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后宮里,終究還是靜啊,高高的宮闕、長長的宮墻夾道盡都攏音,故此各宮不管是哪個宮里要鬧騰,也都只敢關起門來,都并不敢高聲大嗓的,不然那聲息是會長了翅膀兒飛出來,落進外人的耳朵里,高墻都是關不住的。
更何況延禧宮與景仁宮離著還近呢,那邊廂動靜兒一起來,早在墻根兒底下聽著的景仁宮這邊兒,自然立時就得了消息了。
星墨忍著笑走進淳嬪寢殿來稟告,“回主子,東邊兒果然鬧騰起來了!”
淳嬪輕哂揚眉,“…星鏈終是活了心,這便也不忍了,索性鬧騰起來。”
星墨點頭,“她原本在華妃那邊兒,漸漸地要敵不過星鏃去了,既然不甘心,卻又斗不過,便只能為自己再尋下家兒。奴才試探過她多次,她原本還未必肯信,卻架不住奴才幾次三番地說,她終究還是活了心了。”
“尤其這回,奴才自己信口開河,說主子有可能進封妃位,這便終究要與華妃平齊,她若過來,便也不是走下坡路,她這便打定了主意了。”
“可是她心下自然明白,她想要挪到主子跟前來的話,總得有‘見面兒禮’。她這便索性跟那邊兒鬧起來,鬧出動靜來叫咱們這邊兒能聽見,她是用這個來向主子示好呢。”
淳嬪輕輕勾了勾唇角,“…鬧吧。她們鬧起來,到時候兒一切才都有了說法兒去。”
淳嬪說罷起身,“她們鬧她們的,那這會子我還不便留在咱們景仁宮里聽她們的動靜兒了呢。給我更衣,我去儲秀宮給皇后娘娘請安去。”
星墨先愣了一下兒,隨即便也含笑點頭,“奴才馬上去。”
淳嬪只是簡單換了件衣裳,以最快的速度走向景仁門。一路上步履不停,這便撞見了安常在和榮常在兩個的女子,在墻邊兒探頭探腦的模樣兒。顯見著她們也是聽見了東邊兒鬧騰的聲音,這便打探著呢。
星墨悄聲問淳嬪,“…主子容得她們兩個?”
淳嬪輕哂一聲,“由得她們聽去。要不然那邊兒的動靜兒在咱們這邊兒落了地兒,倒可惜了。”
星墨想了想,便也會意,含笑只專心扶穩當了淳嬪,再不停留一徑朝外去了。
今兒的儲秀宮有些熱鬧,淳嬪前腳剛進門兒,后腳兒信貴人便也到了。
遠遠地,如貴人也正朝這邊兒來,當瞧見儲秀門前人影雜沓地,如貴人便皺了皺眉,吩咐停轎。
“主子…”星溪狐疑地望著如貴人。
如貴人卻搖了搖頭,眼中泛起哀傷,“算了。今兒來的人多,咱們便是去了,也靠不上前兒。還是回去吧。”
“主子!”星溪都急了,把著轎桿兒,“…便再是今兒來的人多,可主子終歸是不同的。主子與皇后娘娘是本家兒,又是同輩兒的姐妹。況且,主子與睿親王福晉情分深厚…這便不管從哪一層來論,主子都會跟皇后娘娘更親近些兒的。”
如貴人垂下眼簾,點點頭,卻又搖搖頭,終還是把著轎桿兒,扭身向后去,“咱們,還是回去吧…”
“你的話雖然都有理,可是我又怎么好意思去麻煩皇后娘娘?總歸如今后宮里想要得寵的人多,個個兒都巴望著皇后娘娘呢。我年輕,又笨,總幫不上皇后娘娘去,比不得淳嬪、信貴人她們得用,我便自己都不好意思這樣的時候兒到皇后娘娘跟前礙眼來。”
“總歸這世上的人心,總計較有個往來才好。皇后娘娘肯抬舉的,必定是對皇后娘娘有用之人才是。我母家指望不上,我自己更不知該從哪兒幫得上皇后娘娘去…”
星溪聽著,心下也跟著難受。
“…主子別這樣說。便說上回,皇后娘娘病了,留在熱河,還不是主子主動留下為皇后娘娘侍疾的?這情分,皇后娘娘總該記的呀!”
如貴人扶著轎桿兒愣了愣神兒,隨即黯然苦笑一聲,輕輕搖了搖頭。
“當日自請留在熱河侍疾的,又并非我一人。今兒原本人家先到了,那我來晚了,就更不值一提了。”
“再說當日皇后娘娘的病…外頭人都傳得兇險,連皇上都信了,可是咱們當日終究是陪在皇后娘娘身旁的,又如何看不出來皇后娘娘實則并無大礙?”
“皇后娘娘既然原本就鳳體并無大礙,那又何至于要咱們在榻邊侍疾的?咱們說到底,原本就沒給皇后娘娘出過什么力去,只空擔了一個留下侍疾的名聲罷了…哪兒還好意思叫皇后娘娘記著什么情兒啊?”
如貴人如是一番話,倒叫星溪也無言以對了。
也是,這幾年自家主子是跟著吉嬪一起住著,便也遠離了宮里的是非,叫自家主子在宮里雖說沒得寵,卻也沒遭過什么罪去,算是無風無浪,安穩至今吧。
當初皇后娘娘這么安排,叫自家主子跟著吉嬪住,自也是保護的意思。可是受保護的好處是,剛進宮的人能得安穩;但是也自然也失去了能在風浪里替皇后娘娘出力的機會。
跟著吉嬪住了這幾年,如貴人也早已隱隱瞧出來吉嬪是怎么熬出來的了。再加上如今的淳嬪…她心下越發明白,能得皇后娘娘看重的,必定都是曾為皇后娘娘出過力的去。
她自己呢,進宮這幾年,只因為本家兒同輩的關系,受皇后娘娘恩惠,寄生在皇后娘娘的羽翼之下,平安卻缺少存在感。
這樣的自己…在這人人都想盡了辦法向上攀爬的后宮里,便如一根纖弱的草,沒手沒腳之外,更連一根硬氣的骨架都沒有啊。
“回吧…”如貴人還是黯然吩咐。
星溪難受得都紅了眼圈兒去,“可是主子…若就這么回去了,那老福晉,還有格格和阿哥們,又該怎么辦去?”
因著今年又有新人入宮的緣故,且兩位貴人還沒等進宮,便有話兒傳出去,都說進宮是必得寵的,這便叫如貴人的哥哥和嫂子又借題發揮開了。
原本自都指望著如貴人進宮之后能得寵,光耀門楣——也原本是形勢大好,終究是皇后娘娘的本家兒,進宮來只要有皇后娘娘拉拔一把,怎么可能不入皇上的眼呢?
再說如貴人進宮后就得了一個“如”字為名號。這個名號便道盡了她在皇上眼里的形象啊——那自是與皇后娘娘相似的意思去!
就憑著這些,如貴人怎么可能會埋沒在后宮的眾人之中?
故此如貴人剛進宮的時候兒,她那哥哥和嫂子倒對她額娘和弟弟妹妹頗好了些日子。可是得寵的消息始終沒能等來,她那哥哥和嫂子便也等得不耐煩去。
倒是她這個當貴人的,因年例銀子實在太少,平素在宮里還有各種年節的禮項,故此非但沒什么能拿出來賞給母家的,反倒還多少指望母家搭補些兒。這便叫她哥哥和嫂子越發地不滿了去。
如今眼看著她進宮整四年去,卻什么動靜都沒有,倒是又是一批新人即將入宮,而且還沒等進宮就已經這般傳出了名聲來…在外人眼里看來,皇上自然是更認新人,再不搭理那些老的去。
——這如貴人便在她哥哥和嫂子眼里,成了那進宮之后還沒得寵就先失寵了的明日黃花去。
畢竟這樣的例子又不少見,現成兒的那與鈕祜祿氏平齊的蘇完瓜爾佳氏所出的安常在,那還是信勇公的親生女兒呢,進宮不也是非但沒得寵,反倒還降位為了常在去?
她那哥哥和嫂子失望之下,便見天兒地各種指桑罵槐,將心中的怨氣兒全都撒在了如貴人額娘和幾個弟弟妹妹身上。
她額娘和弟弟妹妹們還都指望著家里過活,便什么都不敢反抗,也只能打掉牙齒和血吞。便是從不肯直接與如貴人說,如貴人心下又如何不明白?
她知道,她唯有得寵一條路走,才能替額娘和弟弟妹妹贏得一份兒好日子;而她若想得寵,也必定唯有依靠皇后娘娘的抬舉才行…
可是今兒眼見著早有人比她來得更早,侍奉皇后娘娘侍奉得更為殷勤,她唯有自慚形穢的份兒,只能黯然自退。
直到回到了自己的宮門外,如貴人才緩緩回眸,回望西六宮的方向,“星溪你說,那蕓貴人和李貴人尚未進宮呢,便傳出叫皇上牽掛的話兒來…雖說進宮只是新人,沒有根基更沒羽翼,可是卻叫皇上這么惦記著去,皇后娘娘的心底下,可又會怎么想?”
星溪咬了咬嘴唇,“奴才想,皇后娘娘即便是天下之母,可是也自然都不喜歡這么先聲奪人的小妾吧?便如從前在宮外,奴才瞧著民間的大娘子們,不管面上如何慈祥,可終究都不喜歡那些恃寵生嬌的小娘子們去的。若是老爺不在的,大娘子們私底下都使不少招兒,能賣的賣,能尋了由頭整治的便整治了…”
如貴人終于緩緩而笑,點了點頭,“我就知道一宗,至少那永壽宮,不該是一個剛進宮的貴人,就能隨便兒住進去的。”
那永壽宮距離皇上的養心殿最近不說,且從前就是皇上的額涅孝儀純皇后剛進封為貴人的時候兒所住的寢宮。那“令儀淑德”的匾額高高掛著,故此皇上一直將那兒空著,都沒讓人搬進去住。
如今一個小小的貴人就要住進去,皇后娘娘便是住著正宮儲秀宮,自不在乎永壽宮去,可心下也總歸不會全然平靜無瀾的才是。
如貴人深深吸口氣,“既然你也這般覺著,那我也就放心了。我忖著,或許老天憐我,叫我能為皇后娘娘出力的機會,來了。”
四月,蕓貴人與李貴人進宮。
如吉嬪之前的安排,蕓貴人住進永壽宮,李貴人隨信貴人住在承乾宮。
對于李貴人的安排,眾人倒還沒什么,自都將眼珠兒盯在那蕓貴人的身上去。
蕓貴人與李貴人到儲秀宮給皇后行禮,六宮便都瞪圓了眼睛,趁機仔仔細細看看這蕓貴人去。
兩人行完大禮,廿廿忙笑著賜平身,目光也先兜著蕓貴人打轉,“蕓者,香草也。今人又謂之七里香…其香出于闐國,潔白如玉…從前我只是從書本上見過這些字樣兒,今兒見了蕓貴人你,這才就豁然開朗,明白了這些字兒里的含義了。”
這蕓貴人當真身段兒如香草,娉婷裊娜;膚色如蕓香,潔白如玉;而行走之間,鬢發衣褶之間都有暗香襲人…當真是一株行走的香草美人了。
那李貴人雖說不及蕓貴人如此奪目,不過也同樣是纖巧靜雅的美人。
這般合在一塊兒,便也叫人瞬間明白了皇上當日為何如此心急火燎了。
廿廿含笑道,“皇上一向節儉,我這個當皇后的便自然也要追隨皇上,故此我雖為中宮,手里卻沒什么金玉的。不過我瞧著兩位妹妹的模樣兒,倒正好兒有幾樣趁手的見面禮能送得出去。”
廿廿說著含笑點頭,月柳端著大紅添漆的托盤進來,里頭是兩對大荷包,兩對小荷包。
廿廿親手拈起來一個,湊在鼻息間,含笑道,“這些都是西域年班伯克們貢進的西域香料。因這香料難得,我便叫做成了香囊,今兒你們二位妹妹個個兒都如香草美人一般,這便正好兒留給二位妹妹使了。”
一聽是西域的香料,兩位貴人都知稀有,這便對視一眼,都趕緊盈盈下拜,“小妾謝皇后娘娘恩賞。”
廿廿已然送了見面禮,便諴妃、吉嬪等都紛紛送上自己的心意。總不過是佛珠、佛像等素雅敬供之物,不見金玉,更不見首飾妝粉之類。
蕓貴人和李貴人都一一收下,各自到諴妃、吉嬪等人面前謝賞。
廿廿含笑垂眸道,“兩位妹妹剛進宮來,便先歇歇。待得五月端陽,兩位妹妹的綠頭牌便也制好了。”
一聽“綠頭牌”,兩位貴人都明白是什么意思,這便都紅了臉去。
廿廿笑著點頭,“宮中已經多年未有皇嗣誕下,我希望能以二位妹妹進宮的喜事兒為契機,姐妹們都多為皇上開枝散葉,叫宮里也熱鬧起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