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校長站在學校榮譽室的內室里,這是一個和外面那間榮譽室氣質完全不同的地方。
外面大廳里全都是東川中學所獲得的各種榮譽和成績的證明,有教育上的也有文體方面的榮譽。
這座大廳燈光充足,寬敞明亮,被擺放在玻璃柜和架子上的各種獎杯、獎狀、獎牌,還有錦旗,在燈光照耀下,非常醒目。
這就是一個在幾乎所有學校都很常見的榮譽室,沒什么稀奇的,作為東川市最好的高中,擁有這些榮譽也很正常。
只是在這間榮譽大廳的另外一邊,有一扇雙開門,那不是榮譽室的出口,打開之后則是一個相對昏暗的內室。
步入這間大部分地方都是黑暗的房間里,有兩排各自靠墻連成L型的柜子,被透明玻璃封閉,燈光從柜頂上方的天花板打下來,將柜中的東西籠罩其中,令它們看起來熠熠生輝。
它們是這座房間里僅有的光明區域,也是最吸引人的布置。
“這些都是安東杯的冠軍。”翟校長回頭看了一眼對著柜子內陳設的單反相機說道,相機頂端有紅色的燈光在反復閃爍,表示這臺機器正在工作。
“它們看起來都不一樣,因為安東杯的冠軍獎杯外形也是經過一些變化的。最開始甚至都不是獎杯,而是一面錦旗…”一頭白發的翟校長指了指最靠近門口的射燈下的一面顏色暗沉的紅色錦旗,上面用黃色的楷體字寫著:
第五屆安東省高中足球錦標賽冠軍·東川中學。
左邊還有行小字:一九八九·〇四·十九。
有些字體的邊緣已經從絨面的紅色錦旗上脫離翹起,即使是在強光的照耀下,無論旗面還是字體的顏色都顯得黯淡無光,這些都是歲月在它身上所留下的痕跡,畢竟已經是三十年前的東西了。
“一直到1994年,咱們國家足球開始職業化,安東杯也發生了一次變革。鍍銀的獎杯代替了寒酸的錦旗。”翟校長帶著單反相機走過了四面錦旗之后,指著一尊小巧的銀色獎杯說道。
獎杯真的很小,能被單手輕易握住。銀色獎杯下面有個底座,底座上的金屬牌上銘刻著:
第十屆安東省高中足球錦標賽·安東杯東川中學一九九四·〇四·十六 獎杯造型普通,屬于那種量大管飽工廠批發貨的形制,可能全國不少比賽的獎杯都長這個樣子…
“這是我們拿到的第十座安東杯。這座安東杯很特殊,因為從這屆開始,安東杯的比賽時間被調整到了每年上學期,而不是像以前那樣放到下學期。這也是為了不影響下學期的高考。所以我們東川中學一年之內拿了兩個安東杯——上半年四月份拿了第九屆安東杯冠軍,下半年十二月份拿到了第十個。”翟校長說著就笑了起來,將兩尊緊鄰的獎杯指給了相機看。
相機湊了上去,果然在左邊一尊獎杯底座上日期是一九九七年的四月,右邊獎杯的底座上日期是一九九七年十二月。
“在安東杯的歷史上,這是獨一份,前無古人,后面恐怕也不會有來者了。”翟校長說起這段往事還有些驕傲。
“十連冠后,進入二十一世紀東川中學還是拿到過兩次冠軍的,不過那都是2005年前的事情了。從2005年之后一直到2018年,整整十三年,我們和安東杯冠軍無緣,直到…今年。”
說到這里,翟校長轉身,相機鏡頭隨著一起,轉向這屋子的中央。一道光從天而降,將原來漆黑的房屋中間照亮,一個獨立的玻璃柜和柜中的金杯一起出現在了鏡頭中。
“2019年第三十二屆安東杯冠軍。”翟校長看著燈光下每一個角度都在閃閃發光的冠軍金杯,語氣平淡中還隱約有絲驕傲地說道。
攝像師用手持穩定器架著攝像用單反相機,緩步繞著玻璃展示柜走了一圈,將這座金杯的身影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地拍了下來。
到最后,他將鏡頭稍微抬了抬,擰動無極對焦環,從一個較低的角度,透過柜中的金杯,將焦點從金杯本身順滑地對焦到了站在柜子對面的翟校長臉上。
在相機背后的顯示屏上,金杯那些閃光點逐漸變成了一顆顆圓形光斑,而站在金杯后面的老校長的身影則從模糊變得清晰起來。
實時畫面中的他微微低頭,凝視著眼前的冠軍獎杯,燈光打在金杯上再反射開來,映亮了老校長布滿皺紋的臉,也照進了他的雙眸。
相機的焦點最終對在了翟校長的眼睛上,那對褐色的瞳孔中仿佛倒映出了金杯的模樣,在鏡頭中熠熠生輝,完全不像是一個老年人應有的眼神。
攝影師保持這個畫面三秒鐘之后,舉起一只手做了一個“OK”的手勢。
一直跟在旁邊但沒說話的孫永剛這才輕聲說道:“好了,翟校長,謝謝您百忙中抽空來幫我們錄制,也謝謝您的介紹…”
翟校長又看了一眼玻璃柜中的金杯,這才移開了眼神,笑著問:“這段錄的效果還好吧?”
孫永剛豎起大拇指:“好,非常好。一氣呵成!翟校長您剛才真是感情充沛,尤其最后凝視著獎杯的那個鏡頭…簡直完美!這就是真情流露吧!”
翟校長笑呵呵地說道:“主要是這個冠軍等得太久了。”
“那么接下來,我們要去采訪李教練了…”在孫永剛這么說的時候,他旁邊的攝影師就在收拾器材。
“去吧,學校已經和李教練打過招呼了,你們直接去找他就行。他這個時候應該已經在體育場主席臺下他的辦公室里。我就不帶你們去了…”
孫永剛連忙說:“您忙您的,翟校長,我們自己去就行。”
將兩位進球網的人送出了昏暗的球隊榮譽室,翟校長并沒有跟著離開,而是又轉身走到最開始出鏡的第一面錦旗那里,然后就像是剛才面對鏡頭介紹的那樣,從頭漫步于這間榮譽室里。
他的目光長久地流連在那些象征東川中學足球隊三十年光榮歲月的獎杯和旗幟上。
※※※
“可算是采訪完了,哎媽呀,這個李教練給人感覺老嚴厲了。”
在收拾好器材,跟著孫永剛走出李自強的辦公室后,攝影師長出了口氣。
孫永剛也有同感,在采訪的時候他總覺得辦公室里的氣氛有些壓抑。李自強教練自始至終都板著臉,不茍言笑,哪怕他這個記者想要說一些輕松的話題,也不能逗笑對方。
“不過或許正是這種嚴厲,才能只用三個月時間就把東川中學打造成安東省的冠軍球隊吧。”孫永剛說道。“其實他們那些專業足球教練很多都是這個性子,不好打交道,說話難聽,對球員一言不合就又打又罵的…”
“這么夸張嗎?”剛入行沒多久的攝影師咋舌道。
孫永剛點頭道:“嗯,老一輩教練更是如此。我剛入行的時候,跟著一個記者老師去采訪當時某個老教練。這個教練在咱們國家也算是挺有名氣的,培養出了許多優秀的職業球員。后來從一線退下來之后自己搞了一個足球學校,做青少年足球的培養工作,成績很不錯,所以我們才去采訪他。當時我們就在訓練場采訪他,他一邊接受我們采訪一邊關注場上的訓練。結果你猜怎么著?”
“怎么了?”
“訓練中有個小球員犯了錯,他二話不說,上去一腳把那個小球員踹倒在地,然后就是一頓臭罵,罵得有多難聽…我都沒辦法給你轉述。那孩子被罵的一聲不敢吭,甚至都不敢站起來,只能繼續趴在地上。被罵完之后,又被老教練踹了一腳,才爬起來繼續跑去訓練。而全程我和那位記者老師就站在旁邊看,我是看得目瞪口呆,但記者老師卻似乎習以為常了,那表情甚至還像是在看戲一樣…”
見年輕的攝影師露出了不敢相信的表情,孫永剛笑了笑:“當然,這種情況現在改善多了,畢竟社會在進步嘛。你瞧現在就連學校里都不讓體罰學生了——以前我們上學的時候,差生被老師打罵不也很常見嘛。”
攝影師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他雖然沒有接受過專業足球訓練,但也是從學生過來的,對于學校生活并不陌生。
“那些教練簡單粗暴的做法也是有原因的,以前學踢球的孩子很多人文化素質不高,水平參差不齊的——你想想以前踢球是不是很多學習不好的所謂‘差生’才走的路?教練與其和球員做知心哥哥,還不如直接一腳踹過去效果好呢…教練如果妄圖和自己的球員做朋友,最后很有可能是不被球員們放在眼里。這事情很矛盾的,粗暴不好,但不粗暴好像又沒效果…其實不光是咱們國家了,你看看國外,那些年紀大了的教練大多數都脾氣不好…”孫永剛繼續對攝影師說道。
“當然了,現在搞足球進校園,大力發展校園足球。專門針對校園足球的教練人才還是比較短缺的,所以才會有各種以前專業隊的教練們成為了校園足球教練,他們也很自然地把專業隊里的那套工作作風和習慣帶到了校園中來。其實校園足球和專業足球是不一樣的,里面有很多細節上的不同,需要磨合適應,需要我們的教練轉變工作觀念和作風…這也有一個互相磨合的過程。校園足球剛剛開展的時候,足球教練體罰學生的事情時常發生,最近一兩年才稍微好了點…算了,這個就不說了,話題太大了。走吧?”
攝影師端起相機指向了空無一人的球場:“稍等一下,孫老師,我這邊再拍幾個空鏡頭做素材。”
“行。”孫永剛就站在旁邊,安靜地等待攝影師工作完。
“誒,孫老師。我剛才拍李教練的時候有個發現…”一邊工作的攝影師,一邊和他閑聊。
“什么發現?”
“就是你問他作為全順足校的精英教練,在全順足校工作那么多年,卻為什么突然辭職離開,來這所普通高中任教的時候…我注意到他的眼睛有大約兩秒鐘的失神——當時我正好在給他眼睛推特寫,所以看得很清楚。”
孫永剛想了起來,他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李自強就好像突然陷入什么情緒中一樣,沒有馬上回答自己,而是過了大約幾秒鐘才說出了一個并不讓他意外的回答。
他說因為國家現在大力支持發展校園足球,他認為中國足球的未來在基礎更大的普通中學中,而不在高專精的足球學校里,所以他毅然決然辭掉在全順足校前途一片光明的工作,回到了這所他曾經的母校,想要為中國的校園足球事業盡一份微薄之力。
這是一份非常官方,非常正確的回答,回答的內容無可挑剔,回答者的態度也無懈可擊。
但孫永剛總覺得真正的理由恐怕不像這位不茍言笑的教練說得這么冠冕堂皇。
那大約兩秒鐘的失神背后恐怕另有隱情…
不過那和自己又有什么關系呢?自己只是來全方位報道明年全國大賽的新軍東川中學的,而不是來挖掘一個教練的個人隱私。
于是他對攝影師說道:“或許被采訪搞得有些疲憊了吧。拍完了嗎?我們要去吃飯了。”
他看到體育場入口出現了一個人,他們之前見過的,是專門負責學校宣傳工作的老師,正在向他們這邊張望。
“好了好了。”攝影師收起機器。
兩個人向那位老師走去。
而在他們身后,足球隊教練辦公室的門被打開,李自強出現在門口,一言不發地看著兩個人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