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婦人蠢不可及,沒聽見她說沒想到本汗傷得如此重?她把人命看得比天重,她若知道本汗傷重會來求醫,就是死在山里她也不會踏進你鄭家半步!”呼延昊扯著蘇氏的頭發又將她的臉轉了回來,望進她驚恐的眼底,對她森然嘲弄地一笑,“要屠你鄭家滿門之人是本汗,連仇人都能罵錯,你這婦人還能蠢到何等地步?難道說,你不敢辱罵本汗,就把氣撒到本汗的女人身上,欺軟怕硬,嗯?”
此言犀利,蘇氏懼不敢言,只顫如風中落葉。
呼延昊狠狠捏住蘇氏的下巴,笑如森羅惡鬼,“今夜本汗前來求醫,她若被本汗逮個正著,念在你們為她治傷的份兒上,本汗興許還會饒你們一命,只找她算逃跑的帳!可你們明知她有傷在身,還攆她進山,本汗倒十分想宰了你們!”
蘇氏聞言,淚珠滾出眼眶,眼底神色錯愕。
難道不該是鄭家收留了她,所以才遭此橫禍?他方才不是說,她因鄭家而回來,他才想要殺了他們嗎?
這時,蘇氏忽覺下巴上的指力一松,男子一臉厭惡地放開她,轉頭望向南墻上立著的少女,問:“你可看清楚了?這就是你想救的人,可值?你想為天下人平冤,天下人不見得感激你,似這等不識好歹之人天下間不知還有多少,他們的冤屈與你何干?不如隨本汗回大遼,你我自在逍遙,青史后名由他去,管這世間善惡疾苦!”
呼延昊收刀踏出房門,隔著院子向暮青伸手。今夜他再次被她瞞騙,本想抓到她之后定要嚴懲,但當見到她時,那堅毅不折的風姿不知怎的就讓他想起了阿媽,她像草原女子,卻比草原女子纖薄得多。他從未到過江南,不識江南女子的溫婉柔態,在他眼里,她并不溫婉,卻叫他心軟。
所以,讓她看清世間人的貪婪丑惡,讓她棄了那些仁義德善,陪他出關,自在逍遙,不懼惡名。
“不。”墻頭上傳來的聲音浮弱卻清晰,少女的臉色蒼白如紙,眼眸卻明澈如昔,堅執不改,“世人辱我欺我,乃是世人之事,與我何干?我左右不得世人之心,卻可明己之志。我立志平冤,不為青史留名,為的是不負所學,問心無愧。此志不移,死生不改!”
“你…”呼延昊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半晌,拂袖之聲厲似朔風,“頑固不化!”
暮青沒有氣力多言,只淡淡地道:“大汗與我,終究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好!好!好一個道不同不相為謀!”呼延昊連道三聲好,道罷一聲笑,笑聲里含著的不知是傲是苦,直教人覺得這樣的男子,這一生里難得能有的情意都在笑聲里散了,待笑聲散盡,夜風里徒留冷意,“那本汗倒要看看,你我之道,究竟誰輸誰贏!”
呼延昊抬手,屋里刀風連揚,遼兵手舉彎刀,高高懸在了鄭家人的頭頂,只待一聲旨意,老少婦孺,人頭落地。
二房夫妻驚恐地抱著襁褓中的嬰孩,看看蘇氏,再回頭看看暮青,不知該求哪個。
蘇氏已不知今夜之難究竟是誰之過,她此胎已近足月,受綁時便動了胎氣,加之受刑之苦,已不知還能撐多少時候,這孩兒今夜怕是難逃厄運…如果今夜不曾攆那姑娘出門,興許腹中孩兒還能活命。
不知是誰之過,可心里終究是悔了,蘇氏淚如雨下,低頭看向自己高隆的腹部,刀口不深,可血已染濕裙裾,她的手被綁著,竟連摸摸腹中孩兒都辦不到。看著地上畏縮成團的一雙兒女,暈死過去的婆母,生死不明的丈夫,還有腹中胎動越來越微弱的孩兒,蘇氏閉眼,淚濕前襟。
這一禍怕是躲不過了…
然而,等了許久的刀并未落下來,黃泉路閻王殿之景比她想象中的要難見到,她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看見呼延昊依舊在門口,手抬在半空至今未落,臉色鐵青,正死死盯著屋外。
蘇氏目光循出,也忽然怔住。
暮青手握薄刀,刀刃壓頸,“大汗既然喜歡與人比試,那不妨比比看,你我手里的刀,誰的快!”
呼延昊額上青筋畢露,“你敢!”
暮青淡淡地扯了扯嘴角,“我這一生,曾兩次違志,雖判過錯案,但錯而不悔,從曾戕害百姓,亦不曾連累無辜。但今夜我無連累無辜之心,無辜卻因我受累,我只能以命相博!”
暮青昂首,刀刃壓下一寸,一珠殷紅染了雪襟,她面色不改,氣息虛浮卻吐字清晰,問:“鄭家人頭落地,我定血濺南墻!我敢陪葬,敢問大汗可敢殺人!”
清音鏗鏘,如劍出鞘,斬破夜風刺入屋中,屋中男子目光灼人唇抿如刀。
她在威脅他!
她深知大遼初建,舊部族勢力尚存,他需要她以桑卓之名追隨左右,以穩民心,所以她才敢拿性命作賭!她賭的不是她的命,而是他的帝位,是他苦心統一的大遼江山。
鄭家八口不過是升斗小民,豈配與他的帝位江山比輕重?
他該要她活,但——
“本汗不信你敢!”此話從牙縫里擠出,呼延昊死死盯著暮青的手,賭她不敢再下刀。
她太聰明,在和她的博弈里他從沒贏過,青州山里如此,呼查草原上如此,大將軍府里如此,暹蘭大帝的陵寢里也是如此,包括今夜,他直到現在還想不通她在義莊里時是如何解開那道繩子的,他險些就被她騙去了官道!
她不可信,他也不敢信。
誰知他放了鄭家人,如了她的愿之后,等待他的會不會是她再次的逃離,亦或一個不可預知的陷阱?
他唯一能確定的是,她念著大興皇帝,絕不會輕易自刎。
呼延昊諷刺地一笑,他與她的博弈,他放手一搏的緣由竟是她心里念著別的男子。
暮青也諷刺地一笑,一顆血珠自刀下滾入衣襟里,若紅梅落入雪間,化去無聲。
呼延昊抬在半空的手豎起,遼兵見勢揚刀,只待那手刀落下。
王氏與鄭當歸未醒,一雙幼童已然嚇得失了魂兒,二房夫妻擁著幼子縮頭閉眼,蘇氏忘了哭,一直仰頭望著南墻上立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