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寧從自己家里出來,雖說過了元宵了,可是這北地京師還是天寒地凍的。再加上此時宮中氣氛也跟著頗有些寒氣兒,故此外頭來來往往的人,無論是官女子、太監,還是內廷行走的大臣們,全都屏息斂眉,個個兒都是小心翼翼的。
可是綿寧,卻忍不住在無人看見的地兒,揚眉輕吐了一口氣,展顏微笑。
實則他原本不必如此小心,畢竟他跟旁人的景況不一樣,他是剛剛新婚,這般面帶喜色乃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可是唯有他自己知道,他的這樣喜悅,不能叫人看見。
“卑職請二阿哥的安。”禧恩遠遠瞧見綿寧過來,便站住,躬身施禮。
綿寧趕忙收了自己原先的笑,另換了一種笑容上前,親熱地拍拍禧恩的肩,“今兒個你進內當值啊?”
過完了元宵,宮中各處的燈籠、彩子都要拆卸下來,重新收入內務府庫房中。禧恩此時擔著內務府奉宸苑卿的差事,這便進內辦事。
禧恩忙道,“前兒二阿哥福晉賞了卑職女人吃食和表里,正想著該怎么謝二阿哥福晉的恩賞,可巧兒今兒就碰上二阿哥了。”
趁著過年,二阿哥福晉給禧恩和惠恩兩位的福晉送了厚禮去。
這事兒是原本綿寧不能辦的,因為天子們都十分忌諱皇子私自與大臣交往,便是宗室也不方便,故此綿寧自己從來沒給禧恩這樣厚的禮去。只是如今,因綿寧的福晉是佟佳氏,與禧恩和惠恩兩兄弟的妻子是一家子,故此便從內親這邊兒的名義去走了禮,反倒方便了許多,叫外人挑不出什么來了。
“不過是些的吃的、用的,咱們內外都是一家人,你這般倒外道了。”綿寧笑得溫煦。
禧恩便左右望望,輕聲道,“卑職家三弟回家與我閑聊,隱約說起皇后主子宮里好幾回往回退了吃食…原本皇后主子宮里飯房的材料也有,可還是要特地從御茶膳房調用了些個上用的材料過去,這便都知道是皇后主子那邊兒要預備伺候皇上的吃用的。可是中間兒卻退回來了…”
禧恩何嘗不明白,人家二阿哥這樣一番心意過后,要的哪兒是你一聲道謝呢?
綿寧含笑聽著,“嗯,我也聽說了。不過我早與他們都說下了,這不過是因為皇后額娘染了風寒所致,沒旁的什么,你們便都別跟著胡思亂想去。”
禧恩忙道,“自然不敢…”
綿寧拍拍禧恩的肩膀頭兒,“皇后額娘染了風寒,想來三姨也必定會跟著著急。也是巧了,前兒我福晉送給你們家的年禮里頭,還恰好有她們家從南邊兒帶回來的好些藥材,里頭就有散寒的。”
“只是這些個藥材呢,有不少是南邊兒土生土長的,入的都是民間的偏方兒。好使是必定的,畢竟千百年來都治過多少人了;只是因為來的路子有些野,這便入不得正統人的法眼,故此在太醫院和御藥房里是留不住的。”
“我瞧著皇后額娘也吃了太醫們開的藥好幾日了,卻也還不見好。指不定這些南邊兒來的偏方兒,倒是能起些效用的。”
禧恩忙道,“…二阿哥說的是。家中四弟妹得了信兒,心下已是不妥帖多日。這幾日正說著,還想要遞牌子進內來給皇后主子問安。若能得了那南邊兒的靈藥,四弟妹必定也能心安許多。”
綿寧含笑點頭,“皇后額娘若大好了,自是咱們所有人的心愿,各自盡一份兒心意就是了。”
綿寧說完,含笑點點頭,這便越過了禧恩而去。
禧恩遙遙望著綿寧的背影,不由得暗暗地嘆了口氣。
二月,皇上按例要恭謁東西二陵去。今年尤其因為是皇上的五十萬壽,故此這謁陵的意義更不一樣。
廿廿雖說有些懨懨的,可還是答應了,今年謁陵要陪皇上一起去。
為此,廿廿便連三月初的親蠶禮都放下了,交給諴貴妃去代為行禮。
當得了這信兒,莊妃第一個坐不住了,這便含著笑過來看廿廿,一見面便抿著嘴兒上下瞧著,“皇后娘娘的身子果然是大好了,這心量兒便也跟著敞開了,都答應隨皇上一塊兒去謁陵啦!”
“哎喲,想想去東陵的時候兒,雖說還是二月,可是早春二月呢,枝頭也同樣有春意萌動。況進出東陵,一向都駐蹕桃花寺行宮…那桃花寺里的桃花兒,想必今年也得應詔早點兒開了呢!”
廿廿無奈地搖頭笑,“姐姐當皇上是誰?難道是那則天武帝不成,還能下詔強令桃花早開的?”
莊妃含笑凝著廿廿心口,“那桃花肯不肯開的,哪兒是花神說了算,終究是皇后娘娘這心眼兒里說的才算。只要皇后娘娘這心眼兒放寬了,什么花兒開不了呢?”
廿廿無奈地笑,卻不肯就范,故意扭過頭去就不肯理莊妃了。
莊妃便笑,“我可剛聽說,皇上將恭謁西陵的日子給定在三月三了…嘖嘖,恭謁東陵有桃花寺行宮里的桃花兒,恭謁西陵呢,怕是又有忙趁東風放紙鳶了吧?”
廿廿都聽不得了,不得已轉頭道,“虧姐姐也是書香門第的姑娘,這又說成什么了呢?難不成皇上啊,還是我啊,竟成了那頑童了不成?”
莊妃便故意聳聳肩膀,“都說越老越像小孩兒…我瞧著,咱們宮里難道沒有那重又得了小孩兒性子,又犯小孩兒脾氣的么?”
廿廿沒防備莊妃在這個地方兒給她打了個埋伏,登時沒詞兒了,只能紅了臉頰求饒,“我瞧出來了,我這病剛好沒幾天,姐姐便又來欺負人,難不成是又想叫我再病一場,便什么東邊兒、西邊兒的都去不成,這便才落得干凈了去?”
莊妃拊掌而笑,“我就不信,那又是早春二月的桃花兒,又是三月三的紙鳶的,皇后娘娘沿途其間,還能病得起來!
廿廿不由得噘嘴,“…姐姐慣會欺負人,我說不過姐姐,索性不說了。”
莊妃便又是拊掌而笑道,“可是有人啊卻在你這兒總是甘拜下風呢。你說你說不過我,可是你能說得過人家去就是。你在我面前沒詞兒,可是輪到人家啊,人家卻是在你面前一個字兒都說不出來了。”
“俗話說得好,‘一物降一物’,我自不敢說能降得住皇后娘娘,那不過是皇后娘娘不肯跟我一般見識罷了;倒是有人啊,能被皇后娘娘治得服服帖帖的…”
廿廿登時立起眼睛來,“姐姐又要說誰?”
莊妃便笑,“皇后娘娘怎么又要惱了?皇后娘娘乃是中宮,一國之母,自然天下拜伏,誰敢不在皇后娘娘面前服服帖帖的去呀?”
廿廿沒轍,這便唯有嘆了口氣,“…便是為了一個廣興,我又何至于要與皇上生那么大的氣去?況且廣興已然伏法,事兒都過去一個月了,我便該生的氣,也生得夠日子了。不然,難道我生氣生得夠長久的話,就能叫廣興人死復生是怎的?”
“我啊,也不是就非覺著廣興無罪,我對廣興畢竟還做不到如周廷棟那般的了解與相信…我只是,擔心皇上對廣興一案的處置,過于倉促了些兒。畢竟皇上從下旨要查廣興,到問了廣興死罪,這前后不過才一個月的光景;我就更沒想到,在皇上下了恩詔,澤被天下犯人的時候兒,竟然突然就在大正月里將他處刑了。”
廿廿搖搖頭,“我那會子冷不丁一聽見,就一口氣兒梗在了嗓子眼兒里,上不來也下不去。我真擔心皇上這樣快下的決斷,這當中會有來不及查證的人和事兒去。畢竟人死不能復生,倘若來日重又查清了,偏又不是如皇上所想,那朝臣和天下又要如何看待皇上,而皇上自己個兒心下又該如何想呢?”
“這些,終究與我阿瑪被降二級留用的事不相干;更并非是我這個中宮想要干預朝政了…我所思所想,全不在廣興這么個單個兒的人身上,我還是擔心皇上,擔心朝廷——畢竟短短一個月間,那么多大臣上奏參劾廣興,才會積累下那么多罪證去。可是這些參劾的大臣,會不會心下也是有偏私之見的?”
“這般朝臣群起,將一個曾經的功臣這樣快地置于死地,而廣興又畢竟多年擔著刑訟的差事,這當中會不會也有因為得罪了人,才叫墻倒眾人推的情形?倘若當真有大臣是如此的,那死了一個廣興,朝堂上的風氣究竟是向好的更多,還是另起隱患來啊?”
“說到底,皇后娘娘不是跟皇上生氣,而是替皇上擔憂罷了。所謂關心則亂,皇后娘娘就是太在意皇上,才會生這么大的氣呀。”莊妃便笑,“中宮就是中宮,這賢德哪里是我們這些身為嬪御的能媲美的?”
廿廿輕嗤一聲,“中宮也是人,更是小心眼兒的女人,故此再賢德的中宮,難道還一輩子都不跟自己夫君生氣了不成?那就不是真人兒,那是木雕泥塑的擺設兒了。”
“反正啊,我瞧著皇上可是歡喜壞了,”莊妃笑道,“要不皇上怎么非要將恭謁西陵的日子都給定在三月三了?”
廿廿說了一起子話,嗓子眼兒有些發干,這便輕輕咳嗽了幾聲兒。
莊妃忙問,“身子可當真好利索了?這怎么還是有些咳啊?”
廿廿含笑擺手,“已是沒事兒了,不過是嗓子說干了,喝口茶壓壓就是了。”
廿廿抿了幾口茶去,緩緩道,“當日又何曾是真的病呢?不過是那一口氣兒順不過來,也不知道怎么面對皇上才好。若他來,我便開門兒叫他進來,那兩個人面對面坐著,自難免又說到廣興的事兒上去。”
“我的脾氣,姐姐還不知道,我怕我那會子梗著那口氣,這便又要與皇上當面爭執了。若那樣的話,見了當真就不如不見。故此我索性狠下心來,關了門兒不叫皇上來。”
“只是這樣一來,我知道皇上著急,這便當真就又上了火。天兒剛隱隱開春兒,內里有火,外頭半點兒涼風一吹,這便當真病了。可實則又哪里是什么大病呢,不過是心病罷了,若叫太醫們來瞧,這病自是瞞不過他們的,況且他們在宮中伺候著,什么事兒能瞞過他們去呢,這便叫他們知道帝后失和。”
“也幸虧是二妹、三妹她們進宮來,暗暗給我帶了偏方兒進來。原本就是一點子火的事兒,什么簡單的藥方子都是足用的,這便沒用兩天的藥,已然就好了。”
莊妃便也點頭,“皇后娘娘家的二格格、三格格都嫁入王府,這便想來人家肅王府、睿王府里也都有自家珍藏的藥方子,這便給皇后娘娘帶進宮來的,也不一定就比太醫院的差了。”
廿廿忽地想到,便道,“姐姐每年春秋兩季,也容易有些這樣的小咳小喘的。我聽二妹、三妹她們說,這方子倒是來自漢人的方子,想必姐姐的體質要更受用些。她們帶來的藥,我這兒沒用兩天便都好了,這便還有的剩。姐姐若不嫌棄,便也帶了兩包回去,若又犯了那些小咳小喘去,倒可試試。”
莊妃也笑道,“既然是皇后娘娘宮里的,自然都是最好的,更難得是二位格格的心意,我自樂不得呢。”
說著話兒,廿廿立時叫月柳去給莊妃按樣兒包了幾大包來。
這會子九思也恰從外頭進來,見了莊妃在這兒,便也連忙給兩位娘娘一起請安。
莊妃便笑,“見了九思總管來,便知道又是皇上有吩咐了。怎么說,皇上今兒個不用親自帶四阿哥了?”
這些日子來,因皇上連連在廿廿這兒吃了閉門羹,皇上便也學尖了,索性將綿忻給挪到他自己寢宮里去,親自帶綿忻。
皇上是說,既然皇后娘娘病了,不宜勞累,那照顧四阿哥的事兒,還是他親自來吧。
九思聽了便樂,“帶啊,皇上說了,三月三去西陵,還要四阿哥一并跟著去呢。”
莊妃這才大笑,“明白了,都是我之前說錯了。原來頑童在這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