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舒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連連倒退數步。
可是悲傷到了極致,卻反倒想樂;更何況以她要強的性子,越是到了自己被動的境地,卻反倒要笑得越是燦爛。
“…怎么,阿哥爺終于懶得繼續在我眼前掩飾了?今兒終于將話給挑明了。”她自己點點頭,仿佛不是對著他,只是同意自己的心緒,“是啊,如今輝發那拉氏連孩子都有了,留在阿哥爺身上的最大一個念想,這也都砰然落在實處了。阿哥爺這會子有輝發那拉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就夠了,至于我們這些福晉、側福晉的,不過都是多余。”
“我們啊,既生不出孩子來,又討不得阿哥爺的歡心。更要緊的是,我阿瑪已經不在了,弟弟又年少,爵位又低,這會子是半點兒都幫不上阿哥爺…故此阿哥爺終究還是嫌棄我了,是么?”
綿寧靜靜地看著她,“實則你說了這么多,還是漏了最要緊的一點——你是皇子福晉,對于你而言,最要緊的不是馭下,不是擺出主母的權勢來;在咱們天家,你最大的任務,實則是當好你兒媳婦的角色,幫我在汗阿瑪和小額娘面前,維護好我們汗阿瑪和小額娘對我的情分去。”
“原本這對你來說半點兒都不難,因為你是汗阿瑪親自挑選了,賞給我的;你又與小額娘是本家兒的,這便無論從哪邊兒來論,汗阿瑪和小額娘原本都該對你親近才是。”
“況且,你原本也曾辦到過,在你入宮前后的那些日子,小額娘還曾經十分喜歡過你,許多次在我面前夸贊你聰慧美麗,叫她十分疼愛…”
綿寧回想從前,也不由得搖了搖頭去,“可是你怎么忽然就變了呢?你不利用好這樣的身份,幫我在小額娘面前取悅,你怎么還能反過來事事與小額娘做對,連累的我與小額娘之間的關系也一天天變得僵了呢?”
舒舒嘴角囁嚅,想要辯解。
綿寧卻抬手給攔住,“夠了,你想說什么,我都心知肚明。你是想說,你一切都是為了我,都是為了幫我謀劃將來的大事…”綿寧說著都忍不住嘆了口氣,“可是你難道不想想,這樣的大事,不需要謀略的么?你與其將咱們兩邊兒的矛盾給挑明了,那便顯得我成了什么去?”
“畢竟,我首先是皇子,是小額娘的兒子;而且這些年小額娘對我的情分,不管旁人,汗阿瑪的心下是最清楚的。我若長大了就變了臉孔去,反倒時時處處的針對小額娘,你覺著汗阿瑪心下對我又會是個什么態度去?”
“…這些年來,從大舅,到二舅,再到今年這些‘膳房’、‘謁陵的規矩’的事兒,汗阿瑪每隔一段日子就要敲打我一回。我說與你們聽,叫你們仔細,你們還都不明白!——你們覺著,汗阿瑪為何會忽然這么敲打我,你難道就沒想到,這本與你這些年對小額娘的態度,直接相關嗎,啊?!”
綿寧說著,面上雖然還是溫煦的,可是眼角終究還是掩不住了一絲凌厲去,“這些年來,我想要的是,既要綢繆大事,又絕對不能傷了我與小額娘的情分去…小額娘是個什么樣的人,我比你們誰都清楚。就算她可能會心疼老三和老四,但是只要我夠好,她是絕對不會偏袒她自己的親生兒子,而罔顧我的優秀的!”
“在大是非面前,小額娘從來沒有含糊過。只要我還是從前的綿寧,只要我對小額娘的心意從未曾更改過,那小額娘對我的情分,便也永遠都不會改變…可是這一切,卻都叫你給攪合了!”
“你開始針對小額娘和老三他們,你自以為聰明,可是實話告訴你說,就你那些手腕,哪個是小額娘看不透的?她不發作,不過是顧著你既是我的福晉,又是她母家同族,你更是汗瑪法和汗阿瑪親自挑中了賜給我的人!她不過是,不能為了她自己的喜怒而傷了這么多的情面去!”
“她是中宮,凡事都要從大局著想,可是你的那些上不了臺面的手段,又怎么會不引起小額娘的防備來?她便是知道你沒本事傷了小額娘本身去,可是畢竟那會子老三還小,如今老四也還只是個稚童,故此她便是為了護著老三和老四,她也不能不有所反制!”
綿寧說到這兒,緩緩吐了口氣,“…終究,你將這一切全都搞砸了。你非但從來沒有成為過我同心同德的妻子,你反倒這些年來一直都是我的累贅,壞了我太多的大事。”
舒舒聽著阿哥爺這些絕情的話,控制不住地搖頭。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反駁,還是不敢置信他會這么說,又或者是不甘心、不情愿?
她等他告一段落了,這才心碎地嘶吼一聲,“…你以為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兒?我告訴你,這些都是你額娘教給我的,都是孝淑皇后臨終之前對我的囑托!”
“你說什么?”綿寧的語聲卻不激烈,反倒十分輕柔,就好像夫妻之間的親昵耳語,“事到如今,你又要將這一切都推到我額涅身上了么?她老人家已經崩逝這么多年了,你如今是沒人賴了,倒要叫她老人家在天之靈不得安生是嗎?”
綿寧終究是動了氣,之前的笑容不見了。舒舒眼瞧著他面上那從容的、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笑容不見了,這才覺著心下一口氣出了去,舒坦了好多。
于是反倒是她不慌不忙起來,垂首輕笑道,“不敢相信是么?可是我卻覺著,這世上的人啊,兒子是最該了解自己的額娘的——你說你連你小額娘的為人都這么清楚,你又何至于卻不了解你的本生額娘了不是?這世上哪兒有這樣的道理哈?”
綿寧對眼前兩人的情勢調轉,十分的不快活,他便緊咬牙關催促道,“…額涅當年與你說了什么,你且說與我聽!你若有一個字兒敢編造的,我今晚便生生掐死了你去!”
舒舒聽著都是怔住,隨即苦笑迭聲,“瞧瞧,阿哥爺對我當真是狠下了心來啊,連這樣的話都能說得出口了呢。”
綿寧恨恨盯著她,“別又想敷衍,趕緊照實了說!”
舒舒便又是嘆了口氣,反倒繼續退后,不慌不忙地坐下了。
“…不瞞阿哥爺說,這些話我當年聽見的時候兒,我本是不信的。畢竟那時候兒孝淑皇后額娘已是病沉了,便是說出些什么不經心的話來,也都是正常的,總歸咱們聽著不能太當回事兒就是。”
舒舒說著瞟了綿寧一眼,“更何況,孝淑皇后額娘說的話里頭,還頗有些對阿哥爺你不利的呢…我便忖著,孝淑皇后額娘怎么會說你這個唯一的兒子一個字兒不好聽的去?必定是她老人家病糊涂了,有些口不擇言了。”
“可是說來也是奇怪呢,這些年過來了,孝淑皇后額娘也已經不在這么多年了,反倒每每叫我回想起她老人家的話來,卻反倒覺著,越是琢磨著越有道理了呢。”
綿寧有些不耐,上前伸手一把攫住了舒舒的手臂去,“…到底是什么話?!你且與我說清楚!”
舒舒的手臂被捏得有些疼,可是她反倒笑得更快活。因為被捏得疼啊,就是阿哥爺關心得緊了呢,那這會子的僵持,就是她捏住了他的七寸去不是?
他笑夠了,這才緩緩道,“…當年我剛進門兒,自是要親自侍奉在孝淑皇后額娘跟前,那會子我對宮里的事兒也跟一張白紙似的,不懂什么,總歸甭管什么啊,她老人家怎么說,我便怎么聽著就是了。”
“那日孝淑皇后額娘的身子有些不好,她老人家中間昏迷過去好幾回。我喊了太醫來,太醫們也不敢把話說實,便也只是推脫說,她老人家多年為血虛之癥所苦,而血虛之癥之人本就因血流不暢而昏迷過去。至于旁的,便不敢說了。”
“倒是孝淑皇后額娘她老人家自己,醒轉來依舊清明又堅強,她拉著我的手對我說,‘孩兒啊,額娘是大限已到了。額娘心下有數兒,你便不用問他們這些膽小如鼠的去了!’”
“額娘說,‘我能活到今日,能親眼看見綿寧與你成婚,等著你被正式冊封為了綿寧的嫡福晉,我的心愿啊,已經了了一半兒了。剩下的一半兒,就是再看著你們誕下孩兒,以及來日綿寧登上大寶去啊!’”
“額娘當日邊說邊落了淚去,我便勸,說她老人家必定沒事兒的,這一切她老人家全都能看見,準準兒的…我當時是想著,額娘畢竟還年輕啊,那一年還是三十多歲的年紀吧,怎么會就忽然就…”
綿寧的眼眶已是紅了。
“可是額娘卻是篤定地對我說,她等不到了。如今想來,額娘倒是說中了一大半兒:她老人家沒能跟咱們一起走到今天;還有,她老人家終究是沒能看見咱們生下個孩兒來啊…”
綿寧雖紅了眼眶,卻也還是冷靜的,他不由得瞇了瞇眼,“額涅便與你說了這些話?這些話又怎了,哪兒對的上你前頭所說的去?”
舒舒伸手撫了撫自己被攥得有些不過血而麻木了的手臂去,“阿哥爺急什么呢?阿哥爺好容易回來一趟,咱們夫妻兩個也難得有一回這樣靜夜單獨相對的機會去,我恨不得將眼前這一切都拉長,再拉長呢;可不著急就將這話三言兩語就說完了。”
“可是阿哥爺卻是怎么著?急著想說完話,然后就趕緊走了,是不是?”舒舒笑著伸手一抱綿寧的手臂,“我偏不讓呢。阿哥爺就耐下心來,好好兒聽我說會兒話吧。”
綿寧目光一寒。
“你知道,我從圓明園回城來,是叫誰陪著我一起回來的么?”
阿哥爺忽然問這樣的話,便叫舒舒心下一個翻涌——此時她阿瑪已經不在了,阿哥爺能拿住她七寸的,便也唯剩下自己那年少的弟弟了。
她弟弟熙敏,她阿瑪身故之時還未成年,而她又在宮中,故此那孩子一切都只仰仗著阿哥爺。就連婚事,都是阿哥爺做主給挑的人——還不是那肅親王家的十格格么!
想到這兒,舒舒便又想笑了。
瞧瞧,非得是十格格呢。肅親王明明在十格格上下還有好幾個年紀合適的去,可是阿哥爺非挑了那十格格。便什么,都是“十”這個數兒才好,是不是?
還有啊,便是她兄弟熙敏這一樁婚事,還不是被阿哥爺拿來做了買賣去…
她用力地深吸一口氣,仰頭凝著綿寧,“是熙敏陪著阿哥爺一塊兒回城的么?”
綿寧淡淡地點頭,“沒錯兒。他是你弟弟,我自上哪兒都帶著他。他是個聽話的好孩子。”綿寧說到這兒,特特盯了舒舒一眼,“他的性子,倒跟你不一樣兒。”
舒舒還是止不住地笑了一聲兒。
綿寧又道,“只要這孩子繼續聽話,乖巧懂事,那便看在他是你兄弟的份兒上,我自后也必定親手栽培他去。便是你們家只得一個子爵,沒能承襲上一等果毅公去,可來日,我必定給你家掙來一個公爵就是。”
舒舒知道,自己的心已經在動搖了,底氣要散。
可是她還是勉力地笑著,抱緊了綿寧的手臂去,“…多謝阿哥爺。既然有阿哥爺這句話,那我今晚也必定好好伺候阿哥爺。”
“便是熙敏陪著阿哥爺一起回京來,那這會子他也早就到家了,倒不妨礙咱們夫妻兩個這么好好兒地說會兒話。”
綿寧卻反倒笑意不減,居高臨下這般審視著舒舒,然后親自一點一點兒地將舒舒這一臉的得意給捏碎,“…誰說他已經回去了?”
舒舒果然陡地一驚,“什么?他在哪兒呢?”
綿寧聳聳肩,“宮門外呢,雪地里站著,替我牽著馬呢。你與我這話說得越久,他就得在那冰天雪地里站得更長遠些兒。”
舒舒果然再也撐不住了,騰地站起,一雙眼圓睜了,瞪住綿寧,“所以阿哥爺今晚上這么安排,已是打定了什么主意去,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