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消今日看準了皇上對十七爺的態度,便能窺知來日皇上對三阿哥的心思…便是兄弟與兒子終究親疏遠近之上還有區別,可是只要今日皇上嚴懲了十七爺,那么來日,只要等到三阿哥也同樣犯下這樣的渾來,那咱們便自可以寫折子上奏皇上,以今日十七爺的事兒為舊例,力諫皇上也同樣懲治了三阿哥去!”
“況且古往今來,尤其是咱們大清的規矩,只要是皇上公然下旨懲治過的皇子,那來日便是必定沒有機會再承繼大寶的…”
蘇楞額一片扼腕嘆息。
“可是如今皇上對十七爺竟是這樣個處置的法兒,那這回十七爺這事兒…便也沒什么意思了。總歸皇上對十七爺都能回護若此,那來日即便是三阿哥也同樣做出這樣荒唐的事兒來,恐怕皇上只會更加代為解釋去,就更傷不到三阿哥什么皮毛去了。”
蘇楞額說這些的整個過程里,綿寧始終沒出聲,他只是朝前走著,腳步堅定卻有些沉重。
皇子行走在前,蘇楞額不敢追上前去并肩而行,更不敢超越過去,看他的臉,這便唯有跟在后頭,小心翼翼地跟著,心下默默揣度著二阿哥的心思去。
“…不過,二阿哥請恕奴才斗膽猜測一回皇上的圣心去:這次的事兒,倘若皇上只是顧著手足情深,這才如舊護著十七爺的話,那還沒什么大不了。終究,十七爺與二阿哥的大業無涉,如今十七爺的分量,也自比不上三阿哥去。”
“可是,倘若這回皇上反倒是因為預想到了三阿哥的將來去,故此才為了三阿哥而回護十七爺的話,那…皇上的心思,二阿哥便要更多為往深里想想了。畢竟三阿哥的性子,皇上是從小兒就看著的,這世上最了解三阿哥與十七爺性子相似之處的,也自然是皇上本人。故此,皇上自然能想到十七爺的今天與三阿哥的明天這當中的關聯和相似去。”
綿寧這才幽然瞇了瞇眼,緩緩道,“…不瞞你說,汗阿瑪這回輕饒了十七叔去,就是采納了老三的意見。”
“實則便是汗阿瑪想到這些,倒也沒什么,畢竟汗阿瑪是天子,天子的心思總要比咱們前瞻出去多少日子的;倒是老三…我倒沒想到他這回,也能眼光放得那么長遠了。”
蘇楞額聽著也是陡然已經,“二阿哥的意思,難不成是說,三阿哥向皇上奏請為十七爺求情,也并非只是面上的功夫,而是他也早已經想到了十七爺的今日與他自己未來的關系去?”
綿寧未置可否,只是眉頭卻是攢緊,“老三從前始終是小孩兒心性,可自打他成婚之后,倒是長進了許多…這般看來,成婚以后,他倒是真的長大了。”
蘇楞額想了想,卻還是忍不住搖頭,“可是奴才素日里瞧著,三阿哥自打娶福晉以來,言行舉止依舊跟從前沒有太大的更改啊…奴才覺著,這回的事兒怕還不是三阿哥自己有了這長遠的眼光,倒是——皇后娘娘的主意吧。”
“畢竟這樣長遠的預見,若是放在三阿哥這樣十三四歲的少年身上,那便是稀奇事兒了;可是若放在皇后娘娘這樣的一國之母身上,那便反倒是再平常不過了。”
綿寧倏然回眸,極快地瞥了蘇楞額一眼。
就憑蘇楞額乃是內務府老人兒的身份,又是星樓的族人,他焉能不知道皇后娘娘與二阿哥的母子情深去,故此他這便也沒敢抬頭,只深深低下頭去,避開了綿寧的視線去。
“終究,三阿哥,甚至還有四阿哥,他們二位背后最大的倚仗,都是皇后主子啊。二阿哥若想贏得大業,若要排除三阿哥、四阿哥對二阿哥大業的影響去,從最根本里來說,唯有——”
最后那幾個最要緊的字兒,連蘇楞額也不敢繼續說了。
綿寧果然就惱了,沉聲喝道,“夠了!這話也是你該說的?若還有下一回,還敢在我面前說這大逆不道的話,別怪我先不饒了你!”
綿寧大步朝前走去,想想又站定了,緩緩回眸瞥著蘇楞額,“…或者,我今兒該將你這番話,告訴二側福晉去?她可是皇后額娘宮里出來的人,叫她也瞧瞧,你這個一家人是個什么底細的!”
蘇楞額頭頂“咣當”一聲,如被響鑼捶了一下兒,他趕緊雙膝跪倒,碰頭在地,哀哀謝罪,“…二阿哥饒過奴才這一回。奴才一門心思,只為了二阿哥大業著想啊。”
綿寧垂眸瞧了瞧自己的指甲。因八月里要跟綿愷一起赴木蘭圍場,陪著汗阿瑪一起入圍,故此他剛剪斷了指甲去,以便到時候兒更方便地拉弓扣弦。
可是這指甲斷了,雖不是筋骨,卻叫十根手指頭都有些陌生了似的,時常找不到平素使用雙手時候兒那熟稔勁兒來了。
指甲兒又俗稱“手爪”,《列子·天瑞》中說“皮膚爪發,隨世隨落”。對于主子們來說,得力的奴才們便也同樣如爪如牙,用的時候兒便再覺著普通,脫落了也沒那么要緊似的——可若是當真得力爪兒不在了,那反倒閃了一下子去,久久過不來勁兒來。
想到這兒,綿寧便嘆了口氣,收起了方才的邪氣兒來,又是平素那個平和謹慎的模樣,“…如今老三長大了,也成婚了,故此你們怎么說他去,我便也都可明白你們的心思去。可是老四畢竟還小,他又礙著你們什么事了呢,你們何苦來哉這會子連他也給饒進來?”
“更何況,退一萬步說,因為老四畢竟也是皇子,雖說現在還小,可是終究會長大;再者他還是汗阿瑪登基之后所誕生的皇子,而且還是皇后額娘所出的,故此身份總顯得更金貴些…你們防著他,也算還有道理的話,可是你們這會子卻連對皇后額娘那般大逆不道的話也能說出口,那我便第一個容不得你們去了。”
蘇楞額也只能暗自咬牙,心說二阿哥如何不明白現下實則最要緊的就是皇后娘娘啊!趁著三阿哥和四阿哥二位皇子還小,
只要皇后娘娘那邊兒有些風吹草動,那便自然可效法當年太祖皇帝大福晉阿巴亥的舊例去,甭管后來的多爾袞和多鐸有多能耐,多能叱咤天下,可是畢竟當年還年幼,太宗皇帝還不是找準了時機去!
皇后娘娘還這么年輕…再這么坐等下去,那難道要等著三阿哥和四阿哥都長大了去,可以兄弟兩個一起聯手來對抗二阿哥不成?
這樣的局勢明擺著,他自不相信二阿哥不明白。可是…二阿哥只要一說到這事兒,就開始顯露出這樣的婦人之仁來,真叫他們這些擁戴他的人,心下搓火又無奈啊!
“行了,今兒的事兒就議到這兒吧,你也不必再往里走了。”綿寧冷淡回眸,“你好的治罪折子給我,我自己帶回去看看去,回頭等定下了,再知會你們。你這就回吧,不是還有差事呢么?”
蘇楞額知道這是二阿哥不愛聽他說話了,這便也只好暗自嘆息一聲,告退而去。
皇上九月才回到京,十月里有皇上的萬壽,卻不料想十月初一日竟遭逢日食。
天子為日,皇后為月,這日食直沖皇上而來。
皇上下旨:明年的五十歲整壽,不辦慶典。一切繁文縟節,皆可停止。
雖說皇上依舊在正大光明殿行慶賀禮,前后三天依舊在同樂園大戲臺賞戲;此后又接上了廿廿的千秋節,宮內行禮如儀…然則,廿廿的心下又哪里樂呵得起來呢。
廿廿的心思,自瞞不過莊妃去,莊妃也想著法兒地想叫廿廿開心些。這便趁著看戲的當兒,含笑道,“…我原本還尋思著,等我們幾個隨著皇上到了避暑山莊去,必定有一場大戲可演。可是誰料想,我倒想錯了,人家每日里竟都早早兒地關窗閉戶的,別說沒到皇上跟前晃悠去,便連我們的面兒也能不招就不招呢。”
廿廿微微挑眸,“哦?竟會如此么?那倒白去了這一回。”
莊妃便聳聳肩,借著戲臺子上鑼鼓喧天的遮掩,湊在廿廿耳邊道,“這么瞧著,便說不定你在她身上用的那法兒,還依舊管用著?”
廿廿未置可否,卻只是淡淡笑笑,“什么法兒終究都是外頭來的,一來必定有時辰的限制,二來也總要假手于人,故此誰敢指望著那些法兒當真就能天長地久,永遠靈驗去?”
“說到底啊,能一輩子左右一個人言行的,唯有自己的品性罷了。故此姐姐不必再掛著那法兒了,咱們只管看其人的品性便罷。”
莊妃勾了勾唇角,“那這回,她的品性倒叫我刮目相看了去。至少,她也是個明智的,便是心下也有企圖,卻懂得去忍耐和等候時機,更能審時度勢,不再與咱們明面兒上相爭了。”
廿廿便也淡淡點頭,“懂規矩、知進退,能做到心明眼亮…那便也是她的可取之處了。后宮里這樣多人,能做到這般的,統共也沒幾個人。”
莊妃心下微微一動,不由得正色望住廿廿,“原本這次是我奏請帶著她一塊兒去,就是不放心將她一個人放在京里,身邊兒也沒個人的;可是這會子我瞧著,卻原來皇后娘娘也是索性放她出去一回,試試她的品性?”
“畢竟在京里,她自己知道身陷在后宮里,又在皇后娘娘和我的眼珠子底下,她便輕易不敢作妖兒了;故此皇后娘娘索性將她給撒出去,給她機會,容她的空兒,叫她重新得了作妖兒撒歡兒的機會去,就等著看她究竟怎么做去?”
廿廿莞爾一笑,“便如養在籠子里的鳥兒,總圈著,便傻了。可是偏有些天生聰明的,在籠子里的傻樣兒啊,不過是裝出來的,做樣子給人看。總等著主人相信了它是真的傻了,這便放松了警惕去,它便可以趁機用嘴叨開那鳥籠子的門閂,干脆飛跑了呢。”
“故此便隔些日子就得打開了籠子,叫它們有個撒歡兒的機會去,倒要瞧瞧它們是想繼續裝傻呢,還是它們心底下是明白的,甘心情愿地繼續守著那鳥籠的規矩去…”
莊妃點頭,便也輕嘆一聲兒,“她倒果然是個聰明的。便是有野心,從前也不馴過,不過如今倒是明白些道理了…便從這一點上,倒比宮中許多人高明了太多去。”
傍晚,廿廿惦記著綿忻,這便先離了席,往寢宮回來——雖說都是她親生的兒子,綿忻跟綿愷卻是不同。綿愷打小兒就喜歡看戲、唱戲,可是綿忻卻有些嫌吵,聽了沒兩出,就跟她說耳朵疼,要先回去清靜去。
斜陽西墜,彎月清淺,這日月同天的景象靜靜懸于頭頂。
廿廿一路往回走,心下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些心下的瑣碎事兒,就在一段無人的宮墻夾道里,冷不丁從橫下里閃出一個人影兒來。
因日光已斜,偏還不到掌燈的時候兒,故此這宮墻夾道里有些幽暗。再說了,皇后娘娘的鳳駕行走之處,前后早有太監以巴掌聲四處提醒人們回避了,哪兒想到打橫里卻閃出個人影兒來呢。
抬轎的太監都嚇叫喚了,就連廿廿近邊兒的四喜和月桂幾個也都驚得急忙圍攏來,將廿廿給護在當間兒。
——畢竟,當年廿廿受過恒謹的沖撞;甚至于,皇上也差點兒受了行刺。這些事兒雖然都已經過去好幾年了,可總歸還是叫人心有余悸。
好在,還是前頭開道的五魁眼睛尖,這便揚聲喊了一聲兒,“哎喲,這不是十七王爺么?奴才不知道這會子十七王爺會進園子來,奴才給十七王爺請安。”
五魁故意大聲兒,這就是給廿廿知會呢,叫后頭的眾人都安心。
廿廿這才輕輕地松了口氣,揚聲吩咐,“請十七爺到面前來說話兒。”
從上回十七爺出了那宗事兒,實則廿廿心下便隱隱有了預感:十七爺會尋個機會見面,當面與她說說心里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