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圖國書——國君病重,急召三皇子瑾回國!
步惜歡眉峰微沉,隨手將看罷的國書遞給了暮青。
暮青掃了一眼,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該說什么呢?
其實,他們等這一封南圖國書等了有好些時日了。
步惜歡一出盛京就命人給南圖送過一封密信,親政后又遣使向南圖遞過一回國書,算算路程,南圖得知巫瑾出京的消息少說有四個月了,而這一封召他回國的國書來得比預計中要晚不少時日,南圖對巫瑾回國一事似有拖延之態。
但不管怎么說,南圖使節還是到了,只是沒想到會帶來南圖皇帝病重的消息。
不巧的是,兩個多月前,關淮大澇,巫瑾賑災未歸,不在汴都。
暮青思忖著,職業病犯了,“皇帝病重,此言可信嗎?”
“可不可信,見見使節不就知道了?”步惜歡說罷,轉身問范通,“南圖來使現在何處?”
“回陛下,使節在太極殿靜候陛見。”
步惜歡看了暮青一眼,“走,瞧瞧去。”
南圖來使八人,身上皆有風塵仆仆之色。依國禮,八人本該先到驛館沐浴更衣,而后奏請有司,明日早朝再奉旨入宮陛見。這么著急進宮,南圖皇帝病重的消息倒不像有假。
使節們在太極殿內候了約莫半個多時辰,聽宮人報說帝后駕到,不由愣了愣。
他們這一路上沒少聽說英睿皇后的傳聞,那些傳聞頗具傳奇色彩,英睿皇后在民間的聲勢簡直堪比圖鄂圣女在南圖國的聲勢。但圣女只有神權而無皇權,這位英睿皇后卻有提點天下刑獄之權。南興帝連接見外使都帶著她,這…這可與他們南圖的巫谷皇后有些像啊,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使節們正出神,見帝后進了殿來,趕忙見禮。待聽見一聲平身,眾人再拜而起,一起身,不由又愣了。
只見殿窗未啟,一抬眼,卻有山色入目來。
南興帝后相伴而坐,似青竹伴著晚楓,雍容暖著孤清,兩種風情,那般不同,卻又那般契合。在龍庭帝苑里竟也能有這樣一對神仙璧侶,若非親眼所見,真叫人不敢輕信。
范通干巴巴地咳了一聲,眾使臣連忙垂首一恭,這一行禮,倒把為首的景子春給顯了出來。只見他盯著暮青,只是盯著暮青,神色似疑似驚。
“景大人!”其他人驚得不輕,趕忙扯了扯景子春的衣袖。
步惜歡和暮青將南圖使臣們的神色看在眼里,皆未動聲色。
這時,景子春已驚覺失禮,跪了下來。
“平身吧。”步惜歡不以為忤,直入正題,“朕早聞南圖國君龍體欠安,如今當真是不豫有加?”
景子春聞言,面有諱色,抿了抿唇才回道:“回陛下,正是。”
“如此,是該放瑾王早早回國,只是事有不巧,瑾王賑災未歸。三天前,朕得奏報,他尚在關州吳昌縣。”
“啊?”使臣們互看一眼,有人意圖催問,被景子春一個眼色制止了。
景子春問道:“那不知災情如何了?”
步惜歡定定地瞧著景子春,“瑾王乃當世圣手,有他在,災區未發疫情。災情發于兩個月前,賑災之務已可收緩,朕明日便宣瑾王回來。”
景子春卻道:“謝陛下!只是不知三殿下歸京需要多少時日?”
“快馬加鞭,少則十日。”
“這…”景子春頓時面露憂色,猶自斟酌,身后已有同僚開了口。
“啟奏陛下,三殿下一別二十載,國君思子心切,能否懇請陛下準臣等趕往關州與三殿下會和?”此言一出,半數使臣附和,余者皆望向景子春。
景子春看了眼提議之人,鎖眉不語,憂色深重。
這時,步惜歡道:“從關州取道南圖無異于繞路而行,節省不了時日,朕知卿等歸國心切,此事朕自有安排。卿等遠道而來一路奔波,不妨先回驛館歇整,此事明日早朝再議。”
那請旨的使臣一愣,景子春卻松了口氣,眾臣抬眼,見步惜歡托著腮,天光沐來,聚于眉宇,似含天威。
景子春屏息一恭,率先道了聲遵旨。
步惜歡看著景子春,兩人目光一觸,皆有深意,卻都沒再多言,隨即景子春便領著使臣們告退了。
約莫著人都走遠了,步惜歡才轉頭問:“如何?”
暮青沉聲道:“真的。”
南圖國君真的病重,這并不是一個好消息。
暮青雖然不了解南圖的國情,卻知皇帝病重意味著帝位之爭,巫瑾回國必有大險。或者,不必等到回國。
“不過,你問南圖國君是否龍體欠安時,景子春有抿唇之態,似乎話未言盡,其中有不便言說的內情。”暮青道。
“嗯,可還有?”
“還有,使臣里有別有用心之輩。”
步惜歡并不意外,“那個提議去關州的,以及那些附和的。”
暮青卻道:“不。”
“嗯?”
“是最后面的那兩人。”
步惜歡蹙了蹙眉,暮青知道他在想什么——南圖的使臣在出使前必定會先研看大興的域圖,而后制定取道之策,他們不可能不知道從關州回南圖相當于繞路而行,卻以南圖國君思子心切為由,想早點兒見到巫瑾,這不得不讓人懷疑他們的目的。而懷有此目的的人明著有半數,暗地里卻還有兩人,即是說,使臣里有半數以上的人對巫瑾回國別有用心,這可不妙。
“那景子春瞧著倒有幾分可信。”暮青道。
“他是景家人,自然可信。”步惜歡端起茶來品了一口,“南圖有盤、景、木、谷四大姓,景家還在圖鄂權勢不小,當年南圖國君和圖鄂圣女的姻緣就是景家促成的。如今南圖國君派景家子弟為使臣,使臣里卻有半數以上的人懷有異心,只能說明他有護子之意,卻已力不從心。他如今病重,皇后強勢,政事上或許已有他人在插手了。”
暮青聽得心思一動,問:“你對南圖的事了解多少?”
步惜歡微微一笑,“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這些年,圖鄂圣女與巫瑾的密信來往一直未斷,圖鄂乃至南圖的政事,為夫知曉不少。但信中之言簡略,自不如面談那般詳盡。待會兒我會宣景子春單獨進宮一趟,讓他好好說說南圖國內的情形,而后再做定奪。”
暮青聽了并不意外,剛剛步惜歡和景子春所打的眼神官司她看見了。
“你且回宮歇會兒,晚膳時為夫再回去與你詳說。”
“好。”
暮青知道自己睡不著,卻沒在太極殿內耽擱,當下便起身回了乾方宮。
如今已少有事情能在暮青心中興起風浪,這天下午卻心神不寧,熬到晚膳時分,步惜歡回了寢宮,一進來便嘆道:“南圖國君的處境不妙。”
晚膳已經擺好了,見步惜歡到桌前坐下,暮青遞了碗鱔絲湯來,步惜歡品了幾口才說道:“沒想到,南圖國君不事朝政已有兩三年了,內傳他癡迷丹術神志不清,時好時壞,朝政由左相一黨把持,連御批都經由皇后之手遞出。右相及朝中的一些忠君之臣奏請陛見,十有九回,皇帝都神志不清難以召見。我在南下途中給南圖遞過一封密信,那時南圖百官竟已有半年沒見著皇帝的面兒了。”
“什么?”暮青直覺得遍體生寒,眸底不由起了驚瀾,“半年不見國君,這一國之尊是當真神志不清,還是遭人囚禁了?”
“不好說,說是癡迷丹術,但右相一黨及朝中的一些老臣認定是巫谷皇后囚禁了國君。谷家乃武勛世家,左相盤川一黨與谷家有姻親之好,南圖國君親政時,二族聯手,勢力雖強,倒不足以把持朝政。但自從南圖國君身患隱疾,巫谷皇后干政日甚,朝政漸漸被左相一黨把持。”
“既然百官已有半年多未見君面了,朝政又被人把持著,那何必派人來出使?使臣之中又為何以景家人為首?”暮青問著,想起使臣中半數以上的人懷有異心,不由猜測道,“莫非…皇后及左相一黨有暗害巫瑾之意,派景家人前來出使是為了取信于巫瑾?”
但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對。
景子春為使,固然能取信于巫瑾,但景子春有嘴,難道不會告訴巫瑾回國有險?巫瑾不在,但景子春已經把朝中的事告訴步惜歡了,難道巫谷皇后及左相一黨料不到這些?
步惜歡嘲諷地笑了笑,一語道破其中玄機,“你我就算知道,也無力阻止巫瑾回國。生父病重,召他回國,歸國路上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得回,否則便是不孝大罪。”
暮青聞言,將玉筷往桌上一拍,只聽啪的一聲,一根玉筷已斷成了兩截。
步惜歡嘆了一聲,喚了人來,待彩娥重新換上一副玉筷,他才慢悠悠地端碗執筷,邊布菜邊嘆道:“話還沒說完呢,別惱。景家哪會由左相盤川一黨牽著鼻子走?大興之變天下皆知,我親政后又遣使向南圖傳遞國書,就算南圖朝政被一黨把持,也難以遮掩此事。景家聯合幾位老臣強闖宮門,硬是將國書呈到了南圖國君面前。傳言中神志不清、病了半年之久的南圖國君竟上了朝,親點右相之子景子春等四人為使臣,迎巫瑾回國。奈何左相勢大,又薦了四人,這便是咱們今兒見到的八人。”
“可這八人里,有六人是左相一黨,四人在明,兩人在暗。左相所薦的那四人,景子春自然不會信任,但其余的人既然是南圖國君欽點的,說明他不知那兩人投靠了左相。”
“現在知道也為時不晚。”步惜歡意味頗深地一笑,顯然,他已將暮青的話告知景子春了,“好了,用膳,別只顧著操心。”
步惜歡把布滿菜品的碗碟遞到暮青面前,暮青吃了兩口,問道:“如此說來,南圖皇對巫瑾倒有幾分父子真情?”
步惜歡嘆道:“應該有。”
“應該?”
“這些事得問巫瑾。為夫只知大圖國有九州,神權與皇權并治,國都不僅建有皇宮,還建有神殿,而各州除了官府,還建有神廟。百姓信神,諸事皆問神明,連獄訟之事也不例外。朝廷有律法,而廟殿有神典,沖突在所難免,這其中自然有皇族久居神官之下的不甘,奪權之爭曠日持久,不乏慘烈之戰。最終,大圖分裂為南圖和圖鄂,皇族治五州,神官治四州,起初兵爭不斷,兩權交界之處生靈涂炭。隨后,南圖新君即位,御駕親征圖鄂,圖鄂圣女駕臨神廟為民祈福,兩國大戰一觸即發,卻突然講和,圖鄂圣女前往位于南圖都城的神殿中,三年之后得了一子,帶回了圖鄂。巫瑾幼時居于圖鄂,六歲被送來大興為質,他甚少談及父母之事,其中忌諱頗多,我也不知詳情。”
“我曾聽他說,圣女守護神廟,只可與族中的轉世神官成親,所生之女為下一代圣女,代代相傳,血脈相承。圣女嫁給神官以外的人不合族法,違者罪同叛族,要以火刑祭神,此事本有先例,但本代圣女既然無事,想必是兩國默許的。”暮青猜測道。
“嗯。”步惜歡懶洋洋地道,“其實倒也能推測一二。興兵日久,國力不堪重負,時逢新君即位,黨爭未平,朝局不穩,新君御駕親征,興兵是假,重兵壓境,給圖鄂施壓是真。圖鄂治四州,又信奉神權,定然不比南圖看重養兵,戰事太久,圖鄂國境線上的壓力定然不比南圖小。為求保全,圣女被送往位于南圖國都的神殿之中為質,她與新君之間有情無情不好斷言,但巫瑾乃南圖皇子,他不在南圖,反而到了圖鄂,這何嘗不是為質?”
暮青忽然吸了口涼氣!
卻聽步惜歡繼續道:“兩國止戰不過是權宜之計,若有機會,誰無一統之心?有著皇脈及圣脈的孩子在兩國主戰派眼中定是礙眼至極,想必排擠暗殺之類的招數不會少見。巫瑾被送來大興,看似是為質,可他若當年留在圖鄂,未必能否活到今日。”
暮青怔著,玉碗在手,卻仿佛捧著重石,壓得手有些顫。自古天家無父子,巫瑾甚少談及爹娘,她無法斷言南圖皇帝和圖鄂圣女是否有情。若是,為人父母,無力護子,竟要親手將幼子送入別國為質,哪怕知道質子在外必受欺凌,也要想方設法地保全他的性命,這割舍之痛該是何等滋味?而巫瑾,生來就被利用,隨時會遭拋棄,身在他國二十載,歸國路上還艱險重重…
暮青放下碗筷,沒心思再吃了。
對面沒聲音,暮青望去,見步惜歡正望著窗外,眉宇間有神往之色。
暮青知道他在神往什么,不由握住了步惜歡的手。
步惜歡回過神來,正撞上暮青眼底的憂色,不由笑了笑,寬慰道:“沒事,放心。”
話音落下,只見范通進了殿來,奏道:“陛下,左相等人已在太極殿內候著了。”
步惜歡這才道:“陳有良他們來了,巫瑾回國之事需要商議,為夫今夜必定晚歸,你早些歇著。”
說罷,就起身匆匆走了。
暮青哪能歇得下?她命彩娥撤了晚膳,在殿內孤坐到三更。步惜歡回來時又是四更天,剛入龍帳,暮青翻身便坐了起來,問道:“商議得如何?”
步惜歡嘆了一聲,在龍榻邊坐了下來,道:“借兵巫瑾,送他回國。”
“借兵?南圖朝廷能同意我們的大軍入境嗎?”大軍入境,需提前傳遞國書,不說把持朝政的左相一黨同不同意,就算同意,這國書一去一回少說要半年。南圖國君病重,有那么多的時日可等?
“叫巫瑾帶著大軍及國書一同回國,便可省去傳遞國書的時日。景家和幾位老臣會設法在朝中周旋,倘若大軍不得入境,也定有儀仗來迎,景家會安排可靠的近侍。”
“使節團中就有兩人暗中投靠了左相,景家不也沒發現?如何能保證近侍絕對可靠?”
步惜歡嘆道:“巫瑾回國事關重大,各方必有一番博弈,誰也不可能安排得滴水不漏,只能倍加小心,見機行事。”
暮青抿了抿唇,步惜歡的話有道理,她只是太擔心巫瑾。
“太晚了,先睡吧,待會兒還有早朝。”暮青道。
步惜歡更了衣,兩人一同躺下,守夜的宮人在龍帳外將九重宮帳一一放下,吹熄了內殿的燭火,隨即退出了寢殿。
帳內,暮青睜著眼,眸若星子,半分睡意也無,不知過了多久,那眸中波瀾漸沉,似已有定策在胸。
晨起后,步惜歡準備上朝,暮青一言不發。
午時,步惜歡回來用膳,告知暮青朝廷已下了詔令,命巫瑾趕回汴都城。暮青只嗯了一聲,并未多言。
用過午膳,兩人入帳小憩,瞅著暮青心事重重又顧忌不提的樣子,步惜歡沒有多言。直到醒來后,二人到外殿用茶點,步惜歡才道:“好了,有話就說,別憋著了。”
她有話說,他早看出來了。以她的性子,忍而不言大抵是因為他昨夜回來的太晚,她擔心早晨說影響他上朝,中午說影響他午睡,所以就拖著了。
步惜歡笑著打趣暮青,低頭品茶時眉頭卻輕輕一蹙,將滿面憂色遮在了袖后茶中。
“我想去趟南圖。”暮青的聲音聽來平靜,其中的沉重卻只有自己知曉。
步惜歡的動作忽然頓住!
殿外秋蟬鳴噪,殿內夫妻對坐,男子久久未動。楓色滿袖遮人面,卻遮不住杯身上泛白的指尖。
“不可。”茶水的顫波晃碎了映入其中的容顏,步惜歡將茶盞放下時卻神色如常。
“阿歡…”
“現在不可!”步惜歡沉著聲打斷暮青,發覺失態后,他緩了片刻才道,“我知道你一直有到南圖走一趟的心思,可眼下時機不對,此行太險。”
“阿歡。”暮青握住步惜歡的手,她理解他的失態,不知該如何安撫,只能解釋清楚,“我想去南圖,不是圖鄂。我對尋根問祖并沒有多大的興趣,當初在盛京,你和大哥想方設法地幫我查身世,我想著若能查清,以無為道長在寒門子弟心目中的威望,興許能對你有助,故而也就同意了。可直到如今,此事也無實證,而你已經親政,朝局日漸明朗,白卿之號又深受天下學子景仰,我的外公是不是無為道長,對你的幫助已經不大,我對尋根問祖也就淡了念頭。其實不必去尋,昨日見到景子春的神色時,我心里已有定論了。我跟圖鄂圣女的容貌有幾分相似,空相大師將他與無為道長對弈的棋譜贈予我,如今景子春見了我也面有詫色,天底下哪有如此多的巧合?我的外祖母十有八九是圖鄂族人。巫瑾是我的表兄也好,義兄也罷,總歸幫我驅除寒毒,多次救我性命,如今他有險,我難以說服自己坐視不理——此乃其一。”
“其二,巫瑾回國定有爭位之心,若不如此,難以活命。他登大寶對你有大助,遠的不說,只說嶺南,南圖與嶺南接壤,若巫瑾即位,嶺南之危可解。反之,你和巫瑾是盟友,若巫谷皇后及左相一黨支持的皇子即位,必定視你為敵,到時嶺南和南圖聯手,你必處險境!所以,于國于私,我們都應盡全力助巫瑾回國。”
眼下這局勢,暮青都看得透,她相信步惜歡一定心如明鏡。
步惜歡卻道:“你以為這些嶺南王看不透?我問過景子春,他們得知嶺南王有不臣之心,進入嶺南時特意喬裝而行,幸未遇伏。此事說出來你可信?如此順利地過了嶺南地界,景子春自己都生疑。他們一行中有左相一黨,左相等人又非癡傻之輩,既知嶺南不臣,怎能不好生利用?不出所料,嶺南王應該已和南圖勾結,沒對景子春一行動手,不過是時機不到。巫瑾一旦進入嶺南,必有事端,我怎能再讓你也跟著涉險?”
“既知有險,那便算是知己知彼。所謂‘知己知彼者,百戰不殆。’我不信你既知嶺南有險,還會看著使節團及大軍去蹚險,你定有對策。有八府之鑒在前,我總覺得誰坑誰還不一定,你不過是不想讓我涉險罷了。”
“知己知彼者,百戰不殆?”步惜歡琢磨著此話,神色三分疑三分惱,笑罵道,“少聽你夸人,好不容易聽一回,卻別有居心。別以為得你一句夸贊,為夫就會放你涉險。”
氣氛緩和了些,暮青咬了咬唇,一句“我會小心”沒說出口。她知道,自打她在鄭家莊中打算自刎起,她的“會小心”在步惜歡眼里大抵是沒什么說服力的。
“你別小看巫瑾的勢力,他娘是圖鄂圣女,母子連心,豈會不幫他?這些年,他娘沒少傳密信給他,圖鄂及南圖的勢力更替,他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娘也是個奇女子,圖鄂圣女按族法應與神官成親,圖鄂為了止戰將她送往南圖的神殿中為質,命她誕下皇子帶回圖鄂,如此一來,她便成了不潔之身。當年,圖鄂圣女與外族私奔,其妹繼任新圣女,此后長老院都會甄選出一二位候選圣女,以備替換。巫瑾他娘料到長老院會在她帶幼子回圖鄂后另選圣女,于是命她在圖鄂培養多年的勢力一舉暗殺了候選圣女及其身后的長老勢力,逼得族中無人可選,只得勸她改嫁神官。她便以此為籌碼,要挾長老院同意將她為質生子之事刻于神碑之上,逼長老院承認他們母子的止戰之功。時至今日,圖鄂的每座神廟里都有這座神碑,當年兩國的交戰地帶,百姓已將巫瑾奉為圣子。圖鄂圣女自古便無實權,權在大神官及長老院,可到了這一代,圣女苦心經營二十余年,在族中不說只手遮天,卻也是權勢滔天。有這么個娘親在,巫瑾的根基可不淺。”步惜歡試圖說服暮青。
暮青確實有些意外,她還記得初見圖鄂圣女的畫像時,畫中女子的氣質神秘柔美,卻沒想到她為母則剛,手段如此了得,“可有根基不代表無險,更不代表這場仗好打。”
“你去了就能好打?”
“那就假設一番,假設我沒發現南圖使臣中有兩人暗中投靠了敵對一黨,那在回國途中,巫瑾會不會遇險?”
“…會。”步惜歡嘆了聲,無奈地答道。
假如不知此事,那么不論做何安排,巫瑾回國途中都一定會遇險。遇險不可怕,可怕的是難以預知之險,而暮青能察色于微,可助人防患于未然,比如眼前之患,有了她的指引,此患非但難以成患,反而可加以利用,使之變為敵之患。當年他在春秋賭坊里初初見識這能力時曾斷言,此乃天下利器,如今看法依舊未變。
“世間最難測的莫過于天意人心,我測不出天意,卻可測人心。那兩人是南圖國君欽點的,卻點錯了,連景家也懵然不知。這樣的人在南圖還有沒有,在圖鄂有沒有?一定有!我還是那句話,知己知彼者,百戰不殆!我在,便能知彼!我在,大哥便多一分勝算!我在,你便少一分腹背受敵之險!”暮青盯著步惜歡,面無傲色,唯含決意。
步惜歡怔怔地看著暮青,一瞬間,仿佛看見一個少年的影子,一副尋常的眉眼,那夜,刺史府的海棠林中卻好似生了翠竹,清卓滿園。那夜,她說:“如果我不能,天下無人能!”
而今,當年那一身的霜傲鋒芒已經磨礪,內斂不露,唯有堅執不改。
而他,卻不似當年那般能一笑置之。
步惜歡苦笑一聲,澀意滿腔,“青青,我不疑你,只是怕。”
怕什么,他不說,他怕一語成讖。
天下利器之用,終不及她安好。
“我也怕。”暮青看著步惜歡,“我怕在大哥需要時,若畏懼艱險,不能全力相助,此生會良心難安;我怕你親政不易,江北虎視眈眈,嶺南再與南圖勾結發兵,你會腹背受敵;我甚至怕半壁江山,國力大削,腹背受敵的結果會是你我有朝一日也不得不將孩兒送往別國為質!我自問做不到圖鄂圣女那般隱忍,若真有那么一日,我一定承受不住。所以,與其擔驚受怕,不如未雨綢繆,盡全力為日后拼出一條坦途來!”
步惜歡垂眸不語,手中握著的茶盞卻輕輕晃了晃。
“你我都記得空相大師的贈言,他說,‘行棋者屠蒼生以爭天下,有時卻未必能收官,興許下到最后會是一盤殘局。’你看這大興江山,如今可是一盤殘局?我一直在想‘欲圖收官,需問蒼生’是何意,直到現在也沒想通透,但我知道該怎么做——即位親政,守疆拓土,天子享受至尊之權,便該有治國安民之責。一旦開戰,生靈涂炭,盡可能地少興戰事保護百姓是你我身為帝后的責任。此去南圖,非我不可,于公于私,義不容辭!”暮青亦是滿腔澀意,他們好不容易才在一起,其實…她不舍得離開。
步惜歡起身走到窗邊,滿庭秋色,入目似血,“有時我會想,若我當初獨自去尋你,你我就此隱居江湖,興許便能做一對神仙眷侶了。”
“你不可能獨自去尋我,因為那些追隨你的將士們是你的責任,你不能棄,棄了便不是你。我也不可能安居后宮,不論天下發生何事,只享國母之福,若如此,那便不是我。”暮青走到步惜歡身后,輕輕地擁住他。
“我總是說不過你。”
“你不是說不過我,你只是想讓我說服你。”
步惜歡閉了閉眼,默然良久,轉過身來。他低頭枕住暮青的肩,氣息灼人,聲音啞極,“我們究竟何時才能長相廝守?”
暮青眼眶刺痛,忍著酸楚答道:“國泰民安時。”
步惜歡苦笑一聲,悵然道:“好!那就叫這四海升平,國泰民安,到時你想出宮,我就指著這天下對你說,‘瞧這國泰民安的,哪兒需要有娘子操心的事兒?’”
暮青笑了聲,“若當真國泰民安了,你我倒可以游歷江湖,做一對神仙眷侶。”
這只是玩笑之言,步惜歡卻沉默了一會兒,鄭重地道了聲:“好。”
兩人再沒說話,相擁許久,一同望向殿窗外。
帝庭一角,楓葉正紅,三兩叢一指茶在樹下長得正好。一指茶并非茶花,而是南圖所生的一種珍貴的藥草,冬季開花,形似茶花,卻只有一指大,故名一指茶。步惜歡說,種在楓樹下正好,楓葉落了,正可看雪。
江南無雪,難為他費盡心思,要與她在這承乾殿里看盡一年四季。而如今,冬景來不及看,她就要離開了。
“此去艱險,答應我,不論發生何事,都不要以命相博。”
許久后,暮青聽見一句囑咐,而她能答的只有一個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