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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鳳駕還鄉

  嘉康初年,六月二十。

  古水縣,云秋山。

  石上云生,山間樹老,樹間隱約可見一座舊石橋,橋后晨霞方收,一抬步輿慢悠悠地行過,沿著崎嶇的小徑下了山來。

  帝后的儀仗候在山前的官道上,儀仗前跪著幾個文官,正是古水縣的知縣、縣丞及主簿一行。

  這幾日陰雨連綿,官道泥濘,知縣一行天不亮就來了山下,已在泥水里跪了個把時辰,官袍濕透,正打著寒噤,忽聽一聲唱報傳來。

  “帝后駕臨——”

  知縣慌忙陛見,顧不得面前有一灘水洼,把腦門子往泥水里一磕,哆哆嗦嗦地高喊道:“微臣古水縣知縣范科,恭迎圣駕!吾皇萬歲萬萬歲,娘娘千歲千千歲!”

  其余人等一同跪拜,無不聲高身縮,抖似落葉。

  皇輿周圍覆幔,帷幕素無華飾,氣象肅穆。帝后共乘在萬千儀仗之中,只聽帷幔后傳來一道慵懶的聲音,“范科,作奸犯科,真乃人如其名。”

  帝音涼似秋風,涼而未寒,卻叫人身沐其中已能知秋。

  一道明黃之物從帷幔后擲出,太監總管范通的后腦勺上長了眼似的,回身接了個正著,將圣旨一展,腔調死板地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古水縣知縣范科勾結鄉紳,判案謀私,欺壓良善,貪贓枉法,枉為一縣之父母官!即刻奪其烏紗,革職關押,待清查卷宗平冤于民之后再列其罪狀,依律嚴辦!欽此——”

  知縣猛地抬頭,一臉的泥水點子。

  侍衛們上前褪其官袍之時,見濕透的官袍貼在知縣的身上,竟顯得有些寬大。

  帝后來云秋山已有七日,七日前是欽天監擇定的安葬吉日,帝后親自送暮老國丈的棺槨回鄉,皇后發愿不建大墓華陵,只于云秋山上修了一座合葬墓,將爹娘同葬之后,在山上齋戒守陵七日。

  知縣等人在帝后剛到云秋山那天就來迎過駕,卻被侍衛一句帝后齋戒不得擾駕給攔了。自打得知了皇后乃何人后,知縣就憂思惶惶夜不能寐,好不容易熬到了鳳駕還鄉,被攆回縣衙又熬了七日,竟生生把衣帶給熬寬了。

  “起駕——”

  太監一聲唱報傳來,侍衛綁起知縣便拖去了一旁,縣丞、主簿等人慌忙跪著退去官道邊兒上,見儀仗浩浩蕩蕩地行了起來。

  “擺駕!古水縣衙——”

  六月多雨,晌午將至,煙雨東來,萬千儀仗行至古水縣外時,見萬絲明滅,城樓虛如遠山,城門開著,守城的人今兒不敢打盹兒,見到策馬前來開道的御林軍后慌忙跪迎。

  鳳駕還鄉是為葬父,儀仗之中未見鼓樂宮隨,只見御林衛為導,幡幢旗陣為引,左右衛大將軍護駕,侍中隨車,屬車十二乘,帝后步輦在中,神甲軍在后,殿以黃龍大纛。

  皇后出身民間不喜鋪奢,鑾駕簡素,行經城門竟還用了半柱香的時間。

  長街兩旁跪滿了百姓,萬民迎候,無人遮傘,奈何儀仗重重帷幔如屏,百姓難以窺見帝后真顏,倒是在儀仗后頭瞧見了知縣等人。知縣身上不見了烏紗官袍,一路被侍衛拖押著,百姓議論紛紛,一路跟著鑾駕往縣衙去了。

  到了縣衙門口,一聲落駕傳出老遠,帷幕一打,一人先行下了御輦。

  青瓦如洗,天光云氣浩若匹素,墻南探出幾枝夏花,開得正好。

  宮人奉來油紙傘,男子竟一手接過,一手親自撩了帷幔。

  這一撩,風拂廣袖,夏花驚落,細雨飛瓊掠過眉前,男子定凝著御輦中,眉目間的脈脈情意勝過了花影春燈。

  世間最美的風景莫過于這一撩,撩動春心,從此春閨夜夢,不知多少女子的夢里情郎似君。

  帷幔里探出半截素指,男子伸著手,讓御輦中人搭著他的腕下了御輦。

  女子一襲月裙,身無繁飾,青絲綰就,鳳簪獨枝,一抬頭,三尺青天在上,縣衙金匾在下,她立在衙門口,風姿清卓,容顏依舊。

  長街寂寂,湊熱鬧來的古水百姓眼也不眨,恍惚間記起當年素衣撐傘出入縣衙的暮姑娘,她一走就是三年,誰也說不清當年發生了何事,只知再聽見她的音信時,她已名揚天下。

  誰也想不到一個賤籍姑娘能有此造化,就像誰也沒想到受盡天下人唾罵的圣上竟然并非昏君。

  ——天下之人都看走了眼。

  “爹,快看!真是暮姑娘!”這時,鴉雀無聲的長街上忽然傳來一道孩童的聲音。

  “噓!”人堆里,一個披著蓑衣戴著斗笠的漢子慌忙掩住孩子的嘴,轉身便把孩子往人堆里藏,“快別胡說,那是皇后娘娘!”

  百姓呼啦一聲散開,漢子和一雙孩童頓時顯了出來,神甲侍衛無旨未動,只是冷冷地盯著漢子斗笠下的臉,像是防備刺客。

  漢子嚇得兩腿發軟,噗通一聲跪在長街上,一雙手仍沒忘了把兒女往身后護。

  “你是…趙大寶?”暮青瞧這漢子眼熟,轉身走了過來。

  趙大寶沒想到暮青還記得他,一時仰著頭張著嘴,盯著帝后,忘了答話。

  “殿下問你話呢。”范通死板地提醒了一句,雖非喝斥,卻把趙大寶嚇了一跳。

  “草、草民…是趙大寶!”趙大寶慌忙磕頭,斗笠咚的一聲撞翻在地,滾出老遠。他不敢去撿,趕忙回身讓兩個孩子跪下磕頭,“快!快給皇后娘娘磕頭,謝過娘娘的大恩!”

  三年前,他家婆娘吊死在家里,村里的趙屠子非說人是他殺的,族里人險些綁他見官,若不是皇后娘娘還他清白,他現在早被問斬了,一雙兒女指不定被賣去哪兒受苦呢。

  兩個孩子都穿著蓑衣,斗笠下的小臉兒巴掌般大,瞧著有些清瘦,眼睛卻清亮有神。兩人一同跪下,聲音稚氣,同聲道:“謝皇后娘娘的大恩!”

  “起來吧,地上濕涼。”暮青將兩個孩童扶了起來,目光在兩人身上定了定,淡淡地笑道,“長高了不少。”

  這一笑,天都似乎清朗了幾許,街上的百姓看呆了眼,見暮青轉身往縣衙里走去,清風細雨相隨,她的聲音不似以前那么清冷,聽著多了些和暖,“你也起身吧。”

  趙大寶望著暮青的背影,只見點頭,不見起身。三年前,他帶著一雙兒女跪在雨里跪謝時,她也是撐著傘走遠了,如今還鄉,仍是舊年時節,她依舊轉身就走,不容人久跪道謝,身旁卻已添了個撐傘的人。

  那人與她相攜入了縣衙公堂,宮人隨侍,侍衛分列,一隊御林軍將門檻搬去一旁,百姓擠到縣衙門口,見帝后同坐在公堂案后,天威咫尺,叫人不敢久觀。

  不一會兒,縣衙門口便跪滿了人,天還下著絲絲小雨,帝音比綿綿細雨還要慵懶,好聽得似一曲弦音,散出縣衙,漫過長街,天音般降至耳畔。

  “人杰地靈之說,古來有之。皇后乃世之奇女子,朕早想瞧瞧養育她的一山一水是何等的靈秀,今日見這古水縣,才知果真是寶地。可惜縣衙的公堂叫一介贓官坐了幾年,真真是糟蹋了。”

  帝音落下,鐵靴之聲便傳出了縣衙,知縣被拖到公堂外,侍衛一腳將其踢跪在地,一名老太監執著圣旨出了公堂,立在臺階上將圣旨一展,念!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知縣者,知縣事也,民乃一國之本,民安方得國泰,此乃朕之所愿也。然,古水縣知縣范科,掌一縣之政,不思體察民之疾苦,一心謀奪私利,貪贓枉法,傷國之本,其罪難赦!現將其革職查辦押赴汴都,有冤之百姓三日之內可告御狀,其后可至縣衙訴清冤委,責令新任知縣重開卷宗重審疑案,務必平冤于民,令一縣民生安泰,欽此——”

  圣旨念罷,縣衙門口嘩的一聲,百姓頓時議論紛紛。

  “告御狀?聽老人們說,告御狀是要殺頭的!”

  “你沒聽見這是圣旨?皇上叫咱告御狀,哪會殺咱的頭?”

  “去年三叔公家隔三差五的丟雞,衙門嫌事兒小,懶得查那賊,這事兒能告御狀不?”

  “你們咋凈想著告御狀了?沒聽見圣旨里說新知縣了?新知縣是哪個?”

  這時,忽聽一道帛音自公堂處傳來,百姓抬頭望去,見那老太監還在公堂外,手里竟又展開了一道圣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越州奉縣學子崔遠,出身寒門,久知民間疾苦,且孝賢忠義,堪為一縣之長。今封崔遠為古水縣知縣兼兵馬督監,知縣事,理縣政,勸課農桑,擇被百姓,莫負天恩。欽此——”范通念罷圣旨,將手往前一遞,儀仗里便走出個人來。

  “學生領旨,叩謝圣恩!”那人一身青衫,看年紀不過及冠上下,聲音卻清遠無波,頗有幾分寵辱不驚的氣度。

  知縣官秩七品,竟要圣旨御封,不傻的人都知道是為何故。古水縣里飛出了一只金鳳凰,帝后情深,皇后的故鄉自然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掌政的,能坐上古水縣公堂的人必是圣上的親信。

  這位崔大人年紀輕輕就得此要職,眼下雖是七品芝麻官兒,但將來必定是要飛黃騰達的!

  一時間,縣衙門口不知多少目光盯住了崔遠,肚腸里繞起了九轉十八彎兒。

  有人后知后覺,悄聲道:“新任知縣大人的名姓聽著有點耳熟。”

  “這么一說,是有點耳熟…”

  “前些日子圣上剛在寒門學子之中封了賢號,其中好像就有一位學子跟咱新任知縣大人同名!”

  百姓對政事并不敏銳,少有能記起那幾位學子姓甚名誰的,但當今圣上前些日子大封有功之臣,其中就有六位寒門學子。這些學子早在圣上渡江前就名揚江南,他們廣發檄文,揭發元黨謀朝篡位之心,聲討元相貪污西北軍撫恤銀兩一事,要求圣上親政。

  天下人皆道圣上是昏君,但在他們眼中似乎不是,沒人說得清從何時起市井之中開始流傳有關圣上的事的,只記得起初是三兩首童謠,后來茶樓里的說書先生便不再說那些老掉牙的事兒,而是斗膽說起了圣上。大伙兒一開始怕殺頭,沒人敢聽,后來見官府不來抓人,又實在對皇家密事很好奇,茶館里的人才慢慢多了起來。

  先帝暴斃、恒王妃之死、喪母之痛、虐殺宮妃的真相、廣納男妃背后的隱情…一樁一樁,道盡圣上這些年來的隱忍不易,說得就跟真事兒似的。大伙兒起初將信將疑,但沒過多久,大江對岸就傳來了西北軍撫恤銀兩案告破的消息,大家不信也得信了。

  再后來,市井之中就熱鬧了起來,茶館酒肆里常有寒門學子出入,他們斗詩激辯、暢論國政、批判士族、深談變革之要、擁護圣上親政。圣駕渡江時,盛京事變、立后詔書、皇后從軍入朝替父報仇、帝后情深的恩愛諸事早就傳遍了江南。不得不說,圣上之謀著實深遠,盛京事變在江南寒門思潮之后一年,說明圣上早在一年前就開始安排后路了。他一心親政,卻也為事敗做足了準備,這才有了今日之景。如今江山一分為二,江南百姓的日子卻沒有受到什么影響,圣上親政之后,寒門子弟報國有望,民間反而一派歡喜的景象。

  那幾位得了御封賢號的寒門子弟從此再沒去茶館,沒幾人記得住他們的名字,只是城外張貼皇榜那天,因崔遠是越州人士,其母正是揭開西北軍撫恤銀兩貪污一案的人,百姓在皇榜前議論了幾日,今日乍一聽見新任知縣的名姓才會有人覺得耳熟。

  百姓議論紛紛,崔遠充耳不聞,謝恩平身后捧著圣旨退去一旁,縣衙外的百姓卻在此時倒吸一口涼氣!

  只見少年的半邊臉上落著塊丑疤,半塊巴掌大的臉皮像是受過烙刑一般,新肉舊疤長在一起,丑陋嚇人。天光雨霧籠著縣衙,少年恭肅地立在公堂外,遠遠望去就像是閻王殿里派來衙門里當值的鬼差。

  古來只道人前風光好,不知人后兇險事,聽聞崔遠尚未及冠,可瞧這御前領旨的氣度,哪還能瞧得出少年人的稚氣?

  “帝后移駕——”

  這時,太監的唱報聲傳來,御林衛聞旨而出,跪在縣衙門口的百姓們紛紛起身讓開路來。

  步惜歡和暮青出了公堂,行經崔遠身邊時,暮青道:“日后好好奉養你娘親。”

  “也得學著做個好官,古水縣乃是皇后的故鄉,朕把此地都交給你了,莫要辜負朕與皇后的信任。”

  崔遠不敢抬頭,跪答道:“微臣定不負圣恩!”

  暮青來此前該說的話都已經跟崔遠說了,于是便沒再多言,與步惜歡相攜出了縣衙。

  御林衛已將長街清了出來,百姓擠在兩旁,帝后近在咫尺,只見兩人比肩而立,男子撐著傘笑道:“坐了一路御輦,還真有些乏了,娘子陪為夫散散步可好?”

  “好。”女子頷首應好,甚是清冷寡言。

  男子不惱也不嫌,只把傘遞給了宮人,當街牽住了愛妻的手,在百姓灼灼的目光里體貼地問:“家中離此可遠?若是路遠,那還是坐輦吧,為夫舍不得叫娘子濕鞋。”

  “不遠,遠也無妨,我沒那么嬌氣。”只要他想,她就陪他走,不論多遠。

  “那就走吧。”他的笑似春風一場,吹皺一泓秋水,蕩得人無酒自醉,“這會兒雨不大,想來也濕不透繡鞋,若是濕了鞋面兒,歸家后為夫幫娘子換了就是。”

  此話話音說低不低,周圍的百姓眼睛睜得老圓,無不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聽岔了。

  暮青低頭看了眼袖口,步惜歡正在袖子底下捏她的手,捏得好不纏綿。她太了解這人的德性,他想的哪是換繡鞋的事兒?

  “此番出行就該帶著御史,似今日這般言行,回到朝中就該讓御史參你一本!”暮青甩手整了整衣袖,看似惱了,耳珠卻微微泛紅,云天青碧,不及這一抹紅暈秀麗,叫人不覺間看呆了眼。

  “有娘子在側,為夫何需御史?”步惜歡笑了聲,眸光風月和柔,說罷一牽她的手,懶聲道,“走吧!”

  宮人趕忙撐傘緊隨,儀仗在后,只見帝后相攜而去,衣袂裙裾舒卷如云,龍鳳對佩玉音清澈,一路叮叮當當的走遠了。

  城北,后柴巷。

  三年未歸,巷子里的老墻根兒下生了青苔,苒苒炊煙從巷子深處飄出來,暮青站在巷子口,如毛細雨沾濕了眉睫,怔愣的神情叫人不忍久看。

  “可是巷尾那間?”步惜歡輕聲問。

  “明知故問。”暮青回過神來,徑自進了巷子。

  家中無鄰,巷子里三年沒有人來,石板縫兒里卻連根雜草也未生,顯然是有人來灑掃過。鑾駕七日前就到了云秋山,知縣可能派人來過,但衙門里的人沒有旨意不敢擅入院子,那此刻在生火做飯的人會是哪一撥?

  步惜歡既然都派人來了,哪能不知暮家的院子是哪一間?

  步惜歡的確知道,只是暮青這回卻猜錯了,炊煙不是從暮家的院子里升起的,而是從左舍院兒里飄出來的。因巷子頗深,兩家挨得又近,暮青在巷子口處才看岔了。

  “這院兒里…”

  “我們先歸家,一會兒再來。”

  步惜歡賣了關子,牽著暮青的手便到了暮家門前。

  賤庭門前無臺階,門隨墻開,門上無簪。銅鎖三年里無人開過,鎖身上竟未見銹斑,屋瓦上亦未生雜草青苔,連鄰墻之間種著的散竹也長得喜人,竹梢被細心修剪過,不曾因雜生胡長而壓彎竹身遮住墻頭。

  炊煙飄過鄰家院墻,柴米之香令人懷念,暮青怔在門口,有那么一瞬,她竟以為自己剛從縣衙回來,爹在家中生火煮飯,她一推門進院兒就能聞見飯菜香。

  然而,門上的銅鎖卻讓她清醒地知道一切不過是舊時記憶,當她從隨身掛著的藥囊里取出一把放了三年的鑰匙,鑰匙是溫的,鎖卻涼得刺骨,催人心頭生悲。

  院子里未生雜草,屋里亦未蒙灰塵,她臨走時翻開的衣柜已經鎖好,榻上的被褥整潔依舊,桌上的銅鏡前卻還放著碗碟和毛筆,碗碟里的梔子汁已干,那是她離家前用來易容的,到如今竟還保留著原樣,只是上面的灰塵被小心翼翼地擦拭過;書房里的書未遭蟲蛀鼠咬,每一本都摞放在原位,不見灰塵;灶房里堆著新柴,她離家前用過的干草、柴禾和藥罐等物還在原地,其余物什都灑掃得干干凈凈。

  暮青去各屋里轉了一圈兒,出來時問:“你很久以前就派人來看護院子了?”

  江南多雨,門鎖如若三年未用,銹跡一定很厚,即便能擦掉也會留下銹斑和擦痕,可是她剛剛進院兒時發現門鎖很光滑,顯然這三年里常有人來此。

  “不久,你我拜堂之后才有人看護在此,以前只是過些日子就來灑掃一回。”步惜歡不知何時把傘從宮人手里接了過來,只有他一人立在院子里,宮人都在院門外候著。

  暮青怔了怔神兒,拜堂是一年多前的事,那晚穿戲服拜的堂,她那時并未覺得自己當真成了親,沒想到步惜歡會派人來看家護院。

  “你娘家只剩下這一間院子,你心里惦記著,為夫派個人來看家護院也是應當的。岳父如若在天有靈,你我的婚事總要叫他放心才是。”步惜歡淡淡地笑了笑,眸底溜逝的愧意卻未逃過暮青的眼。

  暮青這才發現步惜歡一直站在院子里沒動,雨勢不知何時大了起來,他撐著傘立在院子當中,任大雨潑濕了衣袂,一動也不動。堂皇金殿都坐得的人,一間民院兒竟叫他如此拘束。她進院兒后就各屋查看,沒顧得上讓他進屋坐,他竟不知自己進屋,平日里那么厚顏無恥的人,今兒竟拘束起來了。

  他…還是在為她爹的死而自責。

  此事兩人已交心長談過,暮青不想把以前所說的話再說一遍,她徑直出了主屋,拉著步惜歡便進了閨房,“我屋里的床榻小了些,念你護院有功,分一大半給你,如何?”

  她往榻上虛虛一劃,劃出了三分之二的位置給他,留下的地兒她要側著身才能躺得下。

  步惜歡站在門口,傘還沒收,天光照得側顏如畫,眸波暖得溺人,“嗯,娘子要一丈寬的黃花梨大床,為夫記著呢,已命內務府在置辦了。”

  暮青正往回走,想幫忙收傘,一聽這話險些摔著,“你真想讓御史參你一本?”

  她是說過這話,可那不過是兩人之間拌嘴的玩笑之言,他還當真了?

  龍床不過九尺,他若真命內務府置辦一丈的龍床,御史能把祖制朝制都搬出來在早朝上死諫。

  眼下江山只剩半壁,步惜歡剛封了不少寒門子弟,前些日子又在提議興辦學堂的事,朝廷想改革舉官入仕的舊制,興辦學堂只是前期準備。江南的士族不傻,自然猜得出圣意,圣上親近寒門,學子們在各地激辯朝政,新思潮來勢洶洶,士族豪貴不可能長久任之,步惜歡如若給守舊派拿住錯處,他們定會咬住不放胡亂牽扯,直到把事情扯到入仕改革上,施壓到他肯退步為止。

  “他們不尋此事的由頭,也會尋別的事兒,該來的總會來,反而來得越晚準備越足,為夫倒寧愿此事早來。”步惜歡扶住暮青,湊在她耳邊打趣道,“娘子怎就覺得是那些老頑固想找為夫的岔兒?新官上任還三把火呢,為夫親政之初,哪個不長眼的不思憂國憂民,專盯著你我夫妻間的事兒,為夫才要治一治他!”

  暮青:“…”

  這人…

  算了,她怎么會蠢到擔心他?遇上他,江南這幫老頑固自求多福吧!

  暮青走回床邊坐下,坐得端端正正的,“先說好,我此生之志在于斷案平冤,不是那一丈寬的黃花梨大床。”

  步惜歡愣了愣,隨即忍俊不禁,倚門而笑,“好,好!都是為夫飽暖思愛跟娘子睡那一丈寬的龍床,為夫驕奢淫逸,娘子清廉守正,如此可合心意?”

  暮青不接話,嘴角淺淺地揚了揚。

  步惜歡走到床邊挨著她坐下,問:“娘子如此清廉守正,此行當真只待三日?聽你所言,歷任古水知縣身上皆有收受賄賂草結民案的事兒,岳父與你經手的案子開了卷宗重審即可,但你不在古水縣這三年,冤假錯案想必不少,重閱卷宗需些時日,三日哪能看得完?為夫還是陪你多住些日子吧。”

  “不必,這些年的冤案若都翻案重審,三五日的也審不結。朝中事忙,你不可離開太久。”他陪她在山上守陵七日,成堆的奏折往山上送,每日只睡兩個時辰,親政的辛苦他從來不說,但她心疼,“你說得對,魏卓之、韓其初、章同、崔遠…這些人是朝廷日后的棟梁,現在要多歷練。我以前在家中寫了幾本手札,明日讓崔遠拿去,日后悉心研讀就是。古水縣離汴河城只有百里,日后若有疑案,叫他奏問宮中便可。”

  一開始,御封賢號之事她覺得有些早,天下大賢之士不少,崔遠六人年紀尚輕,論學問還當不得賢士之號。但步惜歡的顧慮也有道理,如今天下皆知他親寒門,朝廷舉官的舊制仍在,為君者若不依律令治國,臣民又如何奉公守法?在朝廷改革入仕制度的法令頒布之前,他安插親信之人入仕而不經舊制選拔是行不得的,所幸崔遠六人奉密旨到江南舉事,有功在身,因此封賞有名。賢士之號只是借虛名行封賞之實,也是安江南寒門學子之心,有崔遠六人在先,才可激勵余者隨行。

  朝政之事,她想如步惜歡這般思慮周全還需些年頭兒,她能幫他的唯有刑案一事,民間少一樁冤案,世道就清明一分,天下就好治理些。

  這一國之母要怎么當,她也該思量一番了。

  暮青起身走到門口,見這一場大雨來得急去得也急,才說了一會兒話的工夫,雨勢已歇。屋外的墻角里種著一片老竹,入目蒼翠,儼若青墻。

  步惜歡跟來門口,見暮青望竹沉思似有心事,便問道:“岳父大人栽的?”

  暮青嗯了一聲,“我七歲那年,爹栽下的。那時他衙門里日漸有了名氣,鄰縣有疑難的案子都來相請,他在衙門里的日子比以前好過了許多,鄰里之間卻越發疏遠。我爹怕尸臭味兒熏著街坊,便在墻外和院子四周種了些散竹,想著遮一遮味兒,可最終左鄰右舍還是搬走了。我整日擺弄尸骨,自幼沒有玩伴,街坊四鄰搬走后,爹見我越發寡言,自責了好些日子。”

  步惜歡聽后沉默了好一陣子,看見墻外的炊煙后才笑了笑,“那你一定沒去街坊家里用過飯。”

  “嗯?”

  “正好,為夫也不識此中滋味,不如你我今兒晌午去那家打一頓秋風如何?”問罷,步惜歡不等暮青答話,牽著她的手就出了屋,兩人徑直出了院子,沒個幾步就到了正燒火做飯的鄰居門前。

  門關著,步惜歡上前敲了敲門。(

大熊貓文學    一品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