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是睡不著,既如此,不妨聽個故事。”暮青忽道。
“哦?”步惜歡興味的一笑,她還會說故事?
不過,以她的性子,這故事八成不是給幼童聽的。
“可聽?”暮青問。
“嗯。”步惜歡懶懶應了聲,將她攬得緊了些,“說來聽聽。”
她的故事,他還真想聽聽。
暮青看了步惜歡一眼,斟酌了一番,道:“我曾讀過一本海外異志,其中記載了一個故事。以前,有兩個國家,叫吳國和越國。吳王伐越,戰敗重傷,臨死前囑咐其子要報仇雪恨。后來吳國再次伐越,越王兵敗,意圖自刎之時,得謀臣文種一計,以珍寶女色賄賂了吳臣,覲見吳王,稱越國愿降,自此稱臣。吳王認為越國已不足為患,不聽臣子諫言,一意受降撤軍。越王回國后,立志圖強,選賢任能,減免租稅,繁息人口,十年生聚,十年教養,為醒自身不忘前恥,睡臥草堆,懸膽于戶,出入嘗之,不絕于口,如此十年,終一雪國恥。”
臥薪嘗膽的故事歷史上是否真有其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步惜歡同樣隱忍多年,重要的是她想說的話。
步惜歡聽著,眸中睡意漸無,隱生輝光。
暮青接著道:“越能滅吳,文種、范蠡之功最甚,越王便拜文種為相,封范蠡為上將軍,范蠡卻不受封賞,歸隱而去,走時留書給文種,信上說‘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子何不去?’文種不信,只稱病不朝,后來越王親自賜了把劍給他,道:‘子教寡人伐吳七術,寡人用其三而敗吳,其四在子,子為我從先王試之。’文種聽了便明白了,一代謀臣,伏劍而亡。”
步惜歡望著暮青,眼眸深若瀚海,難測難辨。
暮青不管步惜歡心中如何想,后面的話才是她想說的,她道:“君臣之道我不懂,我只懂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先帝殺子,其后暴斃,太皇太后殺你母妃,日后你要為母報仇,我無權過問,我只望你不是先帝。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敵國敗謀臣亡,這等行事終非明君所為。”
暮青說完便閉上了眼,她說這些只是因今夜聽了先帝與元家的恩怨,有感而發,并非需要步惜歡承諾什么,他能聽進去多少就看他自己了。
步惜歡看著她這一副說完就想睡了的模樣,目露審視。海外異志?他倒是沒看過,亦未聽過這故事,宮里藏書萬千,倒也并非將民間孤本收錄殆盡,她看過海外異志也不是沒有可能。他記得當初在汴州刺史府,她還曾說過英國,如此說來,許真是看過一些雜書奇書,只是他不知這些書她是從何處得來的,又是如何遇到那異國之人學了察言觀色之法?
一切不得解,眼下卻有一件事,他想問。
“這么就想睡了,不想要承諾?”步惜歡捏捏暮青的后腰,知道她沒睡。
暮青腰身麻癢,果真被他捏醒,只是睜開眼時眸中生寒,面色不佳,“沒興趣!承諾無用!”
“哦?”
“你若像先帝那般,承諾有何用?你若與先帝不同,又何需承諾?”
承諾就像戀愛,有的人總擔心戀人出軌,恨不得看得牢牢的,殊不知,他若是那多情之人,看也看不住,他若是不是那多情之人,又何需去看?
她還記得他在奉縣縣衙大赦天下時對奉縣百姓說的話,他說:“庶民犯法,斗殺一人十人。士族犯法,戕害萬民。貪官犯法,雖不見血亦甚于民,罪當重處!朕大赦天下,乃為施仁于民,而非施仁于臟吏,自朕之一朝起,為官貪贓罪同十惡,不赦!”
他能說出此言,她便信他是明君,定與先帝不同。
她不想要他對感情的承諾,也不希望他在她面前許下對天下的承諾,若信任要靠承諾來維持,那還叫信任嗎?
她待人待事向來分明,哪怕日后未必相守一生,但只要此刻在一起,她便愿意付出信任。
步惜歡望著暮青,自那山林開棺驗柳妃尸身之夜過后,男子眸中再現爛漫星河,一個眼神便如一片天。
母妃死后,世間留給他的便是永無日夜的艱難和仇恨,兒時夜里夢醒,他每每徘徊在冷寂的宮廊,總想起那棺中難辨的親顏。少年時寧背一身污名也要南下汴河,從此爾虞我詐,難見真情。感謝上蒼將她送來他身邊,如此清明通透,讓他一抬眼就能望見蒼穹青闊,讓他知道這世間還有干凈去處,那一人總是不同。
他也不想承諾,她的一生,一句話定不下。世間無易事,這是他這些年明白的道理,二十年也未必謀得一國江山,天下間唯一的人豈是一句話可得?
他愿用一生去做一些事,讓她知道,他是否終生可依。
夜已過半,風雪依舊,永壽宮里燈火煌煌,嬰孩拳頭大的夜明珠擺在榻腳,榻上斜斜倚著一女子。
那女子墨金華裙,云髻不見簪釵,腰間不見翠佩,頗似寡居女子,那眼尾熏著的紅胭卻如含血飛起的刀,威重凌厲。當年的元貴妃,如今的太皇太后,四旬年紀瞧著卻正當韶華,明艷凌人。
女子輕撫著袖口油亮的墨狐毛,淡問:“哥哥說,查不出那少年的來歷,不知他是否是皇帝的人?”
“正是,那少年睿智,頗有斷案之能,但出身村野,不曉處世,頗能樹敵。這等人本應不懼,只是不知她是天性如此還是故作此態,因此尚不敢將水師交到她手中啊。”元相國立在榻前丈許處,嘆道。
“有何不敢?”元敏慢撫華袖,頭也未抬,只淡聲道,“給她就是!”
“給她?”元相國微怔。
“給她就是,水師為重,她若真能將水師練出來,給她都督一職又何妨?”
“這支新軍皆出身江南,她在軍中頗得人心,若真領了都督一職,日夜練兵,與軍中將士同了心,妹妹就不怕…”
“有何可怕的?這天下間已經沒有本宮怕的事了。”元敏冷笑,淡淡看了元廣一眼,“哥哥身在相國之位久了,事事往深處想,卻看不到淺理了。既然水師非練不可,何需懼將領是誰的人,何需懼誰得了將士們的心?古來深得軍心的名將不少,沒福消受的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