禁軍戰敗之后,因為依照常理,渡江時機緊迫,禁軍一敗,侍衛們就會將華老將軍押下江堤登船,那時所有人都是背對戰場的,所以后心中箭即說明沈明啟撒了謊。
戰事分出勝敗之后,禁軍之中只活了沈明啟一人,他又對華老將軍的死撒了謊,那么他就有很大的嫌疑。
至于他為何敢行此事,其實不難理解。此人本就是個陰險毒辣之徒,當時戰敗,人未救回,又全軍覆沒,若回去復命,他難逃一死,但若護送華老將軍的靈柩回京,興許還能有條活路。
后來的事實證明,元修的確因此沒有殺他。
但若這事真是沈明啟所為,元修多年來用的這把刀可一直都是他的仇人…
但若真是沈明啟所為,江邊那一戰,老熊那親兵的仇便能報了!
“當然,箭拔出時扭轉或撬壓,刺創可能會擴大或有附加損傷,但刺骨而出的箭有多難拔,你最清楚。拔箭之人一般先會卸去箭頭,這種情況下,傷口因武者的內力破口較大,拔出箭身一般不會太費力,所以二次損傷較小,胸骨上應該還是會留下可供驗看的證據。”暮青補充了一句,撤回手指,再沒別的話可說了。
“…多謝。”元修說話間將紙疊起,收進了衣袍里,妥善地貼放在了心口處。
“不用謝,我有條件。”暮青直視著元修,冷淡,坦然。
元修一怔,那紙仿佛突然在心口焚起把火來,痛不能言。他笑了笑,苦澀過后,艱難地道:“好!你說!”
“放了姚惠青,把人安全地護送過江。”
“好。”元修一口答應,卻定定地看著暮青。他不知道這個條件是她臨時起意,還是剛剛提起他當年密道失信于她時,就已有此盤算。
若是從前,他絕不會疑她,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他與她已闊別六載,她成長了太多。她為南興賑災和大圖長治提出的兩項策論,他至今還記得在盛京宮中聽見奏報時有多驚艷。嶺南王割據一方已有二十多年,被她用計擒獲斬了頭顱;大圖復國的可能性原本微乎其微,被她用一方傳國玉璽將巫瑾送上了帝位;鄂族女子之地位卑微至極,她硬是以神女之名、女子之身執政三年…如今的她,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孤僻的西北軍小將,也不再是那個混不吝的江北水師都督,今夜與她面對著面,他能夠感覺得到她的分量,那種與他比肩的分量。
“還有。”暮青絲毫不懂得適可而止。
“說!”元修依舊干脆。
“把老熊的家眷和族人也一并送過江來。”此二事在暮青心里懸了多年,有機會談判,她是不會放過的。
元修聞言卻鎖住眉頭,看了暮青許久,問道:“他是我的舊部,在你心里,我會因為他跟隨了你,而苛待他的家眷?”
“你如果真念舊部之情,就該讓他和族親團聚。這些年,他雖然不說,但不可能不掛念妻兒老娘?你帶出來的兵有多重情義,你知道,我怕他久念成疾。”
“…好!”元修答應了,又問,“要把老盧的家眷也一并送過江嗎?”
“不用。你應該知道他的事,他一直覺得愧對你,渡江之后便閉門不出,拒不受封。我離京前,托他去古水縣幫我照看宅院,他答應了,我想他不會希望家眷過江,他會希望他們生在西北,死在西北。”暮青回到窗邊,江風卻捎不走心頭的愁緒。
元修知道暮青的愁,唯有此事,他與她的心是連著的。戍邊十年,老盧跟隨他的時日最長,他的性子他了解,莫說下旨準他回西北,就是他親自來請,老盧都不會回去的。他羞于過江,過不了是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兒。
人人心里都橫著一道坎兒,他自己也一樣。
元修默不作聲地出了屋,吩咐侍衛傳信回盛京和西北,立刻護送姚惠青和老熊的族親家眷過江,不得遷延。
回來后,見暮青仍然立在窗邊,元修不由走到窗邊與她并肩望著江景,說道:“阿青,這世間有些事是難求圓滿的,如同我求不得忠孝兩全一樣。”
暮青默不作聲,裙袖一舒,便攏住了一江的月色秋波。
元修望著暮青道:“密道一事,是我負了你,我無話可說。但若叫我再選擇一次,我還是會這么做,他殺了我姑母。”
時隔六年,殺字從元修喉頭逼出,仍然帶著血腥氣。
“不,你姑母是自絕而亡的。”暮青望著江上,覺出元修投在她身上的目光有一剎那的寒厲,但她還是說了出來,“當時在密室之門已落,你姑母本想困住阿歡,不料機關被阿歡所破。就在密室之門升起時,你恰巧趕到,你姑母便持匕首自絕而亡。”
元敏為何挑那時機自絕,這不需要說,元修該比任何人都清楚。
屋里一片死寂,畫舫上的笙簫聲忽然變得有些凄厲,元修扶住窗臺,那曾在邊關張弓揚槍磨得滿是厚繭的手指霎時蒼白,如同落了層霜。
江月之輝如夢如幻,剎那間將他送回當年永壽宮外大雪紛飛的那一夜。
“你可記得當初走時,姑母說的話?”
“姑母說,朝局詭秘,容不下坦蕩男兒。此去戍邊,望歸來時,心如戰刀!”
“心如戰刀,如今你的心可磨成了刀?姑母瞧著你心里的刀還未沾過血,刀鋒不利!”
“我就是要逼你!成大事者,善知取舍,帝王之家,情義是不需要的,我們這樣的人家也不需要!”
“你只有棄了那些情義,才能心如鐵石,才能在這世道里披荊斬棘!”
姑母…
“元修。”暮青的話音將元修從那經年前的雪夜里喚了回來,看見他那雙手,那雙稱帝六年也消不掉老繭的手,她就忍不住想起西北、想起大漠、想起她敬佩過的大將軍,痛那精忠坦蕩的兒郎再也回不來了。她放下密道之事,放下嶺南之事,推心置腹地問,“當年,你們定下的君臣之約里沒有你姑母和你爹,尤其是你姑母。殺母之仇不共戴天,阿歡親政之后必定替母報仇。你可有想過,到那時你該怎么辦?你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姑母死,你有對策嗎?”
元修不說話,他想過,但沒有。交還西北帥印,求姑母活命嗎?可一旦失了帥印,元家將毫無自保的籌碼,拿什么保證皇帝能信守諾言?以西北之軍和邊關之重逼皇帝大赦嗎?那便是逆臣,有違忠良之道。
“你想過,但沒有兩全之策。”元修能想到的辦法,暮青都能猜到,她畢竟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對政事毫無經驗的人了,“所以,你們成為敵人是遲早的事。”
“那我該怎么辦?我是該謀朝篡位,還是該大義滅親?阿青,換作是你,你會如何抉擇?”元修問。
“我抉擇不了,但無論如何抉擇,我都會在其位謀其政。”暮青看著元修,這才是她最痛心的,“換作是我,我當年絕不會一計不施,一兵不用。你那時手握帥印,將士視你為信仰,百姓敬你為戰神,你卻眼睜睜地看著呼延昊建遼稱帝。你能告訴我,當年是怎么了嗎?”
元修聞言垂著眼簾,沒有回答。
暮青道:“你不說,我替你說,因為你那時就決定要與阿歡一爭高下了,所以你不想在邊關戰事上耗費兵力。你手握帥印,心卻已不在保家衛國上了。”
這話切中了要害,元修扶著窗臺,譏誚地笑了一聲,“保家衛國…我是能保得住元家,還是生來就該替步氏皇族戍守江山?我戍邊十年,建功無數,上不負天恩,下不負己志,自認為對得起家國百姓!可我精忠報國,得到的是什么?是至親相逼,天子奪愛!我戍守邊疆,他奪我所愛,我為何不能與他一爭高下?我元修也算得上這世間頂天立地的男兒,究竟哪兒比他差?”
“你不比他差,你只是…從未嘗過挫折的滋味。”暮青道。
元修揚了揚眉,譏誚的神情尚未淡去,眉宇間又添了幾分詫異的神色,仿佛不解此意。
暮青道:“我的話有錯嗎?我敬佩你精忠報國之志,也承認你的赫赫功績,可你若非生在元家,當年離家從軍,軍營又豈是你說進就能進的?不論你家中在你身上打什么主意,你總歸是因為生在元家才能如此由著性子。你的戰功靠的的確是一身真本事,但以朝堂當時的政爭局勢而言,你若不是元修,任你有戰神之能,邊關帥印豈容你掌?”
“西北戍邊,艱險苦累你甘愿,渴飲胡血你快意,你雖與家中政見不合,但當時廢帝之機尚不成熟,家中逼你不緊,到底是由著你過了十年想過的日子。直至兩國議和,你班師回朝,生父利用,傷了你的驕傲;姑母逼迫,使你苦悶煎熬;情場失意,令你不甘戍邊;兄長暗害,叫你心痛欲絕。你人生前二十年沒受過的挫折,一股腦兒全嘗了,這世間有越挫越勇之人,也有一蹶不振之輩,你兩者皆不是,你只是遭遇變故,改變了報國安邦之志罷了。”
“元修,這世間沒人能夠選擇出身,你生在元家,身陷于兩難的境地,怎么抉擇都在情理之中。我的選擇,你的選擇,都不過是各有緣由罷了,哪怕你我為敵,我也不會怪你。讓我失望的是你身為一軍主帥的不作為和身為朋友的背叛,就算你能把我帶回盛京,你我也回不到從前了。”
一番話說罷,暮青轉身就走,手腕卻忽然被人握住!
暮青回頭,冷厲的目光撞上元修熾烈的眼神,那眼神太復雜,似混沌中墜來的鐵石,焚著烈火,勢欲吞人。
暮青捏緊掌下的梭刀,眸中怒意一綻,仿佛滿江燈火齊放,攝人心魄的絢爛。
元修發力將暮青扯向自己,二人猛地撞向窗臺,兩名侍衛不敢回頭,只是挪近兩步,將窗子擋了個嚴嚴實實。
艙室里暗了下來,江上的燈火從侍衛之間的縫隙里透了進來,一縷一縷,流漫陸離。元修擁著暮青,當年馬背上教騎,地宮中拔箭,都督府中寬衣受檢,中軍帳中負氣爭吵,少女的眼眸、玉手、話語乃至方才出水時那一幕驚心動魄的畫面,皆如走馬燈般在他腦海中交替著,如夢似幻,刻骨銘心。
“阿青。”元修嗓音沙啞,帶著壓抑的悲痛,“當年的人,死的死,走的走,我不想回到從前,不想回到失去所有的那一天!那一天,連你都走了…”
暮青說不出話,元修太謹慎,明明收走了她的刀甲,近她身時仍然封了她的穴道。幸運的是,梭刀被她緊緊地捏在掌中,不至于掉落,但也經不得大晃…
就在暮青擔心時,元修克制地放開她,走向了門口。他沒再說什么,只是抬指一彈,解了她的穴道。
暮青的身子骨兒猛然一松,急忙收掌,梭刀滑落的瞬間,被她死死地捏住了尾尖。刀尖兒從袖下露出,寒光一點,驚心的雪亮。
元修拉開房門,眉頭一蹙,剛要轉身,江上忽然傳來騷亂聲!
元修循聲望去,暮青手指一勾,梭刀瞬時歸于掌下。
這時,侍衛已將門窗闔緊,江上人聲消寂,燈火層層滅去,一道呼喝聲從下游的水師船隊中傳來。
“禁令!江上宵禁,畫舫休歌,民船靠岸,官船受檢,憑文通行!即日起,聚賭喧鬧者杖,夜聚曉散者斬!”
元修守在門外,侍衛過來喚了聲主子,同時呈上了一封密奏。
元修展開一看,看那身影似乎愣了一愣!隨即,房門打開,元修又進了屋。
暮青仍在窗邊,她沒問出了何事,只是看著元修。
元修也沒有說話,只是將密奏遞給了暮青。
暮青接過來一看,紙上只有三兩行字:
奏:九月初八,四更時分,延福宮失火,大圖帝及太后駕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