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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6、身在其位(4)

  廿廿將自己所得廣興書信之中,挑緊要的,委婉奏與皇上。其余還有各種鋪子每月收取多少租錢等等細枝末節的事兒,廿廿都選擇略去不談。

  廿廿何嘗不明白,在這個時候兒,皇上未必肯耐下心來聽這些為廣興辯白的話。況且那些細枝末節的,干系不到廣興是死罪難逃還是死罪可免、改判活罪。

  廿廿今兒費了這些心思,好歹叫皇上聽的時候兒,還算平靜。

  廿廿心下這才悄然松了口氣兒。

  “…皇上說呢?”

  皇帝靜靜聽廿廿將話說完,這才緩緩抬眸,“高佳氏在朝中數代經營,也算盤根錯節,尤其是在出了慧賢皇貴妃之后,更一時門庭煊赫。當年高恒獲罪,傅恒也曾為高恒身為慧賢皇貴妃兄弟的緣故,向汗阿瑪求情推恩寬恕,被汗阿瑪當面直斥:‘如皇后兄弟犯法,當奈何?’傅恒戰栗不敢言。”

  “雖說有此先例,卻也終究可見高佳氏一門在朝中的根基。如今雖不似當年,但是如今高佳氏一門之中還有不少子弟在朝中為官,故此爺想到過或許是高佳氏自己的族人,又或者是與高佳氏有舊的大臣,甘愿冒險來為廣興求情…”

  “不過爺卻沒等到,足見爺的態度,大臣們還是都明白的,故此在爺震怒之下,便沒人敢來為廣興求情。

  皇帝頓了頓,“…可爺怎么都沒想到,卻竟然是你,來替廣興辯白。”

  廿廿心下便“咯噔”一跳。

  “皇上…”

  皇帝卻疲憊地半垂了眼簾,搖搖頭,“難道你忘了,廣興這事兒是從何而起的么?若不是爺查出來廣興膽敢克扣后宮用度,尤其是竟然敢將你的諭旨不當一回事,反而還往你的宮里格外調配可數十匹之多的醬色紗,爺至于會發這么大的火么?”

  “爺早與你說過,你是爺的皇后,敢將你不放在眼里的,就是將爺不放在眼里。不光是從前,還是現在,抑或是將來,只要膽敢冒犯于你的,不管是誰,管他是曾經的世襲罔替的克勤郡王恒謹,還是今日爺信重多年的廣興呢,爺全都嚴懲不貸!”

  “也該著他罪行敗露,爺因他克扣后宮之事將他革職之后,才陸續查出他在山東、河南等地所犯法之處,林林總總合在一處,足以問他死罪!”

  “爺便想著,爺能在過年的時候兒將廣興干凈利落地處置了,不光是給朝廷懲治了一個罪臣,送私里來說,更能叫你解一口氣去不是?故此爺這些日子來辦他的案子,總是興沖沖地來與你講說…爺卻哪里想到,你卻是第一個,興許也還是獨一份兒來為他求情的!”

  皇帝長長嘆息一聲,“爺怎么都沒想到,原來爺這些日子來興沖沖地忙碌著的、想要叫你高興一場的心意,卻原來你從一開始就不同意爺的做法。爺想博你歡喜,卻原來…你竟從未歡喜過半分。”

  廿廿心下也是大震。

  皇上可能會說這樣一番話,廿廿事先并非絲毫未曾想到過。只是當事到眼前,親耳聽見皇上這般說出來,那種帶給心上的震撼和疼痛,卻全然不是事先的預料情境里,所能比擬。

  廿廿只覺心口揪緊,難受得有些喘不上氣兒來。

  這些話,她知道說出來會讓皇上難受,可是…她卻不能不說。因為她是皇后啊,她心里要想的便不僅僅是夫妻之間的和睦,更要為這個天下,為大清江山著想啊!

  只是這樣的為難,又何嘗不是將她也要給撕成兩半一般的痛楚啊…

  廿廿難過得說不出話來,皇帝也滿眼都是深深的夜色。他頓了頓,忽地看過來,“…廣興這些內情,你又是如何知曉的?這些話,便是大學士和刑部堂官會審他的時候兒,都都未曾說過。皇后你身居宮中,又是如何知道得這樣詳細的?”

  “畢竟此時后宮之中并無高佳氏家的女兒,故此皇后在這后宮之中總歸沒法兒得著這些吧?那必定是從宮外頭來的消息。”

  “可這些內情,便是在外頭也并非是人所共知的。爺方才說了,就連會審廣興的大學士和刑部堂官們都沒能從廣興嘴里掏出這些話來…那想來,這些話便唯有廣興至親之人,又或者說是廣興自己,傳進來叫你知曉的吧?”

  皇帝眼中越發幽暗,“可是前一陣子廣興革職在家,那是爺叫他閉門禁足思過;而眼巴前兒,他更是身在刑部獄中!無論是前些日子,還是眼巴前兒的,他都沒機會由他本人將這話說給皇后你聽啊!”

  “…而再往前推一推呢,他是總管內務府大臣,皇后想見他問話,倒也容易。可是爺卻沒忘了,在這之前,他對皇后你不敬,而皇后你私心里也同樣并不大待見他這樣一個傲慢的奴才。故此,爺相信便是從前,皇后你也沒那個閑情逸致將他叫到跟前來,聽他將這些家長里短的說上一遍。”

  皇帝吸了口氣,“既是如此,那便也不難明白,這必定是有人替廣興將這話送到你跟前來的!”

  皇帝陡然低喝一聲,“竟是誰?真是好大的膽子!廣興前者閉門思過,后者拘押刑部大牢,竟是何人敢背著朕,將廣興的話送入宮中來?”

  廿廿驚得也是趕忙站起身來。

  皇帝幽幽抬眸,凝住廿廿,“前朝后宮都知道廣興冒犯過皇后你,故此誰還敢托皇后你來為廣興辯白的?爺忖著,一般人是絕對沒有這個膽子的,除非…是皇后你的家人吧?”

  “難道是和世泰?”皇帝失望地搖頭,“和世泰本受了廣興的牽連,頂戴和花翎都險些沒了,他難道也跟你這個姐姐一樣,對廣興既往不咎,還能反過來冒死替廣興傳話?!”

  “可是…這些年來,你對和世泰的規勸何止是嚴?因為有盛住的例子,你時時刻刻提醒自家兄弟,絕不準他們再重蹈盛住的覆轍去。你這些年的這片心意,爺何曾看錯過了?故此,和世泰又怎么有這個膽子,敢到你眼前來搬弄這些來?!”

  廿廿心下一顫,急忙道,“皇上…不是和世泰!”

  皇帝疲憊地起身,點了點頭,“好了,那你便不必再說了。爺心下,有數兒...

  有數兒了。”

  那喝下去的帶著甜味兒的黃酒,這會子卻也都沖上頭來,皇帝略有些搖搖晃晃地往外去。

  廿廿不放心,跟上來想要扶住皇帝。

  皇帝卻緩緩收回了手,沒叫廿廿拉住。

  廿廿深深閉上了眼,“…皇上,不干我家人的事,其實是我自己想知道此案的內情。廣興此人,我雖往日并不欣賞,但是我卻還是知道他的為人。他縱然是不屑于我,可是對朝廷之事,他還是盡心盡力的。”

  “那是皇上多年來信重的臣子,又曾彈劾和珅得了首功,故此這樣的人,我總覺著不該這樣快就定了他的死罪去…皇上,從他克扣后宮份例的事兒發起,到今日,才一個月而已啊。皇上怎能就這樣快便定了他的死罪去?”

  “若他當真犯法,其罪當誅,皇上也可細細再問些日子,總也不必這樣急著就定了他的死罪去不是?”

  皇帝無聲抬眸,靜靜看了廿廿一眼,“…便是你想知道,卻也總歸要有人從宮外替你傳話,廣興的這些話才有機會叫你知曉。那這個居中傳話的人,究竟是誰?”

  廿廿額角跳動,生疼了起來。她何嘗不明白,皇上在撇清了和世泰之后,便自然已是想到了她阿瑪去!

  皇帝果然緩緩道,“爺知道,岳父大人與廣興還頗有些私交…”

  “回皇上,是奴才!”身旁幽暗里,四喜不知何時來了,突地上前雙膝跪倒在地,“…是奴才該死,將廣興這些話傳給了皇后主子。是奴才不識大體,自以為可以邀寵于皇后主子,又可市恩于廣興,來日必定兩邊兒都有奴才的好處去。”

  皇帝不由得冷笑,垂眸盯住四喜,“該死的奴才!朕就知道,必定是你們挑唆的,否則皇后何至于此!”

  廿廿驚得忙轉頭望住四喜。

  可是四喜卻已經不肯再為他自己辯白,而是磕頭在地,整個身子都浸入了黑暗里。

  皇帝沉聲喝,“來人啊,將這該死的奴才給朕拿了下去,叫宮殿監關押起來!”

  廿廿頭疼欲裂,忙厲聲叫,“皇上!…”

  皇帝疲憊地望住廿廿,緩緩搖頭,“皇后剛為犯法的大臣求過情,怎么,這會子轉過頭來就又要犯了規矩的奴才再求情了?這國法與家規,皇后今晚上便都要碰一碰了不成?”

  一只手伸過來,緊緊地握住了廿廿的手臂。

  那只手也在微微地顫抖…

  廿廿不用回頭就知道,那是月桂,是月桂在無聲地懇求她,不要再繼續激怒皇上了。

  而月桂的顫抖,一則是為她擔憂,二則必定也是為了四喜啊…

  廿廿這一刻明白,原本今晚上是沒叫太監進來伺候的,便連官女子,也只在門外留了月桂一人,月柳她們都事先吩咐下去歇息了。

  那四喜忽然來,必定是月桂在外頭聽見了動靜,這才去給找來。

  又或者說…四喜來頂下這個罪名去,這里頭也有月桂的囑咐。

  廿廿屏住呼吸,只得站定,只目送著皇上離去,沒有再上前去。

  …皇上此時在氣頭兒上,這時候若再多說,只會連四喜都給連累了。便是為了四喜,她也要暫且忍住了,等皇上的火氣平息下來,等皇上想明白她此前那一番話里的苦心去。

  皇上搖搖晃晃出了門兒去,自有在外頭伺候的九思等御前的人上前給扶住了。門外風雪漸起,嗡嗡呼嘯,仿佛有人在不停推著門窗,想要硬闖入內來。

  風雪要來,皇上卻已然走了。

  廿廿黯然垂眸,只低聲囑咐,“…去給四喜多送兩條厚被褥。憑他的身份,便是暫且叫宮殿監看押起來,宮殿監也自不敢慢待他。只是關人的空屋子,自然沒有炭例,那便只能是個小冰窖了。”

  月桂紅著眼圈兒點頭,“奴才這就叫五魁給送去。”

  廿廿卻頓了頓,緩緩回眸,“…不,你也跟去吧。想必他若瞧見你去送,心下能更暖和些。再者,他怕是也有話還想與你說。”

  月桂便是一震,一時也不知該怎么著,只管繼續紅著眼圈兒,愣愣站著。

  廿廿卻已然轉身走向暖閣去,自己進門,然后親自將隔扇門關嚴,沒叫任何人進內去伺候。

  次日皇上便入了齋宮,以歲暮祭祀太廟,齋戒三日。

  三日之后,皇上赴太廟行禮;然后接下來又是朝正外藩宴…反正年末年初之際,皇上的各項事務總是特別多,一旦忙起來,便連廿廿都是見不著人影兒的。

  廿廿便也靜靜地留在自己宮中,只靜靜地做著身為中宮該辦的事兒——宮里各宮的過年恩賞,還有宗室福晉、公主格格們的節項…林林總總,都不用刻意去忙碌,都要從早到晚忙到腳不沾地。

  這樣忙碌起來,便也覺著日子過得雖慢卻快,一晃一天便到了頭,又一晃,便已然過完了這年下,到了新的一年。

  已是,嘉慶十四年了呢。按著虛歲的習慣,這便是皇上五十大壽之年了。

  …一晃,皇上已然到了半百之年。

  五十而知天命,有人說這“知天命”說的是身子、是壽數。因人到了五十歲的年紀,身上總有些病癥了,而這些病癥又與天氣相連,比如風濕可知天氣變化,故此五十歲的人能早早預知到天氣季節的變換。

  而又有人將這“知天命”解讀為已然讀懂了天機——五十歲之前凡事追求結果,而五十歲之后,便不再那么在乎結果了。畢竟已然有了年紀,又或者早已看破了。畢竟,青春不再,年輕時候的那股子勁頭兒,到這個年歲已然遠去了。而這樣的結果,有的人可能會變得豁達,而有的人則可能反倒消極沉寂了。

  若從一個家來說,到了五十歲的老人,更想著兒孫繞膝、天倫之樂,一家子和和美美;而在一國,天子則更希望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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