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舒已是放下了身段,耐心與綿寧解釋,可是綿寧卻依舊瞇著眼審視著她。
“照你所說,如貴人有喜,當真與你無干?”
舒舒手指緊緊攥住了袖口,叫自己竭力平靜,別再與阿哥爺爭吵。
“我該怎么說,才能讓阿哥爺相信我呢?就算如貴人是我本家兒,卻也是堂房的罷了,如今更是隔了多少代出去,早就不那么親密。”
“況且她阿瑪也身故了,她家里都是她那異母的嫂子把持著,我們家也懶得與那沙濟富察氏計較去,這便早就沒了什么來往去。”
舒舒委屈地抬眸望住綿寧。
“況且…阿哥爺這些年的處境,我還能不明白么?現如今身邊兒就有個三阿哥,眼看著都十歲了,成人在即;若如貴人也生出個阿哥來,難免不叫皇后給把持了去,這便又加重了皇后手里的籌碼去…”
綿寧緩緩垂首,“…不是我一味想要賴在你身上,實在是你這些年一直想要將手伸進后宮去,我才不得不如此。再者說,你原本最擅長的就也是利用你們鈕祜祿氏弘毅公家的人,如貴人恰好就是你們本家兒,這符合你一貫的處事習慣,你這便也怪不得我去。”
舒舒心里苦,面上卻還是幽幽地笑了。
“我自問不敢說了解阿哥爺,可是阿哥爺對我還是明白的…這倒是叫我心下也頗感欣慰去。”
綿寧便又靜靜抬眸,“福晉,我再問你一句:如貴人有喜之事,這內里當真沒有你的用心?”
舒舒急忙舉手向天,“阿哥爺想叫我發個什么毒誓才好?!我都愿意!”
綿寧這才幽幽站起,“那就算了。你已然如此,我也再沒有旁的話說。你歇著吧,我還有事。”
綿寧說著,毫無留戀地便抬步而去。
舒舒的房門又無情地關嚴了,她不得隨意步出,便只能立在窗口目送著阿哥爺的背影遠去。
她忍不住笑起來——后宮里的事,她想問他的還沒來得及張開嘴,他卻先來問她了。
華妃的死,她忍了多久才忍住了沒有當面向阿哥爺問出來,可是他竟然還將一頂帽子忙不迭地扣在她頭上來!
如貴人…她并非沒打過主意,可是她如今被關在擷芳殿里,身邊兒的心腹女子和太監都沒了,她還能怎么著去!
虧阿哥爺還來問她,她都不知道這該說是阿哥爺對她沒有信心,還是阿哥爺對他自己的手段信心不足了!
綿寧回自己的外書房去,換下了大衣裳,換上常服,發了一會子的呆。
他忖了半晌,還是又起身回了內宅,這一回直接進了星樓的房。
星樓自是歡喜,跟舒舒一樣兒,恨不得將自己房里所有最好的都呈上來。
綿寧卻索然無味,擺擺手,“都別忙,你就陪我坐著說一會子話就行。”
星樓小心翼翼地在一旁坐下,一雙眼忍不住閃著期盼,凝望著這個是她的主子、是她的天的男子。
綿寧又忖了忖,才謹慎地問,“你當年在小額娘跟前伺候過,憑你的經驗,你幫我斷斷小額娘的話。”
星樓便是一怔,不過旋即便回過神來,垂首道,“阿哥爺說吧。我在皇后主子跟前伺候的日子短,不敢說明白皇后娘娘的心思,但是好歹,權且一試。”
綿寧抬眸定定打量星樓半晌,這才緩緩道,“嗯,你盡力而為就是。”
綿寧轉開頭去,不再看星樓,將今兒的事兒便又說了一遍,“依著你看,小額娘的話,是不是在說如貴人有喜的事兒,在她心中,是覺著與咱們家福晉有關的?”
星樓低低垂首,半晌沒敢輕易答話。
綿寧的目光便綿綿密密地落下來,漸漸織成一張大網,將她兜頭蓋臉地全給罩住了,叫她無所遁形。
她小心地吸氣,悄然在袖口里攥了攥拳頭,“當年在皇后娘娘跟前,皇后娘娘就說我笨…”
綿寧卻皺眉,不愿再聽她這樣的托辭,“你盡管說就是,想到什么就說什么。”
星樓不敢再敷衍,趕緊站起身來,緊張地屏住了呼吸去。
“…我覺著,我也跟阿哥爺的想法兒相近,皇后娘娘說話一向都是深思熟慮過的,皇后娘娘才不會說沒用的話。皇后娘娘今兒既然在阿哥爺面前特地提到了福晉,那皇后娘娘便是有這個意思的。”
綿寧手已攥拳,撐著額角。
“嗯,是小額娘在試探…至少她心下是有這層擔心的。”
他又想了想,“這便是說明,小額娘也覺著如貴人這次有喜有些并不尋常…她是擔心,這內里別有蹊蹺。”
星樓沒敢接話,只是緩緩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綿寧昂然起身,大踏步向外去,再也沒有回頭。
遠遠只能看見,他衣袍蹁躚。
綿寧從星樓房里出來,五州趕緊跟上去。
五州瞧著主子爺這么大步流星的,還以為主子爺終于尋得了答案,這便是高興了呢。他便湊趣兒問,“主子爺,不如今晚上喝一盅兒,解解路上的勞乏去?”
綿寧卻霍地轉頭看過來,眼中依舊暗沉如夜色。
五州嚇得心下咯噔一聲兒,心說阿哥爺今兒這是怎么啦,什么天大的事兒壓在心里頭,這都解了大半天了,還沒解開吶?
綿寧回到外書房,卻也坐不下,索性站著,立在窗邊,抱著手臂。
“…你去太醫院,問問小額娘這些日子來身子如何。”
五州一愣,“嗄?”
綿寧輕輕閉了閉眼,“不能去問皇后宮里當值的太醫,甚至不能問御醫們,你尋個邊兒,繞個彎兒,想了法子去往外透透信兒。”
五州迷迷糊糊地去了,綿寧獨自立在窗前,也知道自己這么辦唐突,可是卻熬不過這一種心亂如麻去。
他去給小額娘請安,小額娘從來都是親自起身,走過來扶起他。
可是今兒,小額娘穩穩坐著,動也沒動。
他寧愿是自己看岔了…他只是隱約覺著,小額娘的肚腹已然浮凸了起來。
難道是…小額娘她,也有喜了?更是趕在如貴人之前?
小額娘竟然瞞了這樣久,在他面前也如此遮掩著,這是不是說,小額娘終究有一天,要將他也隔著了?
這種感覺倒還是其次的,他更說不清道不明的是——他看見她大著肚子的模樣兒,看見她臉上洋溢起的母親的光輝,他竟然覺著那樣地礙眼!
他不愿意,不愿意看見這樣的她!
綿寧走后,廿廿坐了一會子,也到傍晚了。
她想了想,還是叫五魁去請了吉嬪過來,一起用晚晌,外加說話兒。
各自端著飯碗,廿廿沒什么胃口,這自逃不過吉嬪的眼睛去。
吉嬪便聳了聳肩,“皇后娘娘這兒的好東西多,多是我平日可沒資格吃的,這會子皇后娘娘既沒什么胃口,那索性就偏了我吧。”
廿廿含笑點頭,“姐姐愛吃就好。姐姐喜歡哪樣兒,我以后記著,多給姐姐送去些。”
吉嬪搖搖頭,“都說得‘見人下菜碟兒’,我啊就等著皇后娘娘下菜碟兒給我就是,我哪兒敢問什么咸啊甜啊的?”
廿廿只能莞爾,心里倒舒坦了些去。
“好好好,都是我不好,竟叫姐姐多心了。不是我先前藏著不肯告訴姐姐,而是我也還在等著確信兒呢。”
吉嬪抬眼盯著廿廿,也不問。
廿廿只得含笑說,“…二阿哥今兒來說,如貴人有喜了。”
吉嬪挑了挑眉,卻是穩穩當當道,“那也不奇怪。畢竟如今貴人里頭,家世最為出挑的,倒是她了。她是你的本家兒,你們母家那門檻子高的,自然是信貴人家都沒法兒比的。”
廿廿點頭,“姐姐說的是。我也并未太意外,實則如貴人得寵是遲早的事兒。我只是驚詫在時機上了,畢竟皇上去秋狝,信貴人是蒙古人,且父親又是鑾儀衛…論這些緣故的話,信貴人原本更得天獨厚去。”
吉嬪聳聳肩,“得天獨厚的,也總有棋差一招的。當年信貴人就輸給了家世一般的淳嬪,如今遇著家世更好,更為年輕氣盛的如貴人,再丟一局,又有什么奇怪?”
廿廿靜靜抬眸,“姐姐的意思是說…如貴人是動了心思的?”
廿廿自己說完,便也搖頭而笑,“我這問的可真多余了,但凡走進這宮廷的女子,誰能不動心思呢?”
廿廿揚頭想了想,“這么說來,今兒來請安的時候兒,蕓貴人忙不迭地攆上去扶住如貴人…倒不是蕓貴人為了自己個兒,或者又是躲李貴人,她是在顧著如貴人了。”
吉嬪聳聳肩,“如貴人能這么快就收服了蕓貴人,就憑這手腕兒,便不愧是你們鈕祜祿弘毅公家的人。”
廿廿也只能笑,“也是。”
廿廿想這事兒,有一會子沒說話。
吉嬪小口小口吃了幾口飯,瞟著廿廿道,“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挺意外的。”
“嗯?”廿廿有些沒接上吉嬪的話。
吉嬪撂下了碗筷,“我說皇上的行期啊。皇上方起鑾四日,剛出密云,就從行在傳旨回宮來,將回鑾的日子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兒的了。”
那日皇上在密云,還沒完全出了京師的地界兒,便傳旨回來,說今年定還是不進哨,所有本年木蘭行圍,仍著停止。“朕于八月二十一日,自熱河啟鑾回蹕。三十日恭謁東陵,九月初一日告祭裕陵隆恩殿工成。初四日駐蹕南苑。初八日回至圓明園。”
皇上這便仍舊只在熱河駐蹕一個月,旋即就會回來。皇上這是剛動身,就先將歸期安排得明明白白兒的了,且是在剛出密云的時候兒就將歸期傳回…這總有些特別了去。
廿廿叫吉嬪這么一說,心下微動,唇角已然是先翹起來了,“姐姐給想哪兒去了?皇上都說了,是圍場里的鹿少…”
廿廿嘴上雖然這么說,可是心底下還是有數兒的。
雖說皇上旨意中給出的理由是今年木蘭圍場里鹿只少,不敷行圍所用,皇上因此還問罪幾個管事的大臣,但是依著當年康熙爺和先帝爺的舊例,便是不進木蘭去哨鹿,皇上們也自可在避暑山莊中駐蹕數月之久,并不用急著回京來。
說到底,終究還是皇上放心不下身子沉了的她要獨自在京。
吉嬪輕輕翻翻眼睛,“那么大的木蘭圍場,十三、四道圍呢,便是鹿只再少,難道還不夠皇上行圍的是怎的?說到底還是皇上不想進哨,只惦著盡早趕回來吧。”
廿廿含笑垂首,“姐姐既要堅持,那我就也贊同了吧。”
吉嬪輕啐一聲兒,“皇上剛動身,就將這些全都安排好了。可見他心里惦著你。”
“他既然心里惦著你,便是如貴人回來就見喜了,又能怎么著去?”
廿廿心下敞亮開來,便笑道,“我原本心下也怎樣…我有著身子呢,難道這時候兒不叫人伺候皇上是怎的?再說如貴人得寵,原本也是我意料之中的。”
“我自不會埋怨皇上,我之所以想事兒,也只是在想這回信貴人是怎么又失了這個良機的…”
吉嬪伸手過來握了握廿廿的手,“我不奇怪。因為她這回遇見的對手,是如貴人,是又一個你們鈕祜祿氏弘毅公家的格格…”
廿廿便也笑了,“好吧。誰叫我們都是不好惹的狼呢。”
吉嬪道,“甭管怎么說,你只消瞧著如貴人自己的態度就好。皇上那邊兒的心意,你是不用擔心的,你是皇后,而且你跟皇上是什么情分,自是一個小小的貴人無法比擬。”
“只是要看這如貴人有了喜之后會是個什么態度,是會恃寵生驕,想要將自己變成下一個侯佳氏去;還是,依舊肯如從前這三年一樣,在你面前一切規矩都不改變的。”
廿廿緩緩一嘆,“實則,無論她怎樣,我都并不放在眼里。”
她現在是皇后,如貴人不過是個貴人,便是晉位,也只是嬪位。這兩者之間的距離,不啻天地。
廿廿垂眸,“我只是見不得有人在我眼皮底下動心機…即便熱河算不得我眼皮底下,可若是做了腌臜之事,我也不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