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康初年,六月二十三。
汴都仍是舊時風貌,長街古樓臨江伴柳,一岸柳綠花紅,滿街紙墨茶香。
晌午剛過,街上一家老字號的茶樓外來了兩名男子,華服駿馬,一看便是尊貴之人。
小二瞄了步惜歡好幾眼,搜腸刮肚的也想不出汴都城里哪家子弟有此風華,直到把馬牽來手中才恍然大悟——這二位騎馬來此,想來不是汴都人。
今兒是帝后回宮之日,這條長街是鑾駕必經之路,早幾日前,臨街的雅間就被士族的公子貴女們訂去了,這二位遠道而來,想來也是為了同一件事。
小二拴好了馬,殷勤地將步惜歡和暮青請進了茶樓。大堂之中幾乎客滿,桌上未擺飯食,只有詩畫清茶,原先說書的地兒成了講演臺,一個青衫學子正論國事。
“…徽號之制,縱觀古今,唯上可用二字,可當今圣上卻為皇后上了‘英睿’之號,難免有越制之嫌。圣上改年號為嘉康,善美吉慶為嘉,安寧豐盛為康,乍一聽乃祥瑞之愿,細一品卻耐人尋味,因嘉字有嘉偶之意,圣上只怕是有以紀年為由令萬民祈愿皇后殿下歲歲安康之心。帝后情深本無關國事,可太過情深未必是社稷之福。有前朝榮妃、李后之鑒,專寵之害不得不憂。”
小二引著步惜歡和暮青進來,聽見這話,面兒上撇著嘴,心里咋著舌。
今兒圣駕回宮,學子們的言辭越發犀利了。
皇后娘娘徽號的事兒,皇榜上早說得清清楚楚的——徽號乃崇敬褒美之號,皇后之德,一字難褒,故上復號。
圣上開明,恩準學子論政,可天下的學子多了,總有些心術不正的,說這些話,不就是存心博人耳目嗎?
小二心里啐了一口,臉上不忘堆笑,對身后的兩位貴人道:“二位公子,實在對不住,雅間兒客滿,樓上倒恰巧還有張空位,臨窗望堤,包二位公子滿意!”
“臨窗風大,免了,就那邊吧。”步惜歡往大堂角落處的一張空桌看去,說話時已與暮青走了過去。
小二愣了愣神兒,他原以為這二位是沖著圣駕來的,故而推薦了臨窗的位子,沒想到他們竟要留在大堂。那犄角旮旯的地兒,鑾駕就是在茶樓外走八百個來回,他們也瞧不見。
難不成,這二位壓根兒就不是為了圣駕來的,而是為了聽學子們論政而來?
喲!那…那不是找罵嗎?
寒門學子對士族子弟深惡痛絕,這二位大搖大擺地坐在大堂里,只怕聽不著啥好話。
小二心里嘀咕著,卻麻溜兒地上了壺好茶,配了兩碟瓜果。
步惜歡提壺倒茶,慢悠悠地道:“聽聞汴都的茶樓里近來甚是熱鬧,本想帶周兄來見識一番,沒想到一進門就聽了一耳的無用之言,著實掃興,還望周兄莫要介懷。”
小二吸了口涼氣兒,瞄了眼大堂。
大堂里早就靜了,暮青貌不驚人,步惜歡的貴氣卻太惹眼,他一進茶樓,說書臺上的學子便住了口,一場激辯就此止住。
聽見步惜歡之言,學子們皺起眉頭,舞文弄墨之地頓時涌起武斗之氣。
一聲脆音打破了僵局,暮青捏碎一只瓜果殼兒,剝出仁兒來放去茶盤中,又取來一只接著剝,舉手投足間看似和步惜歡學了幾分懶慢,聲音卻清冷得很,“人就在此,何須介懷?”
乍聽此言,許多人沒懂。
暮青轉頭看向青衫學子,問:“我問你,上徽號、定國號的事動過國庫的銀子?”
青衫學子不知此問何意,沉聲答道:“沒有。”
“那征過田丁賦稅?”
“…也沒有。”
“既沒動國庫的銀子,也沒征誰家的米糧,圣上高興,褒美自家婆娘,干卿底事?”
步惜歡正要品茶,手一抖,茶水灑出,險些燙著自己。他沒好氣兒地盯了暮青一眼,本是解氣之言,怎叫她說得這么別扭!
茶樓里靜得落針可聞,連雅間里都沒了聲音,明里暗里,無數茶客的目光落在暮青身上,皆看不清這貌不驚人的少年是何身份,竟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冒犯皇后。
暮青松手,一把剝好的果仁兒跳入茶盤里,噼里啪啦,脆似掌摑。她把茶盤往步惜歡面前一推,拍了拍手起身,“餓了,我去福記拎幾只包子來,你先自個兒聽吧。別顧著喝茶,先吃點東西墊墊胃。”
說罷,她雪袖一收,負手走了。
青衫學子的臉色一陣兒青一陣兒紅,見人走了,只能對步惜歡道:“這位兄臺,那位周兄之言恕在下不能茍同!圣上曾言‘君若不正,何以教民?’那天子越制,又何以令百官守制?帝后情深雖為千古佳話,可前有半壁江山之失,后有徽號年號之越,前陣子圣上又駁了朝中奏請選妃的折子,可見皇后娘娘已有專寵之嫌。縱觀青史,后宮專寵之害何需一一列舉?不提前朝,只說本朝,圣上恩準皇后提點天下刑獄,這豈不正是專寵之害?后宮專寵,女子干政,縱觀前朝,哪回不是國運將盡之兆?天子非庶民,內無專寵,外無近習,方可昌國!”
青衫學子振臂而呼,話里大有皇后禍國之意,而江北之失在恰恰成了國運將盡的印證。
學子們聞言,面上皆有凝重之色。
不能否認如今的南興北燕之局是因皇后而起,可皇后孝勇睿智、愛民如子也是事實,若不擁護這等女子為后,難道要擁護不知民間疾苦的士族閨秀?可專寵干政之害也確實令人憂心。
一時之間,無人出言辯駁,氣氛沉如死水。
步惜歡不緊不慢地拈了顆花生,眼也沒抬,輕描淡寫地道:“閣下說得好像后宮無專寵,女子不干政,國運就永不衰亡似的。”
青衫學子不知此言何意。
步惜歡道:“天下自周而起,周吳魏越、楚晉梁宋、慶夏元武,經北涼西趙而至大興。大興之前,天下共歷十四朝,其中,梁和帝專寵榮氏,荒廢國事,武穆帝病弱,李后干政外戚專權。后宮女子敗盡國運的僅有兩朝,其余皆因天子暴政而亡。”
青衫學子心里咯噔一聲,隱約猜出了步惜歡之意。
步惜歡問:“這天下是男子的,天子暴政,黨爭不絕,兵災匪患,苛稅禍民,哪一朝哪一代的氣數不是被昏君貪官給敗盡的?女子禍國于這悠悠歷史長河里不過是寥寥幾筆,常使得民不聊生的不正是歷朝歷代的天子百官?閣下熟讀青史,既把女子比作禍國殃民之妖物,那敢問天下男子又該當何罪?”
此言膽大犀利,卻發人深省。
滿堂學子被驚住,有人聽得神采奕奕,如得至寶。
步惜歡又接連數問。
“后妃大不過天子,榮妃惑主、李后干政,難道不正是梁帝昏庸、武帝無能之過?”
“棄江北乃是圣意,閣下為何怪罪皇后一人,而不敢言圣上之過?”
“榮妃乃宮婢出身,以色侍君。李后乃宰相之女,謀私為己,結黨專權。而當今皇后殺過胡虜戰過馬匪,保過百姓和軍中兒郎,更為民平冤無數,閣下以榮李之流比當今皇后?敢問閣下,若當今皇后禍國,誰家之女能護國?若當今皇后當不得‘英睿’之徽號,誰家之女有居中宮之德?”
青衫學子被問得滿面通紅,辯道:“在下未道皇后當不得‘英睿’之徽號,只是憂心圣上專寵皇后于國有害。即便皇后娘娘愛民如子,誰又能保證她提點天下刑獄,日后不會恃寵而驕結黨營私,似榮李那般?世事難料,人心難防,圣上須防患于未然!”
“好一個防患于未然!”步惜歡吃罷碟中果仁兒,不緊不慢地往椅子里一融。他也不惱,只是瞥著長街,半面眉宇里盡是闌情倦意,那閱盡風浪的上位者氣度叫滿堂學子不由自主地屏息聆訓,“當年,高祖打下大興的江山時就是率軍從這條街上過的,那時的開國之臣多是寒門出身,鎮國公目不識丁卻驍勇無匹,定國公村野出身卻懷治世之才,可六百年后的今日,當年的寒門之士成了大姓豪族,子孫不識民間疾苦,只管結黨營私。圣上正是看重寒門子弟識得民間疾苦,才恩準天下寒士論政。可寒門子弟多矣,誰敢斷言爾等日后必是清官?誰又敢斷言爾等為官后不會結黨營私貪贓枉法,如同當今士族權貴一般?如若世事難料,人心難防,圣上又該如何防著爾等?”
“天下必有憂國憂民之士,也必有貪贓枉法之輩,若未犯王法而防之,豈不是叫天下忠正之士背上莫須有之罪?”
這話漫不經心的,卻比掌摑更叫人臉疼,青衫學子臉色通紅,啞口難辯。
“若圣上乃守舊之人,爾等豈能在此暢論朝政?天下人只道皇后專寵,卻無人猜得出圣意。帝后情深,圣上是最不愿皇后提點天下刑獄之人。皇后名滿天下,卻終是女子之身,她若問政,必遭御史彈劾!皇后曾言:‘凡獄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檢驗。蓋死生出入之權輿,幽枉屈伸之機括,于是乎決。’偏偏我朝仵作因是賤役無人愿為,衙門里仍沿用屠戶驗尸的舊律,發了案子,公差莫不離得遠遠的,以致無頭公案、冤假錯案堆積成山!冤案于百姓眼中等同于朝廷昏庸,于無辜受冤之人眼中更重于圣上的江山,故而于興國之道上,刑獄改革與取仕改革同重。可刑獄之事,非專才不能為之,縱觀天下,眼下能擔獄改之重任者非當今皇后莫屬。爾等以為圣上是昏了頭才恩準皇后干政的?這等操勞為民卻要被御史彈劾、被天下守舊之士口誅筆伐的事,圣上怎舍得皇后為之?可刑獄改革惠及萬民,圣上不能不顧百姓,皇后亦有天下無冤之愿,帝后明知會惹非議而決意為之。帝后有此決意,爾等卻還在諸如年號、徽號、選妃等于民無利的事上糾纏不休,當真無愧?”
茶樓里鴉雀無聲,學子們屏息垂首,面紅耳赤,心生愧意,卻面色激越。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今兒算是見識了,天底下竟真有這樣的人,叫人聽他一言,醍醐灌頂!
這人雖身穿華袍,卻無紈绔之氣,他究竟是何身份?怎知皇后之言,又怎能將圣意猜透至此?
“天子內無專寵,外無近習,當真便可昌國?君臣一心,思政為民,方可昌國。”步惜歡端起茶來品了一口,皺了皺眉。
小二聽傻了眼,忘了沏熱水來,眼見著頭道茶已涼,步惜歡蹙了蹙眉便放下了,小二驚得心頭一跳,想換茶水卻懾于步惜歡矜貴的氣度而不敢搭手。
步惜歡掃了眼滿堂學子,閑談般地道:“眼下正值雨季,江南多澇,防汛防疫形勢嚴峻。爾等出身寒門,應解農桑水利之事,獻策為民,方是報國,而非把此議政的良機耗在于民無利的事上。朝廷不缺諫臣,缺的是實干的人才。”
步惜歡起身離席,提點罷了,他便不愿再多言了。
這條街上的鋪子多是老字號,福記包子鋪離茶樓只隔了半條街,暮青在鋪子門前聞著熟悉的香氣,有些晃神兒。
當年,爹常帶福記的包子回家熱給她吃。
當年,她騙步惜歡說想吃包子,然后便踏上了從軍西北的路。
如今,她回到故土,怎么也沒想到天下會變成這般模樣。
元修、姚惠青、石大海、呼延查烈…
小二見暮青獨自立在鋪子門口,錦衣華袍,氣度清卓,雖貌不驚人,卻顯然不是尋常人家的子弟,故而陪著幾分小心,不敢出聲打擾。
暮青回過神來,道:“來半籠素包,半籠肉包。”
小二沒見過士族公子上街自個兒買吃食,身邊連個小廝都不帶的,愣了一陣兒才堆著笑問:“公子是在里頭兒用,還是帶回府中?”
“帶回府。”
“那公子稍候,請里頭兒坐等。”
暮青頷首入內,大堂已滿,她在二樓隨便尋了張空桌坐了下來,等了約莫一盞茶的工夫,小二提著包子上了樓來。包子已用油紙包好,暮青付了銀錢便要走,剛轉身就聽見旁邊的雅間里傳來了低低的話音。
“什么時辰了?圣駕還要多久才能進城?”女子的聲音似六月江堤上的柳絲,絆惹春風別有情。
暮青頓住腳步。
雅間里有個丫鬟回話道:“回小姐,眼下才未時,圣駕進城最早也得申時,若是路上走得慢,興許得酉時。不如留個小廝在此候駕,小姐先回府歇會兒?”
女子嘆了口氣,“難得出府,等著吧。”
這時,雅間里傳來一陣笑聲,少女聲音甜膩,其中卻含著三分戾氣,“姐姐嘆哪門子的氣?不就是圣上前些日子駁了選妃的折子?從古到今,還沒聽說過六宮無妃的事兒!”
“你不了解他。”女子又嘆了一聲,話音聽來甚是哀婉,“他年少時就性情疏狂,行事帶著幾分決絕,說要先當個昏君,而后就真被天下人罵了多年。如今江南是他的了,他說不選妃,大抵是真不會選妃的…”
“可江南士族未亡,圣意歸圣意,滿朝文武也得贊成才行。圣上親寒門,士族人心惶惶,我聽父兄說了,幾位大人正想法子聯名奏請選妃之事,圣上剛剛親政,總不好違了眾臣之意。姐姐等著瞧吧,用不了多久,還是得選妃!”
女子沉默了。
少女噗嗤一聲笑了,“好了,不說這事兒了,我說個笑話給姐姐解解悶兒。”
女子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少女打趣道:“這笑話可是關于中宮那位的,姐姐不想聽,可有人想聽?”
看來,雅間里的人還不少。
少女道:“可有人聽說了?聽聞中宮那位粗壯如漢,奇丑無比!”
此言一出,雅間里隱隱有吸氣聲。
“這…不可能吧?”女子忍不住問。
“怎不可能?姐姐想啊,她可是女扮男裝從過軍的,若不是粗如壯漢,如何能在軍中蒙混得過去?再說了,她是什么出身,還比不得咱們府里的一個粗使丫頭!那些粗使的丫頭哪個不是手腳粗壯?她能好到哪兒去?且軍中日日練兵,咱們府里的粗使活計可比軍中輕多了,她在軍營三年,傳聞說她粗壯如漢,想來不假。”
“…此話當真?”
“八成是真。”
“那他日日對著那樣的人,為何還…”
“聽說是為了民心和江北水師,圣上親寒門,得民心即得寒門,所以她才能坐上那中宮之位。”
暮青沒再聽,她下了樓去,轉進鋪子旁的深巷里,喚道:“來人!”
步惜歡和她先行進城,不可能沒有隱衛跟著,不然他定不會放心她獨自出來。
果然,暮青話音剛落,兩個布衣人便進了巷子,“殿下!”
“查查今兒在福記西雅間里的都有誰。”
“是!”
隱衛遵旨而去,暮青提著包子回到茶樓,卻正撞上步惜歡走到門口。
“閣下且慢!”青衫學子追出來,朝步惜歡深深地施了一禮,問,“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暮青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皺,不著痕跡地打量了青衫學子一眼。
“白卿。”步惜歡報了個名號,隨即便與暮青走了。
茶樓里,學子們半晌才回過神兒來。
白卿?
哪個白卿?
七賢之中從未露過面的白卿?
前些日子,圣上親封了七位寒門學子,此乃朝中上品無寒門以來首次大封寒門子弟,天下人稱這七人為“后七賢”,其中六人早已聲名鵲起,唯獨白卿從未露過面。此人神秘得很,其他人在江南廣結天下寒士之時就以白卿為首,可此人直至受封時都沒露面,身份之神秘沒少引人猜測,誰能想到他會突然出現在汴都的茶樓里?
學子們興奮地議論著,青衫學子望著步惜歡和暮青離去的方向,目光變幻莫測,不一會兒,匆匆出了茶樓。
一輛馬車候在尾巷里,上頭插著相府的方旗,步惜歡和暮青上了馬車,步惜歡對車外道:“查查那人的來歷。”
“遵旨!”侍衛領旨要走。
暮青道:“前些日子,淮州進貢的伽南香你賜給誰了?往那上頭查,十有八九不會錯。”
步惜歡瞥著暮青笑問:“瞧出來了?”
一介寒門學子,不關心取仕改革,反倒聲聲痛斥專寵,句句不離選妃,著實有悖常理。這些事無關寒門的利益,倒是利于士族,因此,這人的來歷不得不仔細查查。
暮青道:“沒瞧出來,聞出來的。他剛才施禮時袖風帶有伽南香的氣味,伽南香是貢品,除了宮里,只有朝臣府中會有。香氣不可能是在宮里沾上的,那就只能是在朝臣府中,我猜此人若真是寒門子弟,八成也是早前拜入士族門下的門生,利益相連,才會視我為敵。”
步惜歡聞言面生嘆意,笑罵道:“什么鼻子!”
“拜你所賜。”她的鼻子本來就靈,現在更靈了。
馬車動了起來,出了長街,一路往相府而去。
原汴州刺史陳有良如今已是當朝左相,他是寒門出身,雖有些迂腐,卻貴在清正廉潔。只是朝中寒士還少,崔遠等人剛剛為官,眼下還難頂大梁,茶館論政的時日尚短,取仕改革一時還難有良策。
暮青雖知科舉之制,卻也知任何制度的成功推行都離不開其特定的歷史背景,科舉不一定適用于如今的朝局,倘若盲目推行,興許反受其害。
正想著,只聽步惜歡道:“今兒娘子罵那學子之言,為夫聽著甚是解氣。不如日后為夫若遇上狂蜂浪蝶之輩,娘子也效法今日,莫要介懷,直接替為夫把人罵回去,如何?”
說話間,步惜歡把暮青的手牽來掌心握著,不著痕跡地端量著她的神情。
她那套察言觀色之法,他該學學了。她待人雖不似從前疏離了,但終究是個清冷的人兒,不善表露喜怒。如同此時,她看著與平時一樣,可他總覺得她從福記回來后就不太開懷。
是那學子之言叫她聽進心里去了,還是…在福記遇上了何事?
暮青一聽這話就又想起了在福記雅間里的女子,從那女子的言談之間,她能聽出她與步惜歡似乎年少時便已相識,且她對步惜歡有些情意。
她承認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兒,但她信他。
“想得美!自個兒惹的情債,自個兒解決,刑部呈來的卷宗都快堆成山了,我沒空!”暮青沒好氣地拒絕,手卻沒抽回來。
步惜歡瞅著暮青,品著那酸溜溜的“情債”之意,撩開簾子瞥了眼福記的方向。
這一眼,意味深長,涼意似秋。
“好,為夫自個兒解決,不叫娘子操心。”待把簾子放下,步惜歡揉著暮青的手心兒,眸波繾綣,春意替了秋涼。
馬車進了相府,步惜歡和暮青在相府中用了午膳,直至傍晚時分鑾駕進了城,兩人才乘上馬車從偏門進了宮。
馬車沿著黃瓦紅墻的宮廊奔行,經兩宮一殿、三閣一觀,轉了個彎兒便駛進了御花園。濃霞似火,燒紅了半園奇花,步惜歡見暮青倚窗賞景,眉心舒展,不由緩緩地松了口氣。
這口氣剛松,馬車忽然一顛!
暮青猝不及防地撞向前去,步惜歡眼疾手快地將人往懷中一攬,華袖之風蓄起山崩之力,拂落之間,顛起的馬車穩穩地停了下來。
侍衛喝道:“放肆!何人驚駕!”
摔倒的小太監一臉懵色,待看見從馬車里下來的人時,臉上頓時爬滿了死氣兒,磕著頭哭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奴奴、奴才不知…不知…”
小太監身邊倒著個食盒,熱湯翻灑了出來,食材盡是這時節難得的山珍奇味。小太監的指尖通紅,手指腫得跟蘿卜似的,上頭青淤帶血,傷得不輕。
暮青見那淤腫集中在中指和無名指上,皮膚上有淺表裂傷,其下的淤斑呈大面積的塊狀,連指甲里都是大塊的青紫淤血,不由皺了皺眉頭,對步惜歡道:“碾壓傷,但從傷痕的形態上來看,不是被車輪碾的,倒像是被鞋底碾出來的。”
暮青舉目遠眺,西邊晚霞落下之處坐落著一座大殿——寧壽宮。
高祖打下大興的半壁江山后,在汴河行宮里度過了十三個春秋,后經歷代帝王下旨修葺,行宮的規模并不比盛京宮小,前殿后宮一應俱全,寧壽宮乃是太后的居所。
宮中沒有太后,卻有一位“太上皇”。
恒王被步惜歡安置在寧壽宮中,與其說是安置,不如說是幽禁。寧壽宮里被布置成了佛堂,大殿之有母妃的畫像和牌位,頒布封后詔書那日,步惜歡一并追封了母妃,卻未提生父恒王。
恒王雖未坐過皇位,但因是帝王的生父,本該有太上皇之號,步惜歡卻命宮中上下仍稱其為恒王,將其幽禁于寧壽宮中,令其懺悔思過,守靈至終。
步惜歡知道恒王貪酒好色的德行,故而未撥宮女去寧壽宮中服侍,只撥了侍衛和太監。鑾駕出宮前一日,恒王砸了偏殿的東西,步惜歡索性命人將宮中的擺設全收了,只留床榻桌椅,素如冷宮,任恒王在宮中如何怒罵,步惜歡都不再理會。沒想到,這才出宮十日,他竟把氣撒在了宮人的身上,把服侍他的太監折磨成了這般模樣!
“他傷的?”步惜歡負手望向寧壽宮,晚風拂袖,余紅遍地。
小太監下意識地點頭,忙又搖頭。
“這湯是怎么回事?”步惜歡見小太監不敢答,便道,“朕恕你無罪,但說無妨。”
“回陛下,是、是午膳不合王爺的胃口,王爺嫌寡淡,指名要御膳房做山雞竹蓀湯,不要溫火膳,要用紅泥小罐兒現煨的,佐以明前的嫩茶尖兒…奴才在御膳房里候了兩個時辰,沒想到回來的路上驚了駕,奴才罪該萬死!”小太監磕頭如搗蒜,聲音里帶著哭腔。
有的話,他還是沒敢說。
圣上不在宮里的這十日,恒王日食三四餐,頓頓不合心意,不是打砸碗碟,就是打罵宮人。恒王爺和圣上不和,知道圣上今日回宮,恒王爺的脾氣越發陰晴不定,中午說溫火膳沒滋沒味,把午膳全砸了。他在御膳房外候了兩個時辰,因手上有傷,提著食盒路過御花園時便偷偷地放下稍歇,沒想到這一歇,竟因累極而睡了過去。雖只是打了個盹兒,但被馬蹄聲驚醒時,他欲躲已晚,這才驚了駕。
今兒也是他倒霉,沒想到本該從東門進宮的帝后會出現在御花園里,更沒想到皇后娘娘只瞧了他一眼,便看出他的手是被王爺給踩傷的。圣上問話,他不敢不回,可回了圣上的話,回到寧壽宮里,也只怕要被恒王爺給打死。
今兒橫豎是個死,更別提驚駕之罪了。
步惜歡嘲諷一笑,轉頭對暮青道:“我去寧壽宮一趟,你先回大殿歇會兒。”
暮青道:“我陪你一起。”
“這添堵的事兒,你何必去?為夫去去就來,你先回去歇著,餓了就先傳膳。”步惜歡牽起暮青的手來拍了拍,隨即便命小太監起身,隨他一道兒往寧壽宮去了。
暮青看著步惜歡的背影,嘆了口氣。
也好,他們父子間的恩怨總要有個了結,他若不親手處置,憋了二十多年的心結便永無解開的一日。
步惜歡說去去就來,卻到了晚膳的時辰還沒回來,暮青在乾方殿中命太監出去打聽,人前腳剛走,侍衛后腳就進殿呈上了一封密奏。
密奏中所奏的正是她下午命隱衛打探的事——一份名單,所列皆是朝中的名門士族,足有八家。
暮青冷笑了一聲,尚未把密奏放下,宮人便回來了,身后領著的人是范通的徒弟小安子,在太極殿當差。
小安子沒把他師父那張死板的臉學去,反倒見人便笑,甚是討喜。
不過,今日回稟的事,他可不敢笑。
“回皇后娘娘,恒王跟陛下一通大鬧,陛下撤了在寧壽宮中服侍的一干太監,只留了御林衛。”御林衛個個武藝高強,恒王身邊沒了服侍的人,若想拿御林衛撒氣,那肯定是撒不成的。
小安子心里直嘆氣,也不知恒王跟陛下較哪門子的勁,他若是老老實實地為太后誦經守靈,陛下興許還能心軟,畢竟血脈相連。可他這么鬧,吃虧的只能是他自己。
“那被打的小太監如何了?”
“回皇后娘娘,陛下宣了御醫,準寧壽宮里挨了打的太監們去御藥局拿藥,日后回原處當差,這個月領雙份兒的月例。”
“陛下在太極殿?用過晚膳了?”
小安子一聽這話,更是唉聲嘆氣,“回皇后娘娘,陛下剛處置了寧壽宮里的事兒,兵曹尚書大人便與幾位大人一道兒進宮陛見。陛下在古水縣斬了嶺南刺史的胞弟,幾位大人心憂嶺南之局,正與陛下在太極殿中商討軍政要務呢!陛下擔心皇后娘娘久等,得了空兒就差奴才過來傳句話,要您先用晚膳,切莫久候。”
傳罷這話,小安子的臉上才見了些笑意,“陛下還說了,今夜難料幾更能回,眼下已是掌燈時分,您早些歇息,就別看那些卷宗了,仔細熬壞了眼。”
暮青一言不發,待小安子告退時才道:“你回去時去趟御膳房,端碗參雞湯遞進去,他這一日少食,你們少讓他喝茶,傷胃。”
“奴才遵旨!”小安子笑彎了眼,幾乎是飛奔而去。
待小安子走了,暮青看著擺在桌上的晚膳,頓時沒了胃口。一轉頭,她瞧見放在一旁的密奏,不由想起了白天在馬車里的戲言,緩緩抿了抿唇。
外局未安,內爭不休,這人都忙得連用膳的時辰都沒有了,還想著事事都自個兒解決。
罷了,有些事兒,還是她來吧。
于是,白天還聲稱沒空的英睿皇后把密旨往桌上一拍,頭一回下了懿旨,“來人!傳旨!宣這八府的嫡小姐明日午時進宮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