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月到三月,因是一年的開頭兒,皇家的各項祭祀便尤其多。這當中如祭堂子、祭太廟、祭壽皇殿,恭謁東西二陵等祭祀皇家祖先之事,以及祈谷禮、雩祭祈雨等典禮,皇上都要親自行禮之余,此外i還有眾多的祭禮,皇上都無法每一個都親臨行禮。
這些皇上分身乏術的祭祀典禮,次一等要緊的,便分別派儀親王、成親王和十七爺這幾位皇上的親兄弟去行禮,再次一等緊要的便分派給各世襲罔替的親王代行。
此外還有一些諸如歷代各位皇后的忌辰、清明常祭等典禮便該由皇子來行禮。故此從正月到三月間,綿寧也幾乎忙到腳不沾地,一共都沒在京中呆多少日子。
這便也正好兒避開了如嬪上回與他說的那事兒。
待得三月春暖,他終于可以暫歇下來。
三月里,也正是皇后行親蠶禮之時。去年廿廿陪皇上恭謁皇陵去,未曾親自行禮,而是交由諴貴妃、莊妃等恭代行禮,今年廿廿自然要親赴行禮。
廿廿預備親蠶禮諸事,諴貴妃和莊妃等也隨同行禮,廿廿便將宮中坤寧宮的春季家祭交給幾位嬪位來恭代行禮。
坤寧宮的家祭內容多與子孫相關,求祖孫平安,也求子嗣綿延,而每次家祭中總有薩滿婆婆來跳神。這薩滿婆婆多也是身份尊貴的,便不宜從宗室福晉中挑選,這便多選的是覺羅家的婦人。
因皇上正親臨乾清宮處理殿試之事,這便順道親臨過來行禮,食胙肉。
因坤寧宮中的家祭多為“背燈祭”,故此周遭門窗早由青幕圍起,不透天光,內里燈火幽幽中,薩滿婆婆身上五彩神衣飄舞,皮鼓聲陣陣,香煙繚繞…人剛踏步其中,便不自覺目眩神迷。
皇上在這一片目眩神迷里上前行叩拜之禮,那薩滿婆婆神情肅穆,口中念念有詞第跳將過來,腰里神鈴“嘩零零”作響,將皇上給圈在內里。
那薩滿婆婆跳了好一陣子,忽然停下,似乎要暈厥過去一般,卻忽地一個俯仰,就在皇上面前站定了。她猛然睜眼,眼神直勾勾地望向皇帝來——
司禮的內務府大臣忙叫一聲,“降神——請皇上跪…”
皇上便忙又整肅,再跪。
那薩滿婆婆面無表情、眼神直勾勾地盯住皇帝,連呼吸聲兒都聽不見了。
她就低低對皇上私語道,“鈕祜祿氏…主后宮福祉。后宮安,天下才定。”
皇帝便也欣然行禮,“上神所言極是。”
那薩滿婆婆忽地又抬眼,目光從皇帝頭頂直勾勾地望向皇帝身后去。
——就在皇上身后,淳嬪、信嬪與如嬪三位嬪位,隨同皇上一同跪在地上行禮。
那薩滿婆婆則借著那幽幽燈影,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如嬪,然后又對皇帝道,“唯有鈕祜祿氏,才能令皇上子孫綿延…”
這坤寧宮中皮鼓陣陣、神鈴叮當,薩滿婆婆的語聲便被淹沒在這些聲浪里,唯有皇上才聽得見。
廿廿行完親蠶禮,從先蠶壇回來,一進門就見四喜等人面色有些凝肅。
雖說先蠶壇不遠,就在西苑北海,算不得離開宮中。然則因為行親蠶禮之重要,廿廿和一眾內廷主位、王公福晉都要先行齋戒,故此外頭一切消息都不敢傳進去打擾。
四喜掂對了一番,才低聲回話兒,“…內務府又出點事兒,連累到了和二爺去。”
廿廿揚眉,“怎么說?”
四喜忙道,“回主子,這回就又是…拔去花翎。”
頭一回給和世泰拔去花翎,那時候兒畢竟和世泰剛剛就任總管內務府大臣,故此廿廿心下還頗為緊張來著,可是到了這一回,廿廿心下便也有底兒了,這便蹙眉道,“我沒問和世泰拔去花翎的原委,我問的內務府這又出了什么事兒?”
左右和世泰就是擔著總管內務府大臣的差事呢,作為主官,但凡內務府出了事,他就都要跟著受責罰,這是他職分所限,倒未必是他自己怎么著了。
四喜輕嘆口氣,“又是內務府工程那邊…查出工部有一書吏,假刻印文,向內務府廣儲司盜領銀兩,前后多達八次,竟盜領出款項七萬余兩…”
廿廿都吃了一驚,“什么?七萬余兩?!工部和廣儲司兩邊兒的大臣,竟然都沒發現?”
工部是前朝的六部之一,而廣儲司是內務府下主管銀錢的部所,這便若是涉及皇家自身工程的款項,如修繕皇陵等,便是由工部向內務府廣儲司來支領的,這便同時涉及了前朝與內務府兩邊兒。
四喜悄悄抬眼看了主子一眼。
廿廿點頭,“你說就是。”
四喜這才道,“皇上下旨,蘇楞額、阿明阿革職查辦。”
廿廿心下便“嘩啦”一聲兒,仿佛掀開了一道簾子去。
蘇楞額和阿明阿,兩人身為內務府大臣的同時,在前朝也有官職——說巧不巧呢,這二位也同為工部官員。蘇楞額為工部尚書,阿明阿為工部侍郎,這便是整個工部就把持在他們兩人手里!
而蘇楞額因為星樓的緣故,算是綿寧的內親;而阿明阿呢,作為皇上打小兒的哈哈珠子,便也自然與孝淑皇后和二阿哥的情分更深。故此這二位是廿廿心知肚明的歸于二阿哥的心腹。
廿廿便沒說話,轉身走到炕邊兒先坐下喝茶。
月桂適時道,“也當真是巧了。當年內務府里借著工程的事兒,貪墨銀子最多的就是盛住,當年貪墨的銀子是九萬兩;而如今盛住都死了數年了,竟又出了個這樣一個小書吏,查出來的盜領的銀子數兒是七萬兩…”
“可是當年,盛住的身份好歹是孝淑皇后的兄長,堂堂的國舅爺、承恩公,倒還罷了;可是這回便有些作怪了,不過是工部一個小小的書吏!不知道旁人對這事兒怎么想,反正奴才我啊,是不敢相信一個小小的書吏竟然會有這么大的膽子,更有這么大的胃口的…”
廿廿靜靜抬眸,看了月桂一眼。
月桂趕忙含笑住口,只上前問,“…想必這會子和二爺必定已經到門外等著遞牌子求見了。主子這會子是想先更衣,歇一會兒,還是這會子就叫和二爺進來?”
廿廿這才點點頭,“不過就這么兩步道兒,也并不累。你們去瞧瞧,若是他已經來了,就叫他進來。”
四喜出去一瞧,果然和世泰已經在門外太監值房里坐著呢,不過還沒遞牌子。
四喜左右瞧瞧,低聲笑問,“二爺怎沒遞牌子?”
和世泰呲牙心虛地樂了一下兒,“這不是…沒敢嘛。我姐姐她,可生我的氣沒?”
四喜笑道,“二爺盡管把心揣回肚子里去。主子的反應跟上回可不一樣兒,這回已是知道并非二爺自己犯錯兒,主子并未動氣,只有關切之色罷了。”
和世泰這才松口氣,“那還好!”
他的性子像阿瑪,天生的平和散淡,在這官場之上當真做不到未卜先知,這便總有些預料不到的坑,叫他一不小心就能一腳給崴進去。
可是他在乎的倒不是個人的得失,而是怕自己會牽連到姐姐。他與阿瑪都是如此,自己這輩子沒有太高的奢望,能做到今日這官職上,都已經是超乎自己好幾輩子的希望去了,全家人都明白,這都是拜姐姐所賜,故此他們最擔心的也多是因為自己的不小心,而令姐姐的令名受損,叫有些人利用了這事兒來詆毀姐姐,乃至三阿哥和四阿哥兩位去。
自古外戚不好當,便沒想著要弄權,卻也一不小心就會成為旁人的靶子去。
“二爺快隨奴才進去吧,主子等著呢。主子方從先蠶壇回來,衣裳都沒換,就等著見二爺…”四喜含笑將和世泰往里請。
饒是如此,可是和世泰見了廿廿,腿肚子還是有些發軟,這便直接跪下了。
廿廿嘆口氣,親自起身走過去,扶起弟弟來,“不是早說下了么,若是沒外人的時候,或者不是奏呈公事的話,那就不必再行這么大的禮了。”
和世泰使勁地樂,“雖然奴才是姐姐的弟弟,可奴才也是皇后主子的奴才…此時唯有如此,奴才方能心安些。”
廿廿無奈一笑,“你呀,你難道也跟著那工部的書吏貪了銀子不成?”
和世泰趕忙道,“弟弟怎敢!姐姐每次見弟弟,都要諄諄叮囑,必定要以盛住為前車之鑒,絕不準弟弟生半點驕矜、貪婪之心去!”
廿廿見弟弟如此,不由欣慰地莞爾,“那工部那王姓書吏假刻的官文,可曾經過你手去?”
“求姐姐明鑒,弟弟隨擔著總管內務府大臣的差事,但是并不諳熟工程之事,故此工程等項并不經弟弟的手。”
因總管內務府大臣有多位,各司其職,和世泰不懂工程,自不管這一攤的事兒,這也是年年所素知的。
廿廿點頭,“你既沒跟著貪銀子,你也沒過手那假刻的印文,那你跟著心慌什么?你被拔去的不過是花翎,又不是腦袋!”
“你之所以跟著被追責,那是你差事內的分內之事,你躲不掉的。可是皇上卻自然最清楚這內里的情由,故此便如上回的例子一般,就算拔了你的花翎,甚至革了你的職呢,皇上等回頭查明之后,自然會賞還給你,你又慌什么?”
“拔掉的花翎,遲早能安回去;可若是拔掉的是腦袋…那即便還能賞還,卻又如何還能安得回去了?故此啊,我便是已經提醒了你這么多年、這么多回,我今兒便還要再提醒你一回——差事上犯了多大的過失都不要緊,因為那些不過都是拔掉花翎的罪責;可是那貪念一起,犯下的便就是拔掉腦袋的大罪去!”
“我啊,無論是作為中宮,還是作為你的姐姐,我都并不在意你拔掉花翎之事。故此便是你再被拔掉花翎,你也不必如此懸心,我都不會真的怪你。只要你不是起了那要拔掉腦袋的貪念——倘若你犯下的是那樣的罪,那都不用等皇上制裁你,我先將你綁了送刑部!”
和世泰又是慚愧,又是賓服,這便再度雙膝跪倒,碰頭在地,“奴才一定銘記在心!姐姐不是孝淑皇后,弟弟也必定不會成為下一個盛住!”
四月里,傳來十額駙豐紳殷德病重的消息。
皇上得了信兒,也是一時有些愣怔。
廿廿握住皇上的手,“…十額駙雖說比我大一歲,我本管他叫哥哥的,可是他卻畢竟比皇上年輕那么多。從前總看他淘氣,活蹦亂跳的,沒想到竟一病不起,倒叫人心下真是忍不住唏噓。”
皇帝回眸,頂頂凝住廿廿,“你說出了我的心。”
廿廿這一回沒有在皇上面前再回避這樣略顯沉重的話題。
廿廿含笑點頭,“因為想一想,便是我才三十幾歲,卻也已經是當了祖母了。便是人生短暫,可是卻已然有兒孫在畔,便也忽然覺得,就算是這會子就要撒手人寰而去呢,我卻也還會有自己的兒孫們,作為另外一個部分的我,繼續活在這人世間啊…就算我先離去了,卻又哪里是全然消失不見了呢?”
“這般一想,我便登時變得豁達了許多,越發覺著人這一輩子的意義不在于壽數高低了…”
皇帝眼中熠熠而動,握著廿廿的手,“…你知道么,你這樣的話,我小前兒也聽額涅說過。”
廿廿便笑,“那我這算是福至心靈,就是額娘托福給我呢。”
皇帝嘆口氣,“豐紳殷德這些年也犯下不少過錯,公主府長史又曾告發他有刺殺公主之嫌…爺原本不想饒他。”
廿廿輕輕點頭,“我都明白。便因他是和珅之子,便本來也該是代罪之身,發配伊犁去的…是皇上都看在十公主的面兒上,才留得他到現在,還賞給他頭等侍衛的差事,后又賞給伯爵去,叫他衣食無憂。”
皇帝這便又嘆口氣,“爺定下了,還是賞還他公爵銜吧。好歹他自小也是錦衣玉食長大的,便叫他這一輩子得了個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