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男子每人腰帶上都是掛著全套的活計,里頭有火鐮荷包、扇子袋兒、眼鏡袋兒、鼻煙荷包等。方才綿愷與綿忻說話,以綿忻的身高,正好兒就到他腰帶上那一套活計的位置。
故此他那腰帶上的活計,旁人不容易伸手就扥了去,可若是綿忻的話,全然能扥下來得悄無聲息。
方才綿愷進內發現扇子袋兒不見了,回頭滿地踅摸,沒見著,這便猜想是不是弟弟瞧著那扇子袋兒好看,這便給摘了去了。
雖說都是六月了,天兒是熱了,可是這些日子來因為天上一直陰雨不停,故此倒沒那么熱。大雨天的便是不帶著扇子,也不至于熱到哪兒去…再說又是自家親弟弟,什么針線活計舍不得給了去?
只是綿愷這回帶著的,卻是他新媳婦兒佛拉娜給繡的…要不怎么大陰雨天兒的,他還要掛在腰上帶著呢,那當真是舍不得離身兒的。
也唯有如此,這才即便是自家親弟弟喜歡,他都舍不得割愛的,更是尋了出來。
綿忻坐在九懿肩膀頭兒上,沖著綿愷天真一樂,卻不直接回答,反倒是顧左右而言他,“…三哥,你看,二哥!”
綿忻原本個兒矮,視線比所有人都矮;現在翻過來坐在九懿的肩膀頭兒上之后,視線又比所有人都高了去,故此他能看見的,便都是綿愷他們之前沒能看見的。
綿愷也是微微一怔,便順著綿忻手指的方向,朝宮門另外一邊兒的遠處望了過去——
天兒還沒徹底亮透,且因為陰天的緣故,遠方還都是一片模模糊糊的,故此先前綿愷也壓根兒就沒往這邊多看一眼,這才什么都沒瞧見。這會子按著弟弟的說法兒,他才終于看見了那邊廂的人影兒去。
皇子的服色,在宮中是絕無僅有的,目下也只有綿寧與綿愷自己穿著是一樣的,就連綿忻因為年歲還小,穿戴都還是有所區別的,故此就算是天色朦朧的,但是只要看清是那服色,綿愷就能確定了必定是綿寧。
綿忻還給格外補充一句,“…二哥和小姨家的禧二哥,我見過的,他還陪我玩兒來著。”
綿愷便瞇了瞇眼,上前扯住九懿的手臂,將他們拽到墻邊來,可借著墻角隱住身形的。
“諳達,你先帶四兒回去睡回籠覺吧。”綿愷眉目之間冷肅下來,沉聲吩咐。
九懿也隱約意識到了什么,這便趕緊用手攏住了綿忻的小腳丫,也低聲道,“嗻,奴才這就帶四阿哥回去。”
綿愷抬眸望望綿忻,“四兒,回去別亂說。”
綿忻這會子卻高興起來,伸手進懷里,摸出了一樣兒東西,半空里遞給綿愷來。
綿愷抬眸一看,登時啐了一聲兒,“果然叫你給摸去了!你個小壞蛋…回頭哥哥家里有的是好的,等哥散學了,可著你來挑就是。這個還給哥,哥給你補五個去!”
綿忻卻是搖頭晃腦地樂,“哥不稀罕的,我也不稀罕。”
綿愷忍不住笑,伸手給了綿忻小后腦勺輕輕一下兒,“…你個小壞蛋。快回去吧,乖乖睡覺去。這兒有哥呢,哥瞧瞧去。”
都到這會子了,綿愷哪兒能還不知道四兒這孩子的心眼兒去?
九懿馱著綿忻小心地左右看看,然后借著陰沉天色,疾步而去。
綿愷回眸望著弟弟那小小的背影,立在墻邊兒,不由得露出笑意來。
都說三歲看老,他原本覺著這個弟弟的性子不像他,一點兒都不活潑,倒隱約有點兒二哥那股子少年老成的味道——他可不喜歡,不希望四弟長大之后也跟二哥似的。
可是今兒這一宗過后,他對這弟弟真是要重新刮目相看了…
綿愷只出了一下兒神,就趕忙收攝心神,寧心靜氣去望那邊的綿寧和禧恩。
當他瞧見禧恩向綿寧下跪,而綿寧親手將禧恩給扶起來的一幕,綿愷唇角已是勾起冷然笑意來。
被額涅抬舉之后又放棄的奴才,果然生了二心,這便要轉投到二哥那邊去了…
綿愷輕輕咬牙。他倒不在乎禧恩這個人的去留,他只是惱恨禧恩一來是與小姨如今是一家子,且當初又將二舅給坑了一回,險些連累了額涅與外祖父去。明明從前那些事兒都是禧恩自己獻殷勤,結果都是計算得不周全,漏了底兒去,卻反倒叫人以為是他二舅、額涅和外祖父指使的似的。
綿愷想了想,順手將方才綿忻還回來的扇子袋兒重新掛回腰帶上去。
便是這樣一瞥,一個主意已是涌入他腦海來。他便在將扇子袋兒掛回去的同時,另外將火鐮荷包給扯了下來,緊緊攥在掌心里。
傍晚散了學,綿愷就直奔九洲清晏,去給皇上請安。
皇上瞧見他便也笑,“…難得見你來‘自投羅網’。”
因為既然來單獨向皇上請安,皇上便也免不了要問問他白日里的功課。故此綿愷一向不大愛單獨來給皇上請安,一般都是打聽著皇上去了他額娘的宮里,這才找準了時候兒,去他額娘那兒,一遭連給皇上的請安都給周全了。
綿愷“嘿嘿”一笑,“今日兒子用心聽課,師傅教的書,全都能背出來,不但不怕汗阿瑪考,反倒想到汗阿瑪面前來‘班門弄斧’一番。”
皇帝便也來了興致,放下手中奏本,轉過身來,盤腿坐好,“既然如此,那來吧,背給朕聽。”
結果綿愷卻漏了怯,背沒幾句就卡了殼兒,然后重新再背…結果連著三遍,都是到了同一個地方兒磕絆住,這便憋得滿臉通紅。
皇帝便也嘆了口氣,“罷了。念在你新婚燕爾,家里的事兒難免有些分心。朕說了,這半年朕不追問你功課;等這回秋狝回來,再正式查你的功課就是。”
綿愷趕緊噗通跪倒,漲紅著臉答 道,“回汗阿瑪,兒子今日真的是背得好好兒的來著!只是,只是有些分心了,這便卡住罷了。兒子今日既來給汗阿瑪請安,那便必須給背下來!”
皇帝便挑眉,垂首細看看綿愷的神色,“被什么事兒分了心?難不成…你跟佛拉娜拌嘴啦?”
皇帝說著卻也反倒笑了,“再是新婚燕爾,小夫妻也難免有拌嘴的時候兒。你且讓著人家些,畢竟她剛進宮沒多少日子,難免凡事還不習慣,又或者想念家人了。”
綿愷的臉便更紅了,“汗阿瑪,咳,不是這回事…”
“哦?若不是這回事令你分心,那這宮里還有什么要緊的事兒,能叫咱們三阿哥心煩意亂去的?”
皇帝如何不知道,這個兒子雖從小看著就愛玩兒愛鬧的性子,可是也偏因此能瞧出這孩子心下不是一般的堅韌來。身為皇子,被那么多人矚目,每日里要擔的責任太重,便是綿寧都從小就養成了謹小慎微的性子,生怕出錯;可是這綿愷卻是身在重重算計之中,卻依舊樂觀豁達,足見他的心自有寬闊過人之處。
故此打小兒就沒見這孩子為什么事兒當真煩惱不安過,更別說會累得連背三遍書都沒背成的。
“快說說,阿瑪都叫你給勾起好奇了。”
綿愷這才略嫌浮夸地嘆了口氣去,“…還不是因為,兒子今兒早上將火鐮荷包給丟了嘛!那火鐮可是汗阿瑪賞給的,兒子還指望著八月里隨汗阿瑪進哨行圍的時候兒,還要靠著它來點火做飯呢!”
皇帝這才“喔”了一聲兒,“我以為哪么天大的事兒呢,原來不過是這個。怎么丟的?丟在哪兒了?你心下可有數兒?”
綿愷忙道,“兒子查了,是兒子腰帶子上的繩套兒磨禿了,這便不知什么時候兒將荷包給掉地下去了。偏兒子走得急,竟沒留神腳底下。”
皇帝點點頭,“既是皇子所用之物,宮里人若是撿了,自當也都認得。你也不用急,想來自然有人給你送回來。”
綿愷也道,“兒子正是這么想的呢,故此便也沒著急回去找去,先上課要緊…可是這都一天了,連個影兒都沒有。兒子這便忖著,宮里必定出了那膽大包天的奴才了,既見了是兒子的荷包,竟然還敢不還了回來!”
“況且,若單只是兒子自己的物件兒倒也罷了。可是那火鐮畢竟曾經是汗阿瑪的御用之物,那大膽的奴才還敢私藏,這是不想活了!”
皇帝便也不由得皺了皺眉頭,“你去過哪兒?你覺著是掉在什么地方兒了?”
綿愷忙道,“…兒子聽額涅說到,今日雨水連綿不停,多地河水暴漲,汗阿瑪也正為此憂心。故此兒子便也想著去尋個地兒,拈一柱香,向上天祝禱一回,替汗阿瑪分憂。”
皇帝滿意地嘆息一聲兒,“你有心了。”
綿愷續道,“兒子便去了‘喜雨山房’。進進出出的時候兒,恰好見知樂軒正有修繕的工程,兒子尋思著外頭乒乒乓乓的,也不合適在那處拈香,這便趕緊出來,另外換了地方兒去。”
皇帝便也倏然抬眸,“掉到那邊兒去了?那邊正有工程,便有工夫匠人等在彼處做活;且還有官員所帶的隨身伺候的家人…”
綿愷這便“哎喲”了一聲兒,“原來這么多宮外的人!這可人多手雜了。便是宮里的奴才都懂規矩,也認得是兒子的物件兒,自然不敢不交上來;可是外頭進宮的,本就貪慕宮中繁華,這若是又碰巧兒撿了物件兒的話,那便難免私存了,非但不交上來,反倒要設法帶出宮顯擺去了!”
皇帝垂眸想了想,“你且先回去,朕回頭問問長麟他們去。”
綿愷一臉焦急兼委屈的神色,出得九洲清晏來,便已是站直了,臉上那些神色盡數褪去,反倒眼角流淌過一絲黠光,唇邊凝起一點笑意來。
——圓明園中各項工程修繕,以及園囿禁令等,都是奉宸苑卿所掌。
而禧恩,正是目下在任的奉宸苑卿。
皇帝當日便叫來了管理知樂軒工程的長麟、總管內務府大臣廣興來問話。因這二位都是當年絕不肯與和珅同流合污的功臣,皇上問得也頗為和藹,長麟與廣興也不負皇上的重用,回明皇上,他們二人都沒有帶家人進園中來伺候。而且老到謹慎的長麟更是曾經親口囑咐過手下,不準帶家人進御園中來,可是終究還是有人敢違令不聽。
故此長麟與廣興的手下辦事的司員們,的確有帶了家人進內來伺候的。單就長麟和廣興知道的,就有員外郎等五人都帶了家人進了圓明園來。
原本是圓明園中修繕工程,那若是些工匠之類的進來當差,這是情理之中的事兒;可若是各司員將自己的家奴都給隨便帶進來了,那這皇家御園的禁令何在?皇上大怒。
當晚旨意就傳了下來,那五名私帶家人的司員,甚至長麟和廣興二人,都交部察議…皇上更是嚴命,若是在圓明園中查看各處工程,主管此事的定親王綿恩準帶兩名家人之外,其余大臣等均一個都不許帶;至于在宮里查看功臣,所有的王大臣一概都不準帶人。
得了旨意的綿愷滿意地微微一笑。
禧恩是奉宸苑卿,既然連主管此事的總管內務府大臣都受了察議,那作為總管內務府大臣的下屬,奉宸苑卿必定也會牽連其中,不過早晚的事兒。
綿愷瞇眼看一眼九慧,“諳達,那荷包扔準了地方兒了?”
九慧也是含笑躬身答道,“阿哥爺就放心吧,那地方兒可是禧恩阿哥進出的必經之地,他一定能給撿著。除非他就不想還給阿哥爺了,否則,他一定會親自來給阿哥爺送回來的。”
綿愷冷哼一聲兒,“要不是因為他好歹跟我小姨還是一家人,我便不是為了他,也得為了小姨著想;否則…我倒懶得還與他兜這個圈子去!什么敲山震虎的,他都不值得!”
九慧便也嘆息一聲兒,“但愿這位禧恩阿哥還是個腦子清明的人,阿哥爺這般敲山震虎,他心下也該生出自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