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廿抬眸,迎住綿寧的注視,淡淡微笑,“二阿哥便是長得多大,在我眼里,二阿哥永遠是我的孩子。”
一旁的綿忻早就看得著急,跑過來抱著廿廿的腿,著急地叫著“額涅,額涅”,似乎不滿額娘只抬頭看著兩個兄長,卻已是半晌沒垂眸看向膝蓋彎兒那的他了。
廿廿笑著答應,忙蹲下去,伸手圈住了綿忻小小的身子,一雙眼只顧著看著小兒子了,“四兒也著急了是不是?那四兒就趕緊長,快快長,趕明兒也跟你二哥三哥一起,騎馬馳往木蘭去,隨著你汗阿瑪一起行圍,啊!”
綿寧倏然抬起眸子來,只望向虛空里的遠方,“兒子與三弟不在京中的時日,小額娘萬萬保重。”
廿廿抱起綿忻來,叫綿忻與綿寧平齊些,舉著綿忻的小手做告別狀,“你們兩個兄弟此去,我便將你三弟托付給你了。我與你四弟一起,等著你們回來。京中諸事,自有那么多留京辦事的王大臣幫襯著我呢,二阿哥不必擔心。”
“還有你家里,舒舒和富察氏她們,我也自會照應著,你也放心去就是。”
“二哥快走吧,又不是走多遠,圍場而已,咱們不過一個月就又回來了,二哥竟然如此舍不得么?”綿愷都著急了,上前拉住了綿寧的胳膊肘兒,將綿寧往外拽。綿愷畢竟年紀小,這一回能正式上馬跟著行圍,自是興奮難抑。
綿寧無奈,只得甩頭而去。
綿愷一邊興高采烈地往外走,一邊還不忘打趣綿寧,“方才二哥從家里出來,也沒見這么放心不下的呀?嫂子和小嫂子都紅了眼圈兒,二哥不是還說她們來著?怎么這會子忽然就舍不得走了似的?”
綿寧心頭一個翻滾,急忙望住綿愷的眼睛去,“…你怎知道我從家里出來,不是一直在按捺著?”
“原本是怕叫奴才們瞧見了笑話,可是到了額娘跟前兒,這便有些繃不住了。”
綿愷點點頭,“原來如此。”
綿愷說著樂呵呵地左右瞧一眼,壓低了聲音對綿寧說,“…旁的王大臣們,去熱河都帶著家眷啊,二哥你也帶一位嫂子去唄。若有嫂子在身邊兒陪著,哥哥也不至于這么舍不得家不是?”
他自己一搖晃馬鞭子,“反正我跟哥哥心情不一樣兒,我一想到要出京,我樂還樂不夠呢!這回可不用再如宮里一般,被那么多雙眼睛盯著了。”
“再者說汗阿瑪在那邊兒呢,咱們是奔著汗阿瑪去,這便就更不是離開家了不是?”
綿寧輕嘆口氣,“你現在還小,心無掛礙,便不懂罷了。等你來日成了婚,心中有了牽掛,你便再沒這么說得容易了。”
綿愷不解地凝著他,“所以我說啊,叫哥哥帶著嫂子去啊!哥哥覺著心下牽掛哪位嫂子,就帶著哪位嫂子去唄!總歸哥哥是有家的人了,帶著家眷同去也沒什么大不了不是?”
綿愷這法子原本是個合理的法子,從外人的視角看起來原本一切都好解決,可是綿愷這話反倒叫綿寧立在原地怔忡了好一會子。
隨即他搖搖頭,“咱們是皇子,正是年輕立業的時候兒,怎能到哪兒都帶著家眷去呢?況汗阿瑪下旨命咱們兩個直接馳奔圍場,而不必事先到避暑山莊,便為的是咱們能輕手利腳的去,自不便帶著家眷。”
綿愷想了想,便也同意,卻還是笑瞇瞇地給出主意,“…咱們滿洲格格,誰不會騎馬呀?無論是嫂子還是小嫂子,上了馬之后,身手都不在咱們之下吧?只要哥哥想帶,便是要吃些奔波之苦,不過總歸是能夠成行的不是?”
綿寧無言以對,只有伸手拍拍綿愷的肩,苦笑一下罷了,“不說這個了,咱們還得趕路。早些啟程吧。”
過完中秋的京中,白日間便還是暑熱難消,可是夜晚間已是泛起了秋涼。
廿廿帶著宮中人一起收集桂花,預備九月重陽時節的花糕。
廿廿與吉嬪說起豐紳濟倫與如嬪家來往的事兒,吉嬪聽了也是有些意外,“便都是沙濟富察氏,可都是隔著多少代的遠親了,至于豐紳濟倫還親自管如嬪家的這攤子家務事么?”
“再說了,如嬪家里又不是富察氏受欺負,而是他們富察氏反過來作威作福才是,何至于叫豐紳濟倫這般關切起來了?”
廿廿從吉嬪眼睛中看見了與自己一樣兒的疑惑。吉嬪一向看人看事,眼中是最不肯容沙子的。
“難不成…”吉嬪皺了皺眉,“豐紳濟倫竟想討好如嬪不成?
吉嬪自己說罷也是搖了搖頭,“可是說不通啊。如嬪便是嬪位,可是如嬪的八公主也已經不在了,憑一個孤零零的嬪位,何至于令一等忠勇公、公主之子的豐紳濟倫要上趕著去討好?他圖的又是什么呢?”
廿廿眸光轉了轉,“…除非,這不是豐紳濟倫自己要辦的事兒,而是受人之托。”
吉嬪蹙眉道,“會是誰呢?”
廿廿輕垂眼簾,“便如姐姐方才說出的這些互相抵觸之處…我想,那個請托之人便該是全然符合這些抵觸,能叫抵觸不矛盾的人吧。譬如身份在如嬪之下,攀附如嬪便有利可圖的人;而這個人還能跟豐紳濟倫說上話,甚至能叫豐紳濟倫去幫著辦事兒的。”
吉嬪心下便也是一動,“是宮里的人?身份在如嬪之下,又能跟豐紳濟倫說得上話的,難不成是擷芳殿的那位?”
廿廿輕輕點頭,“姐姐與我想到一塊兒去了。咱們東西六宮里現下暫且沒有富察氏,你宮里地位在如嬪之下的,便也唯有擷芳殿的那一位富察氏了。”
吉嬪便忍不住冷笑起來,“又輪到她按捺不住了?她想干什么?她是瞧著二阿哥福晉如今見天兒往皇后娘娘你這兒走,她便也想在后宮里尋個靠山了是么?”
廿廿含笑向吉嬪眨了眨眼,“姐姐別急。二阿哥側福晉,一個小小的富察氏,倒不值得咱們在乎。”
吉嬪抬眸,“嗯?
廿廿輕嘆一聲,“我要借這事兒留意的,倒是永壽宮…”
吉嬪便也會意,緩緩勾了勾唇角道,“二阿哥家的側福晉想要攀附吉嬪,倒也還算情有可原;端的就看如嬪接不接這個茬兒了。她若要接,圖的都是什么?她若不接,又為了什么?”
廿廿點點頭,“她若接這個茬兒,我倒也能理解,畢竟她接了富察氏這個茬兒的話,能叫她額娘和弟弟妹妹的日子好過些。這是人之常情,我都能體諒。”
“只是也總要看她將這個茬兒接到什么程度去。若只是為了自己的額娘和弟弟妹妹,那自然沒什么;可是若她接這個茬兒的目的和程度不僅僅是為她額娘和弟弟妹妹的話,那倒值得多想想了。”
吉嬪凝注廿廿,“自打八公主殤了之后,她倒也安靜。”
“姐姐說得對。”廿廿抬眸微笑,“能在這宮中安靜度日的,何嘗不是福分?只是人的福報終究不同,有些人能將福分延長至一生,而有的人卻持不了多久,終究根基各異罷了。”
木蘭圍場。
八月的圍場,秋風乍起,壩上草原天高云闊,浩瀚之中隱隱帶一絲蒼涼之感。
男人躍馬執弓,奔馳其間,更顯男兒氣概。
皇帝率領王公大臣、侍衛們奔襲一圍停下來,各自清點斬獲。
皇帝席地而坐,遠遠看見綿愷與豐紳濟倫湊在一處說話。
皇帝覺著有些有趣兒。
從輩分上來說,豐紳濟倫因是乾隆爺四公主和碩和嘉公主所出,是皇上的外甥,綿愷與豐紳濟倫是姑舅表兄弟。可是從年歲上來算,豐紳濟倫卻足足比綿愷大了三十多歲去,是跟皇上年紀相仿的。
這樣一對年紀相差懸殊的表兄弟,竟然還能有共同語言不成?皇上想想都想笑。
不過不管怎地,綿愷這孩子這股子初生牛犢,對誰都不認生的勁頭,皇上是愛看的。他就等著瞧,這一對相差三十多歲的表兄弟就能說出什么事兒來。
遠遠之間草色搖曳里,綿愷不見外地拍著豐紳濟倫的肩膀樂得前仰后合的,而豐紳濟倫雖說年長那么多,卻一身的謙恭,對著綿愷始終都是躬著半個腰的。綿愷笑完了,滿意了,這便轉身蹦蹦跶跶地就回來了。
皇帝見了便哼一聲兒,“方才瞧著你拍著人家豐紳濟倫的肩膀說話,剛覺著你長大了,結果扭頭這就蹦跶地回來了…你這小子,竟是個大小伙子了,還依舊是個頑童,嗯?”
綿愷也不見外,湊在皇上身邊兒,就也一腚墩兒坐在毛氈邊兒上,伸手抓果子吃,“…兒子是跟大人說大人話,跟自己那就還是怎么自在怎么來。”
皇帝想想,倒也有理,便笑了,“嗯,也是。”
皇帝放眼去看豐紳濟倫的方向。他正帶著自己的家人清點獵物,等著稍后回了黃幔城,正式行跪牲獻獵的大禮。
皇帝便瞇了瞇眼道,“你方才與豐紳濟倫說什么呢,那么高興?總不會是你跟人家要獵物,充自己的數兒呢,嗯?”
今兒這一趟行圍下來,皇子皇孫和宗室子弟們個個兒爭先,便也各自都有收獲。偏綿愷的心思不在那兒,雖也跟著熱熱鬧鬧地縱馬奔馳,可是一件獵物都沒收獲到。
“哪兒能夠!”綿愷將剔肉的小刀兒在手里轉了轉,“兒子不是自己打不到,是兒子不稀罕打!今兒被趕入圍里的,全都是小個兒的家伙,什么野雞野鴨野兔子的…這些小個兒的家伙,也值當咱們圍了起來打的?沒意思,兒子不想打它們。”
“忠勇公是鑲黃旗侍衛,兒子便去問他,這附近哪兒能打著大個兒的家伙。什么老虎、熊瞎子的都行啊。等大個兒的家伙出來了,才值得兒子動手!”
皇帝也覺意外,不由得樂了,“嚯,年紀不大,志氣還不小。你這不過是頭一回正式入圍,就惦記著那些大家伙啦?那老虎、熊瞎子的,你就不害怕?”
綿愷聳聳肩,“兒子是皇子,要打自然要去碰那些大家伙!至于那些野雞野鴨野兔子的,自然有的是大臣要來進獻給汗阿瑪,兒子身為皇子的,哪兒好意思也拿那些東西來進獻給汗阿瑪呢?”
綿愷年紀小,說的話直率,皇上都有些說不出話來了。
這幾年因為天氣干旱,再加上管圍場的大臣們怠惰,使得壩上草原里許多林木被賊人盜伐;甚至管圍場的大臣,自己都為了私利去盜伐林木…他雖然親自下旨懲治過好幾批,可是依舊無法堵住所有的漏洞。
壩上草原的林木少了,那猛獸因無處藏身,自然要遠遁而走。圍場里常見的也就只剩下些可以在草窠兒里藏身的野雞野鴨野兔子的,這孩子的話說的倒都是現實。
皇帝輕嘆一聲,興致便有些淡了下去。
轉頭看身邊,二阿哥綿寧作為皇上的長子,率先前來進獻過獵物了。不過也果然都是如綿愷所說的,不過都是些小個兒的家伙。
倒不如綿愷更有志氣些——反正都是小個頭的家伙,大臣們進獻倒還罷了,身為皇子的真是有些拿不出手。那既然打不到大個兒的家伙,那身為皇子索性就也不圖那個虛名,壓根兒就不打,也不進獻就得了。
雖然這在外人眼里,看著這皇子仿佛是挺無能的,可是皇上心下卻著實贊賞這樣的率真和勇氣。
皇帝便笑了,從自己的撒袋里抽出一支皇上專用的漆彩雕翎箭,遞給綿愷,“…等大家伙出現了,用這支箭!”
綿愷接過來,滿眼的稀罕,掌心愛惜地上下摩挲,“汗阿瑪用的箭,瞧這羽毛,必定有好準頭!還有這箭鏃尖兒,全都是好刃口,便是熊皮也能射穿吧!”
皇帝含笑,“究竟能不能射穿熊皮,那就留給你來試試看!”
遠遠地,綿寧也向豐紳濟倫走過來。
豐紳濟倫趕緊行禮,“請二阿哥的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