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周歲的皇子嗓門兒還單薄,可是皇子就是皇子,這氣勢卻是天成的。故此綿忻這一嗓子喊出去,就算那些執虎槍的太監和侍衛們離得遠,未必能感受得到什么,可是就護衛在綿忻身邊兒的和世泰卻給嚇了一跳,手腕子都跟著一顫,還沒細想,手腕子就自己使勁兒,將那剛拉開的刀刃又給推回刀鞘里頭去了。
那好港口,碰撞之間“倉啷”龍吟之聲,綿忻聞聲回過頭來,一雙漆黑的小眼珠兒正色凝住和世泰,“舅舅,攆走——”
小孩兒的話說得還沒那么完整,可是和世泰卻也是懂了,和世泰又小心地問一聲兒,“…是把他們都,攆走?”
綿忻篤定地點頭,“對!”
和世泰可不敢冒這個險,趕忙上前,一條腿跪地,一條腿蹲著,伸手將綿忻給圈在臂彎里,“四阿哥…他們不是有意驚動四阿哥,他們也都是在忠心護主,他們護衛的就是四阿哥你啊。”
“你看你還小,那大母鹿那么大個兒,比你兩個還高呢。它要是忽然發起狂來,一旦沖過來,舅舅一個可都護不住你啊。”
綿忻別看個頭兒小,膽子可不小,他搖搖頭,回頭看向那母鹿,“不怕!它,不嚇人。”
和世泰有點兒頭疼,“四阿哥,你聽舅舅說啊,它嚇人啊…你瞧它都受傷了,這時候兒再有人走近去的話,它會跟人拼命的。”
綿忻嘴角一個勁兒的動,顯然是孩子心里有許多的話,可這小嘴兒還沒學會說呢。
他就急了,使勁跺腳,“…它,它是額娘!”
和世泰微微一怔。雖說四阿哥的話說得還是有些掐頭去尾,就剩下中段兒的,可畢竟他是四阿哥的親舅舅,便也能明白些四阿哥想說而說不出來的話。
他只覺心下微微一窒,接著涌上來的是說不出來的柔軟,他便擁住了小小的綿忻,柔聲問,“四阿哥的意思是說,它是額娘,故此它不是故意要跟四阿哥兇狂,它只是為了保護它的孩子,對嗎?”
綿忻用心聽著,聽完還使勁地想了想,然后就點頭了。點頭點得太使勁兒,連小腰都跟著往前哈了。
和世泰心下一片酸酸甜甜的,卻已是忍不住露出了微笑來,“那四阿哥上前兒,也不是為了傷害小鹿,所以你不害怕母鹿,是不是?”
綿忻便又點頭哈腰起來。
和世泰深深吸氣,便輕輕捏了捏綿忻的小肩頭,“行,都交給舅舅了,舅舅現在就攆他們走。”
就這么著,小綿忻不僅帶回了小鹿,還將母鹿也納入了他的羽翼之下。這口最鮮的鹿肉沒吃上,剛滿周歲的他已經要纏著那永泰學開藥了。
當和世泰抱著綿忻回來,且將這一件事兒奏給皇上和廿廿的時候兒,和世泰自己心下還是有些惴惴的。
綿忻這樣的善良,這自然是好事兒,但是這樣的善良,卻與大清皇家行獵而生存的傳統有所抵觸。因大清發于關外,農耕的水平比不上關內,故此行獵是滿人繁衍生息的根本。
而對于鹿,就更是有哨鹿的傳統,且大清皇家一向對鹿肉、鹿血等極為推崇。故此倘若對鹿們動了這樣的仁慈之心,那以后還怎么忍心去哨鹿,怎么能享用鹿肉和鹿血去了?
——最可怕的是,皇上本人就因為來自孝儀純皇后的一半漢人血統,被滿洲宗室和勛貴世家所腹誹。在有著尚武傳統、看重馬上得天下的祖宗規矩的大清,皇上所奉行的“仁君”氣度,卻往往遭到宗室和世家的抵觸,不滿皇上有些“軟”。
而四阿哥才周歲兒,這時候還沒學會半點的掩飾和自保,便這么早就顯露出仁慈之心來了,這備不住來日又將會成為別人嘴里的口實,指不定又要編排四阿哥什么去了。
和世泰心下惴惴地奏罷,他原以為會看到皇上和皇后娘娘兩人面上都會露出怔忡之色來,卻沒想到——帝后兩口子都笑了。
廿廿先道,“我看,倒也好。當年綿愷剛周歲兒的時候兒,是手里被人家給塞了個八哥兒;綿忻好歹是自己選的。小孩子家家,天性就喜歡這些飛禽走獸的,既然那鹿還是一對母子,天性自然也不會兇狂到哪兒去。綿忻既然是以誠心對待它們,想必它們也都能通人性,倒無大礙,便養著吧。”
廿廿說著,瞟了皇帝一眼,“我倒記著皇上說過,皇上小時候兒也是養過小鹿兒的哈?”
皇帝拊掌而笑,“可不是嘛。原本就在御花園里,圍了一圈兒的葦條邊,養了一群鹿去,倒也熱鬧。只是這些年過來,宮里的皇子少,綿寧更是沒那么活潑,這就將從前的規矩都給廢了。“
“擇日不如撞日,既然咱們四兒喜歡,那就索性照著老例兒,將御花園的空地再圈出來,重新搭了板障子去!也好叫鹿兒距離咱們四兒近些,他雖是想看的話,拔腿兒就能見著了,用不著再出了內廷去。”
廿廿自然歡喜,“那敢情好!別說他喜歡看,就連我啊,都想看呢!既然那是一對母子,那就這么著,小鹿交給綿忻照看,那母鹿就由我來親自看顧著吧!”
廿廿說罷莞爾,“這么說起來啊,那一對鹿母子,倒也正映照著我與綿忻呢。”
皇帝便也微笑點頭,“也好。原本爺帶了這小鹿回來,是想給綿忻添一口兒野物兒的,可他既然沒了這口腹之欲,卻能叫他多了個活物兒陪著,那也實則也是一樣的,殊途同歸,總歸都是為了叫他高興就是了。”
和世泰沒想到皇上和皇后娘娘兩個半點都沒有遲疑,反倒還說得這么熱熱鬧鬧的,他心下反倒更加不安。他擔心,是皇上和皇后光顧著覺著四阿哥這童稚的模樣兒好玩兒,欣慰于孩子心地善良,卻忘了四阿哥首先得是個大清的皇子啊!
和世泰小心地進言道,“…只是,四阿哥還小,這個時候兒若養成了的習慣,來日便也變成他的天性去了。奴才是擔心,若四阿哥從這么小就開始養鹿,且不忍心傷害鹿的話,那趕明兒等四阿哥長大了,要跟隨皇上去行圍哨鹿的時候兒,四阿哥也狠不下心來,又該如何?”
廿廿抬眸看了一眼皇帝,卻依舊是輕笑盈盈。
不過二弟的話,還是叫她頗為欣慰。因為和世泰的這樣擔心,其實不錯。和世泰能看出這些來,這也是和世泰在朝堂上越發成熟的標志,那這無論是對和世泰自己,還是對她母家全家,都是好事兒。
“我大清天家,從不缺少擅長弓馬騎射的阿哥。每一次木蘭行圍,各家宗親的阿哥們,無不奮勇爭先,以求能獲得獵物,在皇上面前跪犧,以得到皇上的恩賞。”廿廿緩緩道。
“既然如此,我倒覺著,大清便不缺少一個如綿忻這樣心懷仁慈的皇子。話又說回來,若綿忻也能擅長弓馬,那不過是錦上添花;可若是綿忻將來長大了不肯哨鹿,他一個兒也不至于壞了所有人的興致。”
廿廿含笑望住皇帝,“反正,綿忻這會子是皇上的幼子,便是隨心所欲些兒,皇上也必定不會深究。皇上,我說的可對?”
皇帝含笑點點頭,沒多說話,只是握了握廿廿的手。
廿廿報以微笑。
帝后兩口子之間這樣的神情交換,兩人心下都是明白,可是卻苦了和世泰,雖然就近在身旁,卻不敢猜想皇上的心思,這便還是有些沒底。
少頃,曹進喜來報,下一撥兒引見的大臣已經在候著了。
廿廿不由得抬眸,“都這個時辰了,皇上還要引見大臣么?”
皇上召見大臣,通常都是在頭午和傍晚,通常這個時辰是皇上難得的歇息時間,怎么還忽然在這個時辰又安排引見大臣了呢?廿廿心下只是擔心,怕這會子出什么突發的大事兒了。
皇帝知道廿廿懸心,便笑著按了按廿廿的手,“沒事兒,你別多想。爺叫的這一起兒,為的不是國家大事,倒只為了不叫他們迂笨死了去。”
“哦?”廿廿聽說不是什么突發的大事兒,這便也放下心來,親自起身,陪皇上往外去,一邊走一邊聊,“皇上的臣子,還有要迂笨死了的?”
皇帝無奈笑道,“是這么回事兒:早先禮部不是早就請過旨意了嘛,只要官員升遷,要換戴頂戴的,從接旨升遷之時就可以自行換過頂戴去了。結果爺這回去謁陵,發現一個升遷了都超過一個月的大臣,跪在路邊接駕,結果頂戴還是原來那品級的!”
“爺也納悶兒,這便私底下問了他一嘴。你道怎么著,那大臣啊竟說,還以為是要按著從前的老例兒,即便接了旨意,也還得等爺正式召見過了,才算是正式走馬上任,才能將頂戴給換過了呢。你瞧瞧,這不是迂笨至極,又算什么?”
廿廿莞爾,“這說明大臣們心中有皇上。”
皇帝便也嘆口氣,“也對,爺轉念就也明白他們的心情了。可是爺畢竟國務繁忙,每日里能召見的大臣總歸是有數兒的,有時候便不能不將升轉官員的事兒暫時擱置下來,有的一耽擱就是幾個月去也是有的。”
“爺原本覺著事有輕重緩急,因升轉的召見早一點晚一點倒沒什么,可是經過這件事兒之后,爺才知道原來這些心中有爺的大臣們,是如此期盼著爺的召見。爺升轉了他們,原本是委以重用,是爺相信他們,可是若因為爺沒能及時召見,倒叫他們的期盼難免一點點兒地變涼,到后來說不定倒會私下里以為是爺不看重他們了。”
“若帶著這樣的失落,他們便是到了新任上,興許也一時半會兒的轉不過來,這便難免影響了辦差,倒辜負了天下黎民去,那就是爺的心意倒本末倒置了。”
廿廿垂眸靜靜聽著,也是點頭,“可不是。在大臣們心中,能得見天顏才是最大的榮幸。尤其是這些外放的官員,品級原本不甚高的,他們終究與京官不同,并非總能見著皇上,他們心下對皇上召見的期待就更為迫切才是。”
“可是咱們大清江山廣闊無垠,替皇上鎮守這江山的,偏更多的都是那些外放的大臣們。他們的品級比不上京官們顯赫,他們更沒法兒如京官一般市場覲見皇上,他們能盼望的,也許唯有每次升轉的機會,才能得皇上召見一回,面見天顏。“
“而大臣們這一生啊,能接連升轉的,終究是鳳毛麟角。更多的大臣們,這一生也就能有數得過來的那么幾回,故此他們才這般在乎皇上的召見啊。”
“若是叫我想來,好容易升遷了,能更換更高等級的頂戴,那自然是自己和一家子的榮耀,怎么能不想更換呢?可是對于他們來說,實則心下是更在乎皇上的召見,皇上的召見比他們個人的榮耀更為貴重啊…”
廿廿這一番話,推心置腹,竟讓皇上都紅了眼圈兒去。
皇上緊緊握住廿廿的手,“你這一番話,正說到爺的心坎兒里去了,爺自己個兒心下何嘗不是這般想的呀!故此爺才臨時下旨,將這會子時辰都挪出來,爺不歇著了,將這時辰都挪出來召見升轉謝恩的大臣們!”
“爺,不叫他們再等了。即便他們迂腐,可是爺心下卻也是明白他們的心情的。爺不氣惱,爺還感念他們,也只是…倒心疼他們那股子迂腐勁兒了。”
“原來皇上就是為了這個!”廿廿眼中閃放光彩,“皇上為了不叫大臣們失望,這便連自己的身子都不顧了,這一點子歇息的時辰都要挪出來,全都安排給他們了!”
廿廿兩只手握緊皇上的一只手,“要不說皇上是仁君呢!大清天子,不缺殺伐果斷之人;卻沒有任何一位天子,有皇上這份仁慈寬下之心!”
皇帝含笑垂眸,伸手在廿廿鼻梁上刮了一記,“…有些話,爺不能對他們說,可是爺要你知道,得江山靠的是殺伐,可是守江山卻不能再依靠那些,得用仁心仁術,才能收服這天下滿漢同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