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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甕中捉鱉

  時間稍向前去。

  數萬水師大軍攻入都城,兵鋒直指皇宮,不時有快馬從軍中馳出,經東門直奔堤口,登船奏報軍情。

  “報!西南二門戍軍不敵我軍,龍武衛已退至宮門口!”

  “報!我軍已兵圍朝臣官邸!”

  “報!午門已攻陷!”

  “報!崇文門已攻陷!”

  “報!崇武門已攻陷!”

  辰時初刻,崇華門失守,一隊快馬從宮中馳出,直奔東門而去。天將破曉,街上漆黑如墨,斥候在中,前后護衛舉火而行,風逐著細碎的火星飄進一條暗巷,巷子里隱約有道黑影乍現。

  一支短箭從巷中射出,箭聲仿佛暗號,剎那之間,暗箭聞聲四至!

  暗箭從八方而來,巷子里、房頂上、鋪子門后、庭樹枝頭…斥候一行猝不及防,幾息之間紛紛墜馬,死了個干凈。幾聲沉悶的響動并未在兵諫的夜里引來誰的注意,只見斥候身亡墜馬的一瞬,一道黑影掠上馬背,打馬回頭,進了巷子。

  待那人下馬回身,斥候的尸體已被幾個黑衣人拖進了巷口。

  幾人穿著夜行衣,身背單刀,袖藏毒箭,赫然是水師先遣精兵的打扮,只是臉上糊著血,誰的相貌也看不清。

  幾人迅速解去衣袍,換上了斥候小隊的衣甲,隨即奔出巷子,拾起火把,翻身上馬。

  “依計行事!”為首之人穿著斥候的衣袍,一聲令下,率先向城門馳去。

  城門處根本無人阻攔,一隊人暢通無阻地馳出了東門,向北直奔江堤。

  “報——”戰馬未到,報聲已傳至堤口,待一隊人在柳林道外翻身下馬,戰船上的梯板已然放了下來。

  江上浪高風寒,甲板上眾將士拱衛之處坐著位老將,不待斥候稟報,便急聲問道:“如何?”

  斥候高聲跪稟道:“報!崇華門已攻陷!少都督率軍逼至太極殿前,文武百官已候在午門外!”

  “好!”老將撫掌而起,須發飛揚,目光炯亮,“宮門已破,大事將成!你等回去急告少都督,探子來報,汴州軍中已得到消息,大軍已動多時,估摸著不出半個時辰必到,望少都督速決,切勿拖延!”

  “是!末將即刻就去!”斥候高聲領命,抱拳一揖。

  這一揖,斥候雙拳向前,牽得袖中暗箭驟發!

  這箭正是那三千水師先遣兵所配,箭上淬了毒,其光青幽,不易察覺,斥候又離老將只有丈許,這箭一發,可謂奪命!

  老將大驚,暗道一聲:我命休矣!

  卻不料江風突襲,白浪翻上甲板,那奪命之箭遭風浪一打,生生偏了半寸,本該一箭穿頜,卻擦須墜入了江中!

  幾乎是在風浪襲來的一瞬,斥候便料到失手,毫不遲疑地拔刀一送!袖箭墜江,刀光已至!

  老將剛剛死里逃生,轉眼又遇殺機,不由空手阻刀,拼著被那刀削廢一掌的機會,灑著血退至刀架旁,拔出虎刀應戰!

  這一切只發生在須臾之間,甲板上頓時大亂!停靠在堤口的其他大小戰船聽聞亂聲,將領紛紛率弓手奔至船首,挽弓開弩,瞄了又瞄,卻始終不敢放箭。只見江天混蒙,風浪呼號,二人在白浪里纏斗,誰也不敢保證放箭能不誤傷老將軍。

  這時,主戰船上的三千水師已向船首涌去,斥候的隨行護衛只有六人,其中一人見斥候與老將纏斗,竟提刀助戰,只將背后留給了余下五位同伴。

  那五人生了熊心虎膽似的,面對著潮水般涌來的三千水師兵勇,竟不膽顫,反而攻守之間頗得章法!只見這五人所使刀的手法大有古怪,非但不是軍中教頭慣于教授的刀法,而且毫無路數可言,出刀刁鉆,下手狠準!五人似乎早就做好了鏖戰的準備,他們卻并不像死士那般不惜性命壯烈殺敵,他們不僅惜命,還很惜氣力,不求殺敵千百,只求廢敵戰力!他們傷敵手腳必挑腕肘筋脈,傷敵臟腑必刺要害穴路,一人失手,必有一人補刀,列陣配合,協作殺敵,絕不肯多出一刀,多費一分氣力。區區五人,短短片刻,竟殺得甲板上殘兵遍地,使得補上來的水師兵勇無處落腳,更被驚得心顫膽裂。

  老將鏖戰之間留意到這情形,也是心驚不已。相比那五人,與他纏斗的這兩個刺客武藝也不差,看斥候的身法路數似乎并不擅使單刀,卻勝在進退敏捷,而后來助戰之人卻是個使刀的好手,刀法大開大合,勇猛時如虎,刁鉆時如狼,專攻人下三路,甚是卑鄙!

  一個不擅使刀的刺客竟是刺客首領,一個護從的刀法竟像是身經百戰的狠辣老將,區區五人竟將三千水師殺得嚇破了膽!

  這些人究竟是何來路?

  老將知道刺客的目的是救駕,而那五人不肯費力殺敵,八成是想拖延時間,掩護這二人擒住他,亦或殺了他。

  老將心中冷笑,他年輕時乃是一員猛將,曾數次剿過匪幫,在江上也是有名號的,豈有枉死于后生刀下之理?今日這二人欺他年邁,他就教教這兩個后生,何謂寶刀未老!

  拆開胸前一刀,老將往桅桿后一轉,作勢登桿,俯刺而下,刀尖兒往甲板上一杵,火花乍起,勢如裂地,人隨刀走,潑風般朝著斥候斬去!這一招老到精妙,斥候不擅刀法,難以拆當,直被逼得連連后退!后方便是同他一道兒棄生死上敵船的將士,避則傷及戰友,亂及陣型,且一旦敵將借機沖殺出去,有三千水師相護,他們很難再殺入敵軍之中,今夜必定事敗!可若不避,死傷之人便是他。

  如何抉擇,顯而易見。

  這留給斥候抉擇的時間不過須臾,須臾之間,他在戰友背后站定,迎戰刺來的虎刀。

  須臾之間,刀風撲面,浪聲灌耳,他的耳邊響起的卻是那晚尚書府里的夜話聲。

  “都城有北城墻之弊,江南水師若反,不論使何種計策攻城,只要戰船靠岸,就是搭人梯,大軍都能翻進城去!但他們絕不敢全軍皆動,何少楷激進,但跟隨他祖父半生的副將馮老將軍性情穩重,他一定會為何家留出后路,所以水師能動之軍至多十萬!戰船靠岸之后,馮老將軍八成會留在主戰船上鎮守,察望戰況,臨機調兵,故而靠岸的大軍也不會全動,至少會留兩三萬人在大小戰船上,以作臨機調遣之用。他們一定會防著江北水師大營,所以江北水師不能動,至少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時不能明著動。”

  “那要如何制敵?”

  “章兄可還記得當年皇后娘娘練兵之初,火燒軍侯大帳的事?”

  “嘶!你是說…”

  “沒錯!想必章兄明白,江北水師若與江南水師開戰,且不論兵策兵力,一旦戰船多有損毀,將士多有死傷,那便是自毀江防,無異于是在給北燕機會,故而不到萬不得已,兩軍不可交戰!章兄能做的唯有秘密行事,上敵船,擒敵將!只要擒住敵將,便可扼住水師,號令戰船,解都城之兵險!此計艱險,不同于當年練兵之時,皇后娘娘燒的是自家將領的大帳,章兄上的是敵船,敗則身死。江南水師軍中雖有圣上的暗子,但動不得,圣上要防著未動的大軍得知事敗后投奔北岸的可能,所以章兄只能孤軍奮戰。我雖已有全策在胸,卻還是想問一句,龍潭虎穴,性命之險,章兄敢冒否?”

  章同嘲弄地一笑,在虎刀刺來的一刻,猛地將身體往刀上一送!

  刀尖兒已在甲板上擦得通紅,入肉如削泥,斜穿左肩而出,火光下冒著熱氣,江風一吹,說不出是腥味兒還是焦糊味兒。

  章同雙腿如鐵,站得筆直,吭都沒吭一聲,只是雙目爆睜,死死地按住刀背——龍潭虎穴,性命之險,他敢冒否?他當然敢冒!但他還沒打算死在這兒!他發過誓,要守著她,自從接過江北水師的那一天起,他就將當初的特訓營改成了特戰營,挑選精銳兵勇,意圖錘煉一支尖兵營。她當初的練兵之法,她所教授的搏擊之術,他并沒有使其荒廢,而是在此基礎上加以發揚改良,融入了陣法,使單兵作戰提升至了全軍協作作戰,不論酷暑嚴冬,軍中始終保持著每日下水晨練的習慣,夏煉水性,冬煉體魄,軍紀嚴明,不曾有一日懶慢。

  他記得她曾說過,希望能將這五萬兒郎練成一支鐵軍,而今她不能再帶兵,這個心愿就由他來完成。

  如今心愿未了,死在這兒還太早了些。

  章同按著刀,這一刻,眼里竟有淡淡的笑意。這笑意在馮老將軍眼里無異于將死之人的瘋癲之態,他力灌刀身,正打算將刀抽出,忽聽章同大喝一聲:“幾位將軍還等什么?!莫要管我,下令放箭!”

  這話一出,聞者無不變色!

  放箭?什么放箭?莫非船上有將領是圣上的人?

  馮老將軍暗嘶一聲,抬眼一掃,只見船上的弓將駑手皆面露慌態,一息之間難以看出端倪。他本想殺了這假扮斥候的刺客,而后一鼓作氣沖出去,此刻卻忽然遲疑了。

  不料就在這遲疑的一瞬,身后忽有異風撲來!

  這異風夾雜在江風里,本不易察覺,但馮老將軍在船上半生,太熟悉江風,一察覺風聲有異,不由暗叫一聲:不好!

  他登時便要拔刀,卻發現刀背被按得死死的,章同任虎刀絞著血肉,硬是一動不動,只將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兩人離得太近,這一口鮮血正噴在老將臉上,糊了雙目。

  老將吃痛閉眼之時,身后刀風已至!

  侯天的刀法是在西北戍邊時練出來的,狠辣奪命,揚刀狠狠劈下,一刀破甲,一刀穿胸!

  老將噴出口血來,腳下踉蹌了一步,虎盔便被人挑落,下一刻,染血的長刀便從他背后抽出,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都他娘的給老子把兵刃放下!誰敢妄動,老子先宰了姓馮的!”侯天扯著嗓子高喝一聲,戰船上頓時靜得只聞風浪之聲。

  “都督!”兩名特戰營的將士回過身來欲扶章同。

  “戒備!”章同喝止二人,從懷中取出一道密旨,高聲道,“圣上有旨!江南水師興兵謀反,朕念及兵丁皆聽將令行事,多有身不由己,故赦其罪!凡棄兵甲者,赦!擒拿反將者,賞!抗旨不降者,誅!”

  明黃的密旨上繡有金龍,龍身已然染血,三道旨意傳罷,章同已然力竭,他扶著插在身上的虎刀,迎著江風往船首一瞥。

  船首忽然拋上來一排勾爪!

  不只主戰船,其余大小戰船的船首也同樣拋上一排勾爪,翻涌的江浪中忽然冒出無數尖兵,身穿黑袍,背負箭筒,攀索而上,速度奇快,一攀上船首便翻滾而下!江南水師正因馮老將軍被擒而心生慌亂,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章同手中的圣旨上,誰也沒留意船首,待發現人時,攀上船來的尖兵隊已然翻了過來!江南水師下意識便躲,登時便將船首讓了出來,尖兵隊滾下船首,停住之際就勢躬身,背上羽箭齊發,射死一片弓弩手,搶弓奪弩,瞬息之間便掌控了船首。

  混亂之中,一艘副船上傳來一聲慘呼。

  副將吳勇左腿吃痛,他低頭一看,見竟有一人趁著他被船頭之亂吸引了心神之際摸來了他腳邊,對準他的大腿便是一刀!這刺客的匕首是特制的,刀尖兒帶著鉤子,刺入肉里,順勢一劃,他的腿上頓時便開了道三寸長的口子,血如泉涌!他忍著劇痛揮刀斬向那人的頭顱,那人卻滑得跟泥鰍似的,硬是從他刀下一滾,任憑長刀從頭頂削過,竟無畏無懼,伸手拽住他的腳踝,使力一拖!

  吳副將左腿重傷,哪里經得起這一拖?

  他撲通一聲跪倒,脖頸遭人一絞,冰涼腥紅的刀刃已逼在了他的頸脈旁。

  “別動!否則你會死得更快。”瑟瑟江風吹著船頭,劉黑子避在吳副將身后,往船頭望了一眼。

  船頭立即有尖兵舉火,向主船打了旗語,一時間,各大小戰船的船首皆有旗語打出——戰船已得手!

  從刺客宣讀圣旨到吳副將被擒、各戰船失守,不過是頃刻時間,望著被擒的主副將,望著船頭迎風而立的尖兵,望著那些掉頭對準自己的弓弩,各戰船的軍心頓時慌亂了起來。

  能不慌亂嗎?這些刺客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

  堂堂江北水師都督,竟親自扮作刺客,僅率數人登船,擒了馮老將軍!江北水師區區五人,竟殺得主戰船上殘兵遍地,無處下腳,這已經夠令人心驚了,而更叫人膽寒的是這些奪下各戰船船舵的尖兵,這些兵勇是何時摸到船邊的,又在江里潛了多久?此乃隆冬時節,今夜又風高浪急,這些人沒活活凍死在江中已屬奇事,竟還能攀船奪舵,擒下吳副將!這些人都他娘的是水鬼不成?

  帝后渡江之后,圣上并未廢除江北水師之號,使其并入江南水師,而是準其獨立成軍,在城外劃江設營。軍中將士對此早有不滿,平日練兵時,常有想到江北水師營外挑釁邀戰的,因忌憚江北水師乃皇后嫡系,這才沒鬧出大亂子來。兩軍雖未較過高下,但軍中多數將士都對江北水師不屑一顧,不僅因其兵力難與江南水師相較,還因其建軍年頭尚短,兩軍的水戰經驗遠不能相提并論。

  可就是這樣一支備受輕視的新軍,今夜以少勝多,一舉擒下了馮老將軍和吳副將!

  這是皇后娘娘曾經帶過的兵,竟然如此精銳悍勇?

  江南水師慌了,軍心正亂,忽聽馮老將軍咳血長笑道:“我當是誰有此膽量,原來是章都督。以前老夫笑你是黃毛小兒,倒是小看你了,沒想到你倒有勇有謀,是個將才!”

  現在他已能斷定,章同方才高喊的那句放箭之言是唬人的,此人在生死一線之時還能有此急智,僅憑一言就亂了他的軍心,分了他的心神,致他大敗,確是個將才。

  “章都督雖已擒下老夫,卻改變不了什么,少都督已率大軍攻破宮門,這會兒興許已經兵圍太極殿了。我軍在江上尚留有十萬水師,僅憑你麾下的兵力是難以扭轉乾坤的,倒不如轉投少都督麾下,尚能保一個錦繡前程。”

  聽聞此話,侯天當先嘖了一聲,笑道:“哎,我說馮老將軍,你已是我們的手下敗將,我們還沒勸你棄暗投明,你反倒先來策反我們,何少楷喂你吃了什么迷魂藥?”

  “老夫是惜章都督之才,故而有此一勸。”

  “得了吧!你分明是想借機穩定軍心!”侯天嗤笑一聲,這老賊當他白在西北戍邊了那么多年,連這點兒伎倆都看不出來?他一提兵圍太極殿,戰船上的氣氛就穩了下來。

  死到臨頭了,這老賊還在寄希望于何少楷兵諫事成呢!

  這時,攀上主戰船的尖兵已然扶住了章同,章同淡淡地問道:“老將軍怎知何少楷進了宮,就一定能出來?”

  “…此話何意?!”馮老將軍一驚,當下又咳出幾口血來。

  戰船上剛剛安定下來的軍心又慌亂了起來,圣上素有乾坤之謀,這已是天下皆知,今夜明明盯緊了江北水師大營,這些人仍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那宮中會不會有變?

  馮老將軍盯著章同,不敢斷定他此言是真有其事還是在擾亂軍心。

  身受重傷的兩人就這么對望著,很有默契地都沒再吭聲。

  兩人都在等,等著看是宮中捷報先至,還是汴州大軍先到。

  沒人知道究竟等了多久,只看到天色破曉,一線晨輝生于江東,滾滾大浪勢吞金烏,卻吞不沒東邊官道上滾滾馳來的大軍。

  在聽見馬蹄聲的一刻,馮老將軍閉了閉眼,臉色白得仿佛失盡了一身的熱血。

  正東門的城樓上,城門司馬也慌了,奉命戍守城門的水師將領望見汴州大軍,急忙命人關閉城門,開駑放箭。北門戍軍的尸首仍然橫在官道上,飛駑亂尸阻了路,汴州軍以戰車為陣,載著床弩,應戰清路。

  一路大軍緊隨戰車強駑之后,靠著掩護馳下了江堤,策馬往堤口而去。

  戰船上,江南水師聽著城門方向呼嘯不絕的弩箭聲,一時之間不知所措,眼睜睜地看著一支精騎大軍馳來堤口,黑壓壓的人布滿了長堤,萬箭似寒星,瞄著江上的大小戰船,蓄勢待發。

  “章都督可在?”一名將領在馬背上揚聲問道。

  “在此!”章同幾乎力竭,卻強撐著獨自走出。

  那將領見章同左肩上竟然穿著把長刀,不由面露敬意,朝他抱了抱拳。

  章同面向長堤,晨輝灑在肩頭,面色蒼白,目光如鐵,“斬!”

  一聲令下,船頭旗語打出,侯天和劉黑子先后揮刀斬下,兩顆帶血的頭顱滾落在甲板上,江浪撲來,腔子里的血被沖到水師兵勇的腳下,血腥味兒懾人心魄。

  “圣上有旨!江南水師興兵謀反,朕念及兵丁皆聽將令行事,多有身不由己,故赦其罪!凡棄兵甲者,赦!擒拿反將者,賞!抗旨不降者,誅!”侯天接過染血的圣旨,替章同再宣了一回。

  這一回,沒人再敢熬等兵諫的捷報,大軍強弩面前,誰也不敢去猜度宮里究竟是不是有詐,上位者的機謀之爭,自古有幾人能猜得透?

  不知是誰將兵刃當先丟在了甲板上,隨著丟兵棄甲之聲,戰船上的大軍一層一層地跪了下來,臨堤望去,猶如潮落。

  不久,堤上傳來隆隆之聲,汴州大軍憑借兵力戰車十倍于守城水師之勢,硬闖過了城樓上的槍林箭雨,一軍精銳兵馬押著十余輛戰車闖到了北城墻下。

  “攻城!”

  馮吳二人的人頭被拋上岸,州軍將領一聲令下,巨大的鐵弩呼嘯著扎進城墻,遠遠望去猶如殘垣斷壁上生出的樹樁,精兵攀樁而上,潮水般翻入了城中。

  何少楷雖知汴州軍必至城下,但他自知水師城戰之力無法與州軍抗衡,唯有挾天子才能號令州軍,故而水師大軍進城之后,他為了盡快攻入宮門,只命一萬兵馬戍守城門,這一萬兵馬哪里敵得過汴州軍?

  天色大亮之時,城門口伏尸萬余,血鋪長街,城門開啟的一刻,汴州總兵徐銳手提人頭高舉虎刀,喝道:“兵圍宮門!誅殺叛臣!”

  汴州軍聞令,如同一把插進都城的利劍,卷著腥風馳進了城中。

  馬蹄踏血馳騁,徐銳喚來隨行的親兵長,吩咐道:“速請御駕入宮平叛!”

  “是!”

  汴河宮依山面水而建,山川秀麗,辟有石路,半山腰處建有平地,青石鋪就,石碑為林,乃是一座廢陵。

  廢陵四周有御林軍把守,李朝榮、陳有良、傅民生、韓其初皆在。

  韓其初舉目東望,江上戰事難料,友人生死不明,眼見著天色已然大亮,汴州軍和江上的奏報還沒有來,他不由回身看了眼陵園中央。

  陵園中央有塊空地,站著一馬,坐著一人。

  地上有口鐵鍋,深如大缸,銹跡斑斑。鍋里除了枯枝敗葉,別無一物,只是此刻晨光灑來,鍋身沐著金光,仿佛盛有世間至寶。

  除了李朝榮和少數侍衛,沒人知道這口鍋的故事。

  當年,皇后還是周美人時,曾在此看驗柳妃的尸身,帝后于一口鍋前論天下江山,談彼此之志。皇后從軍后,圣上便命人將這口鍋放在陵園,后因政事繁忙,從未再來過。

  昨夜從合歡殿內的密道出宮,到了陵園,見到這口鍋,步惜歡便盤膝坐下,伴在鍋旁,任月移星淡,任宮里宮外的軍情奏報來去如飛,男子的目光始終不曾從這一口銹鍋上移開。

  這氣度叫韓其初由衷欽佩,辰時初刻,崇華門失守,何少楷率水師兵圍太極殿,逼百官請君上朝,那萬軍山呼之聲在這山上都能聽見,陛下身披大氅盤膝而坐,眼里愣是只有一口銹鍋,那緬懷的神情自始至終不曾變過。

  破曉時分,何少楷率兵闖入太極殿,發現中計,隨即縱兵搜宮。史云濤和楊禹成率部保護未降的朝臣撤往神武門,神武門即是冷宮禁門,出了宮門便是此山。何少楷絕不會放史楊二位將軍出宮,他必會下令屠殺,如若看出禁軍的撤離路線,定會懷疑陛下藏身于山中。

  當初聽聞圣意,左相大人和傅老尚書皆不同意,都認為陛下以己為餌,太過冒險,陛下卻道:“鋤奸平叛,大清朝堂,將士們皆拿命在拼,朕的命怎么就拼不得?為了徹底洗清朝堂,朕才太極殿讓出來,一旦辨明忠奸,朕就不能讓人再死了。讓史云濤和楊禹成把人都護送出宮,朕就在陵園等著何少楷,倘若江上失手,汴州大軍來遲,朕就親手取下何少楷的首級。”

  以何少楷的性子,如若發現宮中有詐,他必不敢久留,定會一面縱兵搜宮,一面率部以追殺禁軍為由離宮,一旦他上了山來,陛下親自出手,萬軍之中取他首級只怕如探囊取物一般。

  取了何少楷的首級,一樣能扼住江南水師,其實章兄不必非得去江上冒險,但陛下還是命他去了,因為殺何少楷容易,何家覆滅之后,何人統御江南水師卻是個問題。

  江南水師建營江上,乃是橫在天子身邊之劍,需得交給一個信得過的人。

  陛下屬意章兄,但章兄一非名將,二無奇功,年紀尚輕,資歷尚淺,此前因他與皇后娘娘有同伍之誼,深受娘娘器重,在軍中又是從陌長一步步升到軍侯的,他接任江北水師都督時,將士們都當他是自己人,但江南水師的將士們可就不會這么親近他了。江南水師本就排斥江北水師,兵力又是江北水師的數倍,倘若兩軍合并,章兄接手水師,只怕難以服眾,所以他必須要立軍功,忠義智勇,無論哪一樣,要能堪當表率,懾得住軍心,日后的路才好走。

  陛下是在給章兄建功的機會,章兄,你可一定要活著回來!

  韓其初又面東遠眺,直覺得這一刻比盛京變天那一夜還難熬,于是忍不住問道:“陛下,天色已然大亮了,江上的消息還沒有來,是不是…”

  他想問,是不是該派人去打探打探,話還沒問完,就聽步惜歡笑了笑。

  “韓愛卿也有心神不定的時候啊,朕還當你老成持重,萬事從容呢。”這等緊迫的時候,步惜歡依舊笑得懶散,仿佛大浪滔天,滅頂之災,也只不過是輕舟一覆,何足為懼?他背東而坐,老樹枝杈割碎了晨霞,細碎地灑在那紫貂大氅上,似披一身星月,叫人不敢久視。他仍然望著面前的那口銹鍋,頭都沒回,只道,“你仔細聽聽,這不是來了嗎?”

  來了?

  韓其初猛地回身,只見樹高林密,并無異聲,心中正疑,忽見樹梢掠過一道黑影,未待他定睛細看,那黑影便盤旋而下,落在了李朝榮的手臂上。

  李朝榮解下綁在黑鷹腳上的密奏速速看罷,面色一凜,稟奏道:“啟奏陛下,江上已然得手,章都督身受重傷,汴州軍的軍醫已上船診治。徐總兵已率汴州軍攻破城門,斬敵萬余,此時正率軍圍堵宮門,恭請御駕平叛!”

  汴州軍攻破城門毫無懸念,江上得手卻稱得上是大捷,陳有良和傅民生聞奏皆露出喜色,但一聽章同重傷,心又雙雙沉了下來。

  韓其初道:“陛下,朝臣被逼入宮,其中肯定沒有御醫。而今城中正亂,章都督身受重傷,何不命徐總兵撥些兵馬將御醫院的圣手們從府中救出,護送出城,與軍醫一同登船問診?”

  “準奏。”步惜歡抬袖一拂,拂去身上的落葉,終于起了身。他負手望向皇宮的方向,說道,“命徐銳調撥兵馬殺進神武門,把人給朕救到山上來。”

  “遵旨!”李朝榮掃了眼身后,樹影里立即有人影一掠,往山下去了。

  約莫一炷香的時辰后,神武門方向殺聲大起,又約莫過了大半炷香的時辰,山下才漸漸傳來了腳步聲。

  史云濤和楊禹成率禁軍在前,汴州軍在后,保護著未降的文武一同上了陵園。

  “啊?陛下!”眾臣相互攙扶著,見到步惜歡,無不紛紛叩拜,喜極而泣。

  “啟奏陛下,末將二人幸不辱命,護送諸位大人前來面圣!”史云濤和楊禹成齊聲復命。

  “二位愛卿平身!”步惜歡親手將二人扶了起來,目光緩緩地從龍武衛和禁衛被血糊著的眉眼上掃過,最后才看向了后頭跪著的文武朝臣。當他在人群里看見工曹尚書黃淵和督察院左督御史王瑞時,眸底似有明波涌起,漸漸暖若春陽。許久后,他才道,“朕知道這一夜諸位愛卿受驚了,此刻必定驚魂未定,但朕身上可沒帶定心丹。朕想問一句,諸位愛卿剛從宮中死里逃生,可有膽量隨朕再回宮一趟?”

  眾臣震驚地仰起頭來,見天子負手而立,晨光斑駁,灑在貂毫上,那銀亮之色若隆冬雪融,早春已至。

  只聽步惜歡道:“這一回,諸位愛卿還走午門,朕領著你們!”

  山風穿過陵園,眾臣吶吶地望著帝顏,心頭皆似有熱浪在涌。

  不知過了多久,王瑞率先叩首,眾臣齊聲道:“臣等誓死追隨陛下!”

  “好!”步惜歡噙起笑來,轉身拍了拍馬鬃,嘆道,“她不在,只有你陪朕了,走吧,咱們下山,進宮。”

  卿卿愛答不理,性子真跟暮青似的,馬尾一甩,自己先往山下去了。

  這天,宮門被兵圍了兩次,一回是江南水師,一回是汴州大軍。

  當何少楷發現太極殿中無人之后,馬上便命人搜宮,他擔心宮中有詐,見禁軍趁他闖入太極殿之際,竟護著未降的朝臣殺出了一條血路,往后宮方向撤去,于是急點一支兵馬,親自率軍追趕。

  禁軍邊戰邊退,經冷宮方向撤往神武門,神武門外是一座皇家陵園,葬的是高祖尚未遷都盛京之前亡故的妃嬪,而今荒廢已久,少有人前去祭拜。

  那座廢陵山高林密,倒是個躲藏的好去處。

  何少楷暗嘶一聲,高聲喝道:“射殺禁軍!速往廢陵!”

  可是,宮巷幽長,墻高三丈,弓手難以列陣,又上不去高墻,極難發揮作用,只能與禁軍刀槍相拼。禁衛無一不是高手,水師兵力雖多,卻難以近身,大軍行進緩慢,生生在冷宮禁苑前的這條幽巷里耗到了天色大亮。

  何少楷怒火中燒,揚鞭催馬,卻被大軍擠在中間,眼睜睜地看著禁軍退到了神武門門口。

  然而,未待禁軍開啟宮門,宮門便被撞開,何少楷高居馬上,隱約看見水師軍中一個都尉正率人往宮里鉆,邊鉆邊喊:“快!快退進宮中!”

  這都尉率軍把守著神武門,本該與宮中的水師一同夾擊禁軍,怎么反倒想往宮里逃?

  何少楷心里咯噔一聲,急忙抬手驚喊:“撤!快往后撤!”

  前頭正與禁軍拼殺的水師視線不及何少楷的高,忽聞撤兵之令,一時不知發生了何事。而那都尉也沒想到,他麾下的兵馬被汴州軍殺得抱頭鼠竄,正想退進宮中躲避,卻不料一開門就撞上了禁軍!前有汴州軍,后有禁軍,一營的水師兵力一會兒工夫就被圍殺了個七七八八,禁軍和朝臣被接出宮門,宮門口一空出來,頓時露出了黑壓壓的州軍和戰車強弩。

  何少楷一見那弩,頓時色變,高喊道:“撤!撤!快撤!”

  然而宮巷里擠滿了人,要退談何容易?

  “放!”神武門外,汴州軍將領一聲令下,粗如人臂的鐵弩射出,所經之處,劈山分海,血潑宮墻!

  何少楷身下的戰馬被鐵弩迎面掀翻,馬尸擦著青磚撞上后頭的兵潮,巷子里頓時人伏如草。

  “退!退!”何少楷失了戰馬,落入人群,聽著弩聲怒嘯,心下發了狠,咬著牙縱身而起,踩著人頭亂尸當先掠出了宮巷。

  太極殿前的廣場上,以御史大夫嚴令軒和殿閣大學士秋儒茂為首的降臣聽說太極殿中無人,早就慌了心神,看著水師搜宮許久都沒搜見圣駕,眾臣聚在一起,急得團團轉。

  正在此時,忽見何少楷率兵而回,丟盔棄甲,面色狼狽。

  嚴老大夫大驚,急忙上前問道:“少都督,這是…”

  何少楷臉色難看,顧不上理這些礙手礙腳的老臣,招來一個小將便命令道:“命大軍關上宮門,堅守不出,快!”

  “報——”話音剛落,一騎快馬從崇華門外馳來,不待馳近,傳令兵就躍下馬來,在地上骨碌一滾,起身時灰著張臉,急報道,“稟少都督,汴州軍重兵圍宮,午門已破!”

  “什么?!”眾臣大驚。

  何少楷一把揪住那傳令兵的衣領,面色猙獰,怒聲問道:“汴州軍何時破的城門?為何不見來報!”

  傳令兵道:“末將不知!末將沒有收到城門的軍報,興許是、興許是…”

  興許是人都死了,或是被俘了。

  這話傳令兵沒敢說出口,但任誰都懂。

  “興許是什么?你敢亂我軍心?”何少楷大怒,拔劍要斬此人,身旁的將領見了急忙阻止。

  “少都督不可!軍情緊迫,傳令要緊!”那將領按住何少楷,給傳令兵使了個眼色,催促道,“快去傳令,命前方將士死守崇文門,待少都督搜出圣駕,必定論功行賞!”

  圣上不在太極殿中,而皇宮御苑又有宮殿院閣四五十所,僅屋子就數千間有余,其中還不知是否藏有密道。莫說圣上可能不在宮里,就算藏在宮中某處,要查遍皇宮也非一朝一夕之事。但事到如今,只能如此傳令,若不令將士們以為少都督大事將成,軍心必亂!

  傳令兵死里逃生,吶吶地點了點頭,剛要爬上馬背,忽聽何少楷道:“慢著!”

  傳令兵兩腿發軟,險些跪倒在馬蹄下,以為何少楷必斬自己,卻沒想到他轉身進了太極殿,少頃,手里拿著只玉冠走了出來。

  “你拿著此物前去傳令,告訴徐銳,圣上已在我手中,如若他不鳴金收兵,下一回看見的就會是圣上的頭顱!”何少楷將玉冠塞給傳令兵,目光陰沉詭詐。

  “好計策!”何少楷身邊的將領目光一亮,暗道少都督還不算失了心智,竟能想出詐徐銳收兵之計來,料想徐銳見了圣上的玉冠也不敢莽撞,“還不快去?”

  “是!是!”傳令兵抱著玉冠上馬離去。

  何少楷又命人將太極殿中的那套龍袍取出送往神武門,止住攻進宮來的汴州軍,而后命人繼續搜宮。

  殿前廣場上靜悄悄的,一眾降臣見何少楷剛剛差點斬了傳令兵,誰也不敢在此刻去觸他的霉頭,只好閉嘴,靜觀其變。

眼下眾人已在一條船上,這時才想起圣上親政大半年以來顯示出的手段謀略已經晚了,眾臣只能祈禱水師搜宮有所收獲,祈禱太極殿中的衣冠不是圣上撒的餌,祈禱圣上千  萬別在宮外。

  但世上之事,許多時候還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崇文門外,徐銳道:“陛下,臣這就率軍攻入宮門,把何少楷的頭顱提來獻上!”

  步惜歡輕笑了一聲,不置可否,只是端量著手中的玉冠,慢悠悠地道:“這傳令兵倒是個不怕死的,敢出來傳要朕腦袋的話,人在何處?給朕喚來。”

  少頃,兩個精兵押著個水師的傳令兵走進了軍陣之中,那兵步子邁得小心翼翼,頭都不敢抬。

  步惜歡見了笑道:“剛剛朕還夸你膽子大,怎么才一會兒,這膽子就縮回去了?”

  什么?

  傳令兵聽得一怔,而后猛地抬頭,只見面前一匹神駒,通體雪白,耳蹄烏黑,神態倨傲,仿佛極通人性。而馬上之人披著身紫貂大氅,月袖迎風舒卷,晨光之下似有金龍騰躍。

  “啊?陛、陛下!”傳令兵面色煞白,兩膝一軟,當即就跪了下來。

  陛下不應該在宮里嗎?怎么會在汴州軍中?

  “朕聽說何少楷揚言要取朕的腦袋?朕這兒湊巧也有人頭,還是兩顆!你幫朕提過去。”步惜歡說罷,徐銳便將人頭往地上一扔,兩顆頭顱骨碌碌地滾到了傳令兵面前。

  傳令兵仔細一瞧,驚叫一聲,連忙退避,“馮馮馮、馮老將軍?吳副將?”

  “順道給朕傳句話,就說江北水師都督章同率死士混入江上,斬馮吳二將于船首,江上水師已降,汴都城門已破。朕念及江南水師乃聽將令行事,故赦其罪,即刻起,凡棄兵甲者,赦!開啟宮門者,賞!抗旨不降者,滿門皆誅!”

  “啊?”傳令兵忽聞江上軍情,驚得心膽俱顫。他想說這旨意傳不得,剛剛他報了宮門被圍的軍情,少都督便遷怒于他,險些以惑亂軍心之罪斬了他!他要是提著馮、吳二位將軍的人頭馳過宮門,叫將士們看見,真把軍心給亂了,少都督還不得活剮了他?

  但當他仰頭望向馬上,卻見天子撫著馬鬃,漫不經心地抬了抬眼,那眸波凜如嚴冬,剎那之間,連晨光都被逼退了三分。

  他忽然間便明白了,他根本就沒有選擇。

  仿佛要打何少楷的臉似的,他剛命人將天子的朝冠送出宮門,以為暫時穩住了軍心,可搜宮還沒搜上一刻,馬蹄聲就又踏破了宮門。

  “報——”一聲長報,驚得朝中老臣們險些發了心病,眾人紛紛回頭,見傳令兵手上提著什么正策馬而來,還未馳過崇華門就報道,“報少都督!江上軍報!江北水師都督章同率死士混入江上,斬馮吳二將于船首,江上水師已降,圣上現身汴州軍中!”

  什么?!

  誰降了?

  圣上…在哪兒?

  不待朝臣們回過神兒來,傳令兵便揚手一拋,兩顆帶血的頭顱從朝臣靴邊滾過,滾到了何少楷腳下。

  “啊?這、這不是…馮老將軍?!”就算有人不識得吳副將,朝中也無人不識馮老將軍。

  何少楷低頭盯著馮吳二將的頭顱,抬眼之時雙目血紅,見那傳令兵竟然連馬都沒下,不由拔劍怒道:“你…你果然是汴州軍的奸細!”

  傳令兵急忙辯白道:“少都督,末將冤枉啊!末將出去傳令,在汴州軍中見到了圣上,圣上有旨…”

  “閉嘴!”何少楷揮劍便斬!

  傳令兵料到會是如此,故而方才從老遠處就開始傳報,到了跟前兒也不敢下馬,此刻見何少楷果然要斬他,于是掉轉馬頭,揚鞭便逃。

  何少楷大怒,搶過弓來,張弓就射!

  傳令兵肩頭中箭,險些墜馬,咬牙死死地抓著韁繩,心中憤恨,邊逃邊高聲道:“圣上有旨!念及江南水師乃聽將令行事,故赦其罪,即刻起,凡棄兵甲者,赦!開啟宮門者,賞!抗旨不降者,滿門皆誅!”

  “奸細!奸細!”何少楷怒極,竟一連射失數箭,眼見著傳令兵馳遠了,他還想要張弓。

  “少都督!”一旁的將領一把按住何少楷的手,急呼道,“想對策要緊!”

  “報——”仿佛嫌亂得不夠,這時又傳來一聲長報,是從后宮方向而來,“稟報少都督,不好了!龍袍遞去神武門之后,州軍竟不收兵,將士們敵不過角弓強弩,傷亡慘重!州軍眼看著就殺出后宮,往這邊來了!”

  何少楷挽著弓,緩緩地轉過頭來,沐著晨光,臉色終于顯出了幾分蒼白。

  “這、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降臣們慌了,有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六神無主地問,“嚴大人,秋大人,這可如何是好!”

  嚴令軒和秋儒茂皆非善于用兵之臣,別說主意了,兩人此刻也是面比紙白,汗如雨下。

  “少都督,末將領兵去拖住后方的州軍,前頭兒需得少都督前往,將士們唯有見到少都督,方有可能穩住軍心!”將領說罷便點了兵馬,急匆匆地往后方去了。

  何少楷沒有阻攔,他知道,眼下只能如此了。

  但一切還是晚了。

  何少楷快馬馳到崇文門,路上所見皆是軍心動搖之景,將士們驚惶無措,那目光仿佛在問為何剛剛還說擒住了圣上,圣上就出現在了汴州軍中?為何誓師時說兵諫必成,如今大軍卻被圍堵在宮中?馮老將軍是否已死,江上是否有變,如今大軍是否已經無援?

  這些問題何少楷都不能答,何家賭上了滿門,他唯有死斗到底。

  “將士們!徐銳奸詐,那是他亂我軍心之策,切莫受他蠱惑!打起精神來!今日我與將士們同生共死,共守宮門!”何少楷舉劍高喝。

  崇文門內靜悄悄的,半晌,忽然有人怯怯地問道:“少都督,圣上真被您擒住了?”

  何少楷循聲望去,見吭聲的是個陌長,于是淡淡地道:“自然。”

  “那、那為何您不叫圣上來宮門前?汴州軍總不會不顧圣上的安危,強攻城門吧?”陌長越說聲音越小,話還沒說完,就已把頭低下了。

  周圍越發的靜,靜得熬人。

  何少楷盯著那陌長,忽然從馬上躍下,提著劍緩緩地走了過去。人群呼啦一聲散開,那陌長覺出不對來,抬頭之時,何少楷已在他面前,目光沉郁,“方才軍中混入了奸細,我就在想會不會還有同黨,你莫非就是那奸細的同黨?”

  “啊?”陌長大驚,連忙擺手,“不!少都督,末將…”

  那陌長的胸膛猛地被長劍刺透,他噴出口血來,未待爭辯,人就死了。

  “陌長!”幾個伍長兩眼發紅,要撲過去,被同伍之人給拉了回去。

  何少楷拿出帕子擦了擦臉上的血,舉著染血的長劍,高聲道:“圣上被看守在太極殿中,軍中混入了奸細,萬一圣上被救走,諸位將士今日的血豈不白淌了?望將士們莫要中徐銳之計,與我一同死守宮門!倘若再有聽信蠱惑之言,亂我軍心者,軍法論處!”

  何少楷被奉為少都督多年,軍中威望頗高,水師的將士們看著地上未冷的尸身,看著長劍上淌下的血珠,慢慢地往宮門處涌去。

  就在這時,忽聽轟的一聲!

  沖撞車撞在宮門上,巨響聲如春雷天降,萬壑石破!

  一擊驚破萬人膽,水師紛紛后退,沒人不記得午門是如何被破的。

  水師只在江上作戰,軍中并無沖撞車,這種沖撞車是專門攻城用的,車上裝有巨大的木樁,木樁前頭裝有鐵頭,莫說宮門了,就連城墻都能撞破。且州軍有戰車強弩,宮門一破,鐵弩先發,寒鴉箭后至,所到之處,遍地伏尸。此戰不在江上,水師軍中又無重兵械,劣勢顯而易見,不說遭遇州軍只能坐等被屠,可也差不多了。

  “不準退!不準退!死守城門!此乃軍令!”何少楷的呼喝聲被淹沒在轟隆聲中,他想斬殺幾個逃兵以正軍紀,卻被大軍擠得連連后退。

  接下來的事猶如大夢一場,生死兩回。

  巳時三刻,崇文門破。

  午時初,崇武門破。

  午時二刻,崇華門破。

  此時,后方戰事已休,何少楷的副將中箭身亡,所有宮門皆被州軍圍住,宮墻之下遍布弓弩,皇宮如同一口大甕,將水師前后兩路敗軍一同逼進了太極殿四周。

  太極殿四周人如黑潮,軍心惶然,數萬殘兵敗將一同注視著崇華門外。

  日高云淡,血洗宮道,兩旁精騎馳列,有人遠遠行來。(

大熊貓文學    一品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