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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夜探刺史府

  新墳前,暮青未哭,亦無話,只是跪著,從天黑到天明,仿佛從前世到今生。

  前世,她很早便不記得父母的模樣。他們在她太小的時候便離開了人世,童年對她來說是寄人籬下的生活,時常捧在手里的殘羹冷飯。她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她的人生只剩下自己,所以拼命讀書,拼來了保送國外讀書的機會,拼來了錦繡前程,卻葬送于一場車禍。

  今生,一縷幽魂寄在暮家,從此日子清貧,卻未吃過一餐冷飯。本以為親情厚重,父愛如山,此生總算有所依托,沒想到忽然之間,她又孤身一人了。

  或許爹的死本就是她的錯。

  爹雖領朝廷俸祿,但身在賤籍,衙門里的衙役都瞧不上他,時常對他呼來喝去。那時爹的驗尸手法并不高明,大興尚有屠戶混混驗尸的舊律,入仵作一行的人少,談不上專業。大多數仵作各有自己的一套驗尸方法,有的并無求證驗實,許多存有錯處。

  凡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檢驗。檢驗出錯,可想而知會誤多少人命。

  不僅如此,古代辦案的原則是“臟狀露臉,理不可疑”,即重犯人的“口供”。

  驗尸不完善,斷案重口供,可想而知冤案又有多少。

  她心驚之余,便暗中出力,引導糾正,一步步讓爹在江南仵作一行驗出了盛名。自從爹有了名氣,古水縣的案子樁樁件件破得漂亮,知縣升了官,新來的知縣指望著爹升官,衙門里的人這才對爹換了一副笑臉。

  她以為這是她對爹的報答,未曾想有一日,這盛名要了他的命…

  暮青跪在墳前,山風摧了老樹新葉,落在肩頭,微顫。

  夕陽換了月色,月色換了晨光,墳前跪著的人額頭磕了新泥,風里嗚嗚作響,一拜,“爹,女兒不孝…”

  “殺您的元兇,女兒定查出來!”再拜。

  “待報了仇,女兒定回來將您的棺槨運回古水縣,與娘合葬。”三拜。

  三拜過后,暮青起身,晨光灑在肩頭,落一片金輝。

  這一日,大興元隆十八年,六月初四。

  皇朝變遷的大幕,撕開了一角。

  汴河城,東街。

  清早晨霧初散,細雨洗了青石長街。刺史府后門,五六個工匠被小廝領進了府。

  刺史府要修后園子,聽聞刺史大人的老娘過些日子要來。

  刺史陳有良是個孝子,老娘要來府中,便是捉襟見肘也要為老娘修修園子。

  汴州乃大興南北運河的門戶重地,漕運養肥了官衙大大小小的官吏,刺史府本不該缺銀子,奈何陳有良是個清官。他在汴州任上五年,不見商家不收孝敬不吃同僚酒席,刺史府里水清得都見了底兒。

  朝廷昏庸,清流可貴。陳有良兩袖清風鐵面無私,頗得天下文人仰慕,在學子中有頗高的聲譽,百姓敬他為青天。

  但青天雇工匠干活也得給銀錢,刺史府的工錢給得低,少有人愿意來,尋來尋去只尋了這五六個工匠。

  刺史府的后園子頗有秀麗乾坤,只是年久失修打理懶憊,青石小徑遍是青苔,假山底下叢生蒿草。小廝領著工匠們繞到一處掩映在海棠林中的閣樓,這時節,海棠花期已老,地上殘花遍落,燒紅染了碧湖清池。

  “就這兒了。閣樓的漆要新刷過,房頂的瓦也要整一遍,院子里的雜草也清了。前頭湖邊幾處山石松了,要重新栽牢靠,免得老夫人來了要賞湖光,踏松了腳。這些活計兩日做完,夜里在府中小廝房里有通鋪,自有人帶你們去。”小廝一番吩咐便讓去一邊,竟沒有走的意思,顯然要在這里督工。

  工匠們提著各自東西分工干活,一個漢子低頭咕噥,“兩日的伙計,給一日的工錢,還好意思督工。”

  另一人聽見道:“行了行了,你不也來了?”

  “要不是刺史大人是咱汴州百姓頭頂上的青天,誰愿意來?”

  “那你還發牢騷!”

  “我這不是瞧那小廝不順眼么,瞧他那臉拉得老長,活像咱們才是欠錢的。”

  兩人小聲嘀咕,一名少年提著漆桶走過,走到閣樓門前柱子下停住,低頭斂眸,默默干活,眸底含盡嘲弄。

  青天?

  爹也說陳有良是青天,當年婉拒調來汴河城衙署,讓他愧疚多年。

  那年,汴河城中發了連環人命大案,爹頭一回奉公文來汴河城驗尸,因表現甚佳得了陳有良的看重,并有意將他從古水縣調來汴河城奉職。爹卻不愿離開古水縣,他說娘的墳在,每月初一十五都去灑掃祭拜,怕一走便不能常回,讓娘墳頭落了荒廢凄涼。

  暮青知道,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

  爹是在為她著想。

  到了汴河城,爹也還是仵作,脫不得賤籍,只俸祿高些。家中清貧,爹不是不想多些俸祿,只是心中操勞她將來的歸宿之事。她隨爹落在賤籍,娘是官奴,自小就被算命先生批做命硬,一個女孩子家在義莊整日擺弄死人尸骨,雖有陰司判官之名,到底不合婦人禮法。

  汴河城官吏富商遍地,她這等出身這等傳聞,定難有人瞧上,也難有人敢娶。爹不愿她給人做妾,他說娘當年寧嫁給他也不愿給知縣做妾,她頗有娘的風骨,絕不叫她走娘不愿走的路。

  爹望她嫁個老實少年,城中誰家有不錯的少年郎,他早心中有數。去了汴河城,人生地不熟,怕看錯了人,誤了她終生。

  爹是個憨厚漢子,老實話少,從不在她面前提婚事。那日她及笄,夜里吃壽面,爹提了幾句,她還沒表態,他先在燭光里紅了臉。

  記憶中爹如此滿面紅光的時候還有一回,那日他從汴河城驗尸回來,進門便說案子有了眉目,陳大人留他在府中用飯,賞了一桌酒菜。

  汴州刺史,正四品,汴州最大的官兒,跟他一介無品級的縣衙仵作小吏同堂用飯,還不嫌棄他身上有股死人味兒。暮懷山回來家中,說起此事興奮了幾日,從此便對陳有良敬重更甚,對當年不識抬舉婉拒他提拔的事愧疚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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