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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9、單獨見

  “回二阿哥,如嬪娘娘召福晉今兒個午后帶大哥兒進內,如嬪娘娘親自為大哥兒坐了兩個帽頭兒,給大哥兒秋涼的時候兒戴的,如嬪娘娘不知尺寸是否合適,這便要親自見見。”

  晨光彌漫里,綿寧從阿哥所正往上書房去,剛走到內廷門口兒,便見如嬪名下的首領太監九源正在這兒候著,當面傳話。

  綿寧略有些意外,卻也趕緊笑著還禮,“多謝諳達。只是福晉她剛進宮日子不久,倒是側福晉輝發那拉氏乃是宮中老人兒,又是奕緯生母…不知,依如嬪娘娘的意思,是否叫輝發那拉氏帶孩子進內,更方便些?”

  九源恭敬地笑答:“如嬪娘娘吩咐的是請二阿哥福晉帶同大哥兒進內…奴才便也唯有這般傳話兒。又或者,奴才這便回去重新請一遍如嬪娘娘的示下,將二阿哥的意思轉奏給如嬪娘娘,請如嬪娘娘重下內旨?”

  綿寧微微皺了皺眉頭,“不必了。就按著如嬪娘娘所說的,我這就叫人回去知會,叫福晉和奕緯預備著。”

  九源含笑點頭,“如此甚好。那奴才便不耽誤二阿哥上學的工夫啦,老奴告退。”

  綿寧望著九源那微微佝僂的背影,不由得瞇了瞇眼。

  綿寧便也繼續往前走,待得前周遭都沒人了,綿寧這才吩咐五州,“叫個人回去知會一聲兒吧。這話兒同時也傳給大側福晉去,福晉畢竟剛進宮,日子短,入內的諸多規矩還不夠明白,叫大側福晉再到福晉面前去,將里頭的規矩再講說一遍。”

  五州會意,隨即轉頭吩咐了身邊兒最得力的一個傳話太監,叫趕緊跑回去了。

  五州小心覷著主子的神色,半躬著腰身低聲問,“…奴才覷著,如嬪娘娘這是想要單獨見見福晉啊。”

  綿寧瞇起眼來,微微揚頭。

  “嗯。”

  五州這便嘿嘿干笑了兩聲道,“若是當年,元福晉還在世的時候兒,如嬪娘娘這么吩咐,奴才還能明白。畢竟如嬪娘娘與元福晉乃是一家子。可是如今,福晉是佟佳氏,母家與如嬪娘娘自己個兒母家,仿佛也沒有太多牽連…那如嬪娘娘她,怎么好模樣兒地忽然想單獨見見福晉了呢?”

  “就連阿哥爺說,叫二側福晉陪著一起進內都沒準,眼瞧著這是如嬪娘娘有話想要背著二側福晉,單獨與福晉說呀…”

  星樓的身份特殊,因是皇后娘娘宮里指出來的,故此有時候兒一說到要背著二側福晉,實則便是指有事兒要不讓皇后娘娘那邊兒知道。

  綿寧便點點頭,只是眸子中的顏色越發深濃了一些。

  “…她想背著二側福晉,倒是自然的。可是她這些背著二側福晉的話,直接與我說就是了,又何苦要叫福晉進內?”

  “福晉才進宮來沒多少日子,年紀尚且小,如嬪娘娘這些話與其說給福晉,如何比得上與我直說去?便是她現在小心,要掩人耳目些,不方便單獨見我,而需要尋家中一個女眷來轉話兒給我。”

  “只是…至少在目下來說,福晉并不是最好的人選。如嬪娘娘甚至還不如叫大側福晉入內。”

  五洲卻先笑了,抿著嘴兒道,“阿哥爺怎么忘了,如嬪娘娘仿佛是不大喜歡富察氏呢…”

  綿寧猛然想起,伸手點指了點指五洲,“你說得對,我竟給忘了。她那嫡母和嫂子都是沙濟富察氏,大側福晉也是她們一家子,故此她便是有話要說,又怎能放心交給大側福晉呢。”

  “就算當日里大側福晉給她獻過殷勤去,幫她勸說過她家里的那個嫂子,可是她心底下對沙濟富察氏的陰影,卻沒這么容易就能撇凈了的。”

  五洲弓著身子笑著答,“奴才想著,怕正是如此。”

  這樣一番話說完,倒叫綿寧心頭的疑慮去了大半,“…這樣說來,如嬪娘娘便是想單獨見福晉,便也只是有話想叫福晉轉給我才是。那倒也無妨,我就靜等著就是了,端的看看如嬪娘娘如今這又是動了什么惡心思了。”

  綿寧抬步又走,隨著腳步,這些日子來的記憶便又如漣漪一般,層層涌回了他的腦海來。

  從他自己而言,他自然需要在六宮中尋一個能幫襯到她的人。只是這個人選,實在是不容易拿捏。

  既然要能幫襯他去,那這位內廷主位便必得是身在高位才行,普通的貴人、常在之流,壓根兒就沒用。故此就算明擺著如榮貴人、安常在這樣的,他卻也用不上。

  而這東西六宮之中,偏他汗阿瑪的高位嬪妃,是大清入關以來,數量最少的。別說皇后之下沒有皇貴妃,便連妃位、嬪位竟然都是不足數兒的。

  如今后宮里的格局,除了皇后一人,貴妃一人,妃位一人之外,其余人都難對后宮局勢有半點左右的能力去。而諴貴妃和莊妃,又分明都是小額娘的多年情誼,自然是他不敢輕易去打探的。

  其余便也只剩下嬪位之上的三位了。

  可是就連這三位,卻也全都是與小額娘利益相關的。淳嬪是當年敢反了華妃,重新投入小額娘麾下來的,況且家世普通,故此在宮中必定要緊緊依附皇后這棵大樹才能生存下來的。

  而信嬪,其父一路走來,都是沿著小額娘阿瑪恭阿拉的路子,這便在公事上有太多地方需要求教于恭阿拉,故此相處的日子久了,倒叫信嬪之父本智與恭阿拉一家結下深厚情誼去了。

  況且上面這二位雖說得以在眾多貴人之中脫穎而出,進封嬪位,可是卻終究是沒有“根兒”的——她們全都算不上有汗阿瑪的盛寵,更沒有生育過,這便在宮中毫無根基可言,一點子風吹草動就能倒了去,故此,便同樣都離不開中宮的眷顧去。

  整個兒后宮,全都在皇后牢牢的掌控之中,便是有人心下不服,可是卻沒能力翻騰起什么水花兒來。

——而后宮里這樣中宮一家獨大的局面  ,顯然又是他汗阿瑪樂于見到的。甚至可以說,這樣的局面根本就是他汗阿瑪一手替小額娘建立起來的。

  因為他不肯分寵給新人,因為他不肯將這后宮嬪位以上的人數兒封滿,因為他壓根兒就不準有人能威脅到中宮的地位…所以才會形成今天這樣的情勢。

  當然,這內里自然也都是小額娘自己的手腕兒…如今的這個后宮啊,興許是大清建國以來,所有各代后宮中最穩定的一回。便是有當年華妃仗恃著資格老,能壓過小額娘一頭去,故此曾經有所挑釁;以及如嬪的頗有心機之外,便再也沒有哪個能翻騰起什么水花兒來的了。就更別提,有本事跟中宮分庭抗禮的了。

  想到這兒,他心下竟是百感交集,說不清是個什么滋味兒。

  若從小額娘那想,他自是替她欣慰,甚至是為了她而自豪的;可是…若收回心思來看看自己如今的處境,他便又難受了。

  那個人她…分明是他最親的人,卻也又不能不成為他最最防備之人啊!

  整個兒后宮都是她的,他替她高興;可是整個兒后宮都被她牢牢地掌控著,他便又為自己而憂慮。

  …情勢既是如此,那么嬪位之上,乃至整個六宮之中,他唯一還能試探一下兒的,便也只剩下如嬪一個人了。不管他愿意還是不愿意,也不管他本人對如嬪是欣賞與否,他都只能選擇與如嬪聯手。

  上回在園子里見面之后,如嬪有長長的一段日子不敢與他通半點氣兒,他便想到了必定有事兒。果然后來如嬪尋了機會,給他帶了口信兒,告知他,她是被小額娘給抓住了…

  如嬪從小就是人在屋檐下,故此心下便是再不甘的,卻也養成了不敢不馴順于權威之下的性子,故此如嬪不得不沉寂了好些日子,叫他與她之間聯手的希望,變得有些渺茫。

  不過他不急,他知道這個希望就算暫且浮浮沉沉,但是只要如嬪心內的不甘不曾熄滅去,那她就一定還會設法來找他。她跟他所處的情勢,其實是一樣的,她也同樣別無選擇,她也只能與他聯手去。

  對于如嬪這樣小心思不少,也能狠得下心來,使出旁人不敢使的手段;可是同時卻一無母家襄助,二無胸襟格局的,他倒是蠻“喜歡”。因為這樣的人,他看得透,也拿捏得住,不用費太多的心思。

  便同是鈕祜祿氏,如嬪卻也終究不似她啊…永遠的叫他捉摸不透,永遠的,無可奈何。

  綿寧帶著心事,這便行進之間心思飄遠,并未留意眼前。

  直到耳邊一聲兒蒼老卻又尖細的嗓音傳過來,“奴才跪請二阿哥的安…”這才叫他回神來。

  綿寧隨即轉頭,已然平靜下來,見是鄂羅哩。

  綿寧便點點頭,“老諳達怎么來了?是汗阿瑪有旨意么?”

  鄂羅哩趕忙擺手,隨即又尷尬地笑笑,“…老奴,現如今已經解了內奏事處的差事了,故此即便是皇上有旨意,也輪不到老奴來給二阿哥傳旨了。”

  他的嗓音里,沒法兒遮掩的都是滿滿的凄涼。

  綿寧不由得抬眸,“幾時的事?我怎么沒聽說?”

  鄂羅哩訕訕地笑,“二阿哥是貴人,每日里百事纏身,又如何能留意老奴這么芝麻綠豆大點兒的小事兒呢…畢竟老奴老了,便是有心再替二阿哥效力,卻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不是?”

  鄂羅哩這話叫綿寧不由得皺眉,他左右看看,上前兩步,走到鄂羅哩近前。

  “諳達這是怎么話兒說的?諳達不妨將此中情形與我詳說,叫我也好知道諳達如今正在為難什么,也好看看,我能如何幫得上諳達去。”

  鄂羅哩便諂媚地躬身行禮,“哎喲,得了二阿哥這樣的話兒,那老奴這一顆心可算放到肚子里嘍…原本老奴還擔心自己這把老骨頭等出了宮去,便也沒幾天活頭兒了,便連塊墳地都給自己置辦不起。”

  綿寧有些不耐,微微撇開頭去。

  五洲趕忙賞上前兒,補在綿寧頭里,笑瞇瞇與鄂羅哩直接說話兒,“鄂爺要出宮了?是鄂爺您老自己想著功成身退,出宮好享兩年清福去吧?”

  鄂羅哩嘆口氣,干哭了兩聲兒,舉起袖子來抹抹眼睛,“老奴八歲上就進宮來伺候主子們了…從剛進宮來學業,跟著師傅,伺候師傅,到后來得了差事,輪著自己的一攤兒事兒了。一直到七十歲上,終于走進了內奏事處,到了皇上跟前伺候,成了御前的太監!“

  “老奴我啊,說句那該殺頭的渾話,奴才這一路走來就跟內廷里各位主子一樣兒,一步一步地進封,才終究得了最后的這位分去…”

  鄂羅哩的眼中,那原本如死魚一樣,已經干涸了的眼中,因為回想起這一輩子終于熬到了御前的經歷而露出欣慰又得意的光芒來。

  只可惜,那光芒只得一瞬,便隨即熄滅下去了——因為他終于又想起,那已經都是曾經,都已經遠去了。而如今他面臨的卻是衰老與出宮,曾經的那一切都將再也不屬于他,他要面對的卻是眼前的窘境。

  “…故此啊,不瞞二阿哥說,老奴哪兒還想什么出宮去享什么清福啊?對于老奴來說,宮里就是老奴的一切,若是出了這道宮門,老奴是兩眼一抹黑,連親人都沒有了,更別提什么家宅田園的,故此那宮外頭,還哪兒有什么清福可言去?”

  “若是能依了老奴自己的心愿,那老奴是恨不能一輩子都留在宮里,一天兒都不邁出宮門的這道門檻兒的!”

  綿寧默不作聲聽著,到這兒不由皺皺眉頭,緩緩道,“可是諳達畢竟年紀大了…人生七十古來稀,諳達一片忠心固然可嘉,可是諳達終究還是應該出宮歇息了。”

  鄂羅哩便笑了,笑容里滿是苦澀,“二阿哥別急,老奴沒想勉強二阿哥,非叫二阿哥設法將老奴還留在宮里…畢竟這宮里啊,最好的差事就是御前的,還有就是皇后主子跟前的。可是皇上和皇后主子的眼睛,又哪里是老奴這樣的人能瞞得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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