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舒心下曾有的萬般柔情,這一刻都碎了。
她望住綿寧,止不住地冷笑,“…阿哥爺,我明大哥哥這回又是為了誰?我呢,又是為了誰?阿哥爺一句不管了,就當真要撒手撇得清了?”
綿寧靜靜看舒舒一眼,“你若當真凡事都是為了我,那就好歹提前與我說一聲兒,而不是叫我事后才知道,事事全都陷入被動!”
“如今情勢,若想救舅父大人,便不該用明安!一來明安本就不為汗阿瑪所喜,二來明安本就曾多次言利,他來為舅父求情,會讓汗阿瑪以為他們是一丘之貉!那便非但救不了舅父,反倒會讓汗阿瑪對舅父的猜忌更甚!”
“你也沒瞧瞧,這次汪承霈原本一個字兒都沒提到舅父,可是汗阿瑪回頭還是認定了此事背后為舅父的主意!——這還不是拜明安所賜?”
“至于你說為了我…”綿寧深深吸一口氣,“那便不要與小額娘為難。我早與你說過了,一來是小額娘這些年對我的撫養之恩,二來也是如今情勢,但凡小額娘與三弟那邊有事,便會立時被人認定了乃是我的所為!”
綿寧輕輕閉了閉眼,“其實我真的不明白你…明明你是小額娘一家人,你本該是這后宮之中與小額娘最為親密之人。我原本以為,有了你,能叫我與小額娘的關系越發緊密。”
舒舒不由得驚聲一笑,“阿哥爺還想與皇后的關系更緊密?阿哥爺又忘了自己如今的處境不是?她是阿哥爺的小額娘,可是她卻已經不再是從前的十五皇子側福晉,不是貴妃,而是正宮皇后了!阿哥爺還要與她如何緊密去?”
“難道她若叫你將大位拱手讓給她的三阿哥去,阿哥爺也要為了這情分而答應了么?”
綿寧眼底慍色涌動,卻終究只是攥了攥拳,便甩頭離去。
舒舒悲憤至極,踉蹌著倒退兩步,正是到了炕邊兒,便劈手抓過炕桌上的碗盞,也不管是什么,盡數摔到地上去。
舒舒不叫人收拾,自己就在一地狼藉里,坐在炕上,一直坐到天亮。
她萬般疲憊,卻還是堅持起身更衣洗漱。
勉強吃了兩口粥,她便吩咐四全,“…將綿九福晉請進宮來吧。”
雅馨來得頗為遲疑,進內見禮罷,也忍不住瞧著舒舒嘆氣,“您這是為恭勤公守孝而傷了心吧,您可萬萬節哀。”
“恭勤”是布彥達賚的謚號,由此二字可見布彥達賚在生時的勤勤懇懇。
舒舒嘆口氣,“…明大哥哥的事兒,聽說了么?”
雅馨點點頭,“能不聽說嘛。我們家爺昨兒回來就跟我說了。”
舒舒靜靜垂眸,“咱們母家人丁興旺,雖說前朝后宮近一半兒的人都是咱們鈕祜祿氏弘毅公家的,可是我昨兒想要找個人商量,卻竟然想來想去只想到你一個。”
雅馨挑了挑眉,“許是因為咱們十六房的,如今能方便走動的,也就咱們兩個了吧?”
舒舒眼圈兒便紅了,“可不是!如今你們又分府在外頭了,進宮來一趟也不容易,我這便越發想念姑母…”
雅馨的眼圈兒也是發紅,卻是凝著舒舒,緩緩道,“實則,我瞧著你的今日,倒忍不住想起我自己個兒的昨日來。如今十七福晉也不在了,你在宮里既不容易,你倒不如…跟皇后娘娘緩和了呢?”
“終究是一家人,況且現如今三阿哥年歲還小…你現在又何苦非要事事與皇后作對去?終究她是皇后,又是長輩,你這是胳膊肘兒擰不過腿彎兒啊。”
舒舒便笑了,“今兒我請你來,你竟又與我說這話!我倒覺著,她買通了你,如今你倒心甘情愿給她當說客了!”
“你是輕易不到我面前來,只要來了,你就三番兩次地提這話兒。還沒等我跟你說事兒呢,你就先用這話來堵我的嘴了!”
雅馨也是嘆氣,“…你看你,你若總是這樣,那我以后就也不敢再來了。”
舒舒急忙扭過頭去,趕緊抹一把眼淚,“咱們十六房,如今就剩你我兩個了!你怎么能向著她去,不肯幫我?我知道,你家綿九阿哥剛進封了鎮國公,你便承了她的恩,這便越發向著她去了!”
雅馨聽得皺眉,索性起身,“若你當真希望我幫你,那你便聽我一句實話:現在唯一能救明公爺的,不是旁人,正是皇后娘娘。”
“若皇后娘娘肯為明公爺向皇上求情,皇上不能不為了皇后的顏面著想,興許肯寬貸這一回…你若想幫明公爺,我便勸你去求皇后娘娘開恩,而不是你自己一個人再這么胡思亂想去。”
舒舒驚住,抬眸愣愣看著雅馨。
雅馨嘆口氣,“若你肯回心轉意,我倒是愿意當一回中間人,將你的心意過給皇后娘娘去,你也當面去給皇后娘娘行個禮…”
舒舒緊咬牙關,眼神如冰。
雅馨垂下眼簾,“你若不肯的話,那我也沒有旁的好辦法了。我們家公爺的處境,你也該知道,我現今為了我們家公爺和我的孩子,便絕對不會再做從前那樣的傻事。我幫不上你,你以后也別再為了這事兒找我。”
臘月二十八那天,正逢布彥達賚的周年祭。
廿廿除了派四喜出宮到布彥達賚府上賜奠之外,還親自到擷芳殿來了。
倒殺了舒舒一個措手不及。
廿廿既親自來了,那便所有出自鈕祜祿氏弘毅公家的內廷主位、宗室福晉們都跟著來了。
如貴人、雅馨全都緊跟著廿廿的腳步來到。
舒舒毫無準備,慌亂之中帶著側福晉富察氏、星樓和趙氏迎到中所門外。
廿廿下輦一個一個親自扶起,“今兒是恭勤公的周年祭,那今兒咱們便只有家禮,不必拘著國禮了。”
雅馨遠遠瞟一眼舒舒,待得近前各自見禮,雅馨低聲對舒舒道,“瞧,我勸你不聽,如今倒是皇后娘娘親自駕臨了,你便連主動去請罪的機會都失去了。”
“連皇后娘娘都肯如此紆尊降貴,你又那般端著,倒是何苦?”
舒舒又是惱怒,卻又說不出口,只管咬咬牙,“她這哪里是為了我來的?她不過是為了我阿瑪的周年祭!我阿瑪當年也沒少給她出力,她能那么順當地拿下和珅、福長安,還多虧了我阿瑪去!”
“況且我阿瑪無論是在步軍統領衙門,對她阿瑪;還是在鑾儀衛,對她弟弟,全都叫她挑不出一個字兒來吧!”
雅馨嘆息道,“你說的沒錯兒,可恭勤公終究是你阿瑪不是?況且她是皇后娘娘,恭勤公與她有主奴之份,那恭勤公替她出力,本也應當啊。”
舒舒咬著牙說不出話來。
雅馨低聲耳語,“…皇后娘娘都遞了臺階兒,你今兒一就手就下來吧,別再端著了。說實話,過了這個村,就怕都沒有這個店兒了。”
舒舒終究就一個阿瑪不是?若不是皇后娘娘還肯記著布彥達賚的情分,那怕是連今日這個臺階兒都沒了。
廿廿率領眾人進內拈香,之后被引入正房落座,上奶茶伺候。
廿廿溫煦對舒舒道,“我知道你是孝心的孩子,但是等你阿瑪周年祭過了,你也要愛惜你的身子,多多調養才好。今兒瞧著你的神色,倒是可憐見兒的。”
廿廿如此,舒舒倒越發聽得刺耳。
“媳婦這一年來能在宮里為阿瑪守孝,又何嘗不是皇后額娘的恩典?兒媳這廂還要謝皇后額娘的恩了…”
廿廿便笑了,只看了雅馨一眼。
雅馨心下就是轟隆一聲,知道全完了。
舒舒在宮里守孝,是有皇后懲戒她的意思,可是當時雙方都是事兒趕事兒,才將一切都僵在了這個點上的。
況且皇后今天都肯主動來了,舒舒最最應當順坡就下來,那就什么都還有可能…可是她這拗勁一上來,皇后就憑什么還給你臉了去?
雅馨最是知道皇后是什么性子,終究都是鈕祜祿氏的格格,誰骨子里不是個狼呢!
廿廿淺淺點點頭,“那就不必了。只要這一年的孝期過來,能叫你心下平靜些兒,那倒也是你們父女兩個各自的福分了。”
廿廿靜靜盯一眼舒舒,“孝道是大事,可你在宮里為二阿哥福晉,身份終究有別。故此在你阿瑪的孝期上,倒有兩種選擇。”
“一是你可以按著孝女的規矩,替你阿瑪守滿二十七個月的大孝去;二呢,你可以憑二阿哥福晉的身份,當主子的,且又是已經出嫁的閨女,便守這一周年就也夠了。”
“總歸兩者對你而言都是合情合理,端的看你自己個兒想怎么選。”
雅馨都緊張得掌心兒出汗了。
皇后這是再一次將臺階兒都給遞到舒舒腳底下來了!只要舒舒點頭,趕緊起身行禮謝恩,那她的孝期就可以即日就解了!那她從今兒起,該怎么著就可怎么著了——譬如可以重掌管家之權,當然更要緊的是,又可以與二阿哥同房了,這便能將生育第一個孩子的資格牢牢抓在她自己手里!
眼前都已經到了什么時候兒呢,要說幫二阿哥爭位,為時尚早,終究皇上剛過不惑之年,春秋正盛,現在籌劃什么都是枉然;反倒是現在她自家里…二阿哥正是二十歲的好時候,這時候不搶先誕育子嗣,難道要讓旁人搶得先機去不成?
雅馨一個勁兒給舒舒使眼色,恨不得起身到舒舒身邊兒去提醒她。
這所有的神色和氣氛,如貴人在一旁全都不動聲色地看在眼里。
她年紀小,進宮又晚,今兒從進門兒開始,除了必須要說話的時候兒才出個聲兒,其余都是靜靜地當個聽眾。
只可惜不管雅馨如何使眼色,舒舒那邊兒竟一直是不肯對過眼神兒來,這便叫雅馨所有的眼色全都落到了空處去。
雅馨終究也是累了,收回目光,忍住一聲嘆息,將目光別開,望向別處去了。
廿廿端然喝茶,一碗奶茶都喝完了,這才舉帕子拭了拭唇角,“舒舒,你可想好了?”
舒舒深深吸口氣,抬眸望向廿廿,“…兒媳倒還有件事,想跟皇后額娘請個明白的示下。”
廿廿點頭,“嗯,你說。”
舒舒問,“敢問皇后額娘,我阿瑪的周年祭您都肯親自駕臨;那等來年七月,是我姑母的周年祭時,皇后額娘是否還會鳳駕親臨了?”
廿廿緩緩勾起唇角,“問你孝期的事兒,你這孩子怎么忽然說到這個了?這才臘月,距離來年七月還有大半年呢,你著什么急?”
“再說皇上的旨意你這個當兒媳婦的也應該知道,來年夏天皇上是要秋狝木蘭的,故此咱們七月的時候兒能不能在京里還不一定,這么早支出那么遠的事兒,又是為何?”
舒舒霍地望來,“皇后額娘既知我姑母周年祭還遠著,緣何皇后額娘卻急著叫十七叔將那側福晉給扶正?!便是十七叔家里需要個主事的人,可是也該好歹等到我姑母周年祭之后不是?何苦這樣早就定了?”
廿廿靜靜揚眉,“哦,原來你這心里是卡在這兒了。”
廿廿將手里的帕子撂開,“你既當面問了,我便也當面給你個明白話兒:一來是因為今年三公主、四公主的婚事前后腳都要辦,你汗阿瑪如今就唯有你十七叔一個本生兄弟,那你十七叔家里自然該有個人進宮一起幫襯著。”
“你十七叔家的福晉,與八王爺、十一王爺他們的福晉,意義都是不一樣的。我想這也是孝儀純皇后在天之靈所希望看到的。故此,盡管你姑母剛薨逝不足半年,我卻也要讓你十七叔先立個繼室福晉出來。”
“二來么,你十七叔雖說嘉慶四年已經封了郡王,可是直到今年年底才行冊封禮。這是他一輩子中的大日子,豈能沒有福晉在府里忙里忙外去?”
“三來,武佳氏身份不同其他人,武佳氏乃是先帝爺親賜給你十七叔的側福晉,這便不叫‘扶正’,是名分的循序而進罷了。故此既然你姑母已然薨逝,那武佳氏就該得了那個名分去在。”
舒舒笑了起來,“是么?那皇后額娘的意思是不是,若有一天我也不在了…我們家的富察氏便也能循序而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