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進福心思摁定,這便堆了一臉的笑,迎著那人走了過去。
到了面前,趕忙兒地作揖打躬。
王進福這殷勤的樣兒,倒將那來人給造愣了。
——原本,是那人有求于王進福。
“請明公爺的安…”王進福所等的人,正是明安。
明安都有些驚了,趕忙趨步上前,伸雙手扶住王進福,“哎喲,豈敢受王爺(姓王的爺哈,不是爵位那個王爺)的禮,您今兒這可驚著我了。”
王進福嘿嘿一笑,“瞧您說的,明公爺身在公爵,老奴自然該敬著。”
明安一聽“老奴”倆字兒,就更趕緊一邊擺手,一邊腦袋搖得跟撥浪鼓兒似的,“王爺千萬別這么稱呼,我可真當不起。”
太監是當奴才的,可太監卻只是皇家的奴才,可輪不到在你大臣面前自稱“老奴”的。管你是什么權貴呢,只要你不是人家皇家的人,那太監就壓根兒不是你的奴才。
王進福瞇眼笑笑,“…明公爺是皇后主子母家的家主,那便是內親主子,老奴理應如此。”
明安這一聽,腰桿兒終于能挺起來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他是皇后娘娘本家兒的族長,但是皇后娘娘自己家有承恩公的爵位,故此宮里的太監們將不將他看成是內親主子,這還不一定,得看太監們給不給他這個臉面。
從前太監們是不給他這個臉面的,他想要進內呈遞個東西啊,或者是想求見皇上啊,他還得上趕著求這幫御前的太監才行。
可是今兒…嘿,真是天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兒掉餡兒餅,這王進福仿佛一下子明白事兒了!
因奏事處分內、外兩處。
各衙門的事務都是從外奏事處走,外奏事處的位置,在乾清門東邊兒景運門那呢,距離養心殿遠著呢。各衙門大臣們只能將奏折送到景運門那,在宮門前就止步了,壓根兒就沒機會直接遞到養心殿來。便是想面見皇上,也得先遞綠頭牌,皇上若召見就翻牌子;可是誰也不敢保證自己求見,就真的有被皇上翻牌子的機會——這難度,比皇上召幸后宮翻牌子還大呢,畢竟后宮嬪妃就那么十來個人,可是各衙門的官員可就不知道多少的數兒了。
唯有軍機處、內務府的奏折,才會從內奏事處,經由奏事太監們直接送進養心殿里、皇上的案頭。
有些自以為權貴,又沒能進軍機處的大臣,若想著自己的折子能直接送到皇上眼前,且想見皇上就能蒙召見的話,便也唯有走內奏事處這些太監的門路,希冀著奏事太監們能在皇上面前替他們說句話兒,提醒皇上一聲兒。
這個規矩嚴謹,連當初十七爺慶郡王永璘也得按著這個道兒走。即便十七王爺是內廷行走的王爺,有進景運門在乾清門、御前行走的資格,但是行走是行走,奏事是奏事,那是兩套規矩——內廷行走的王爺們,若不在軍機處和內務府,若想呈遞奏折,那也得“舍近求遠”,得將奏折送到外奏事處去。
皇上自家親兄弟都尚且如此,旁人就更唯有這一條道兒可走。
明安自己也是有御前和乾清門行走的資格,但是也唯有借著這樣的身份,能跟奏事太監們照面兒,然后還是得求著奏事太監們替他辦事兒才行。
明安這些日子這便求著王進福呢。
可是奏事太監們一來也都是謹慎,二來自然是刻意端著,故此絕不輕易承諾這個事兒。
當年十七王爺的事兒,那是太監們沒招兒啊,惹不起嘛,這才給報了;結果皇上都給懲戒了。
除了十七王爺,其余這些個大臣,內奏事太監們全都不大放在眼里。得有多老大的情分,太監們才肯替他們擔一回風險,到皇上面前去多個嘴啊。
太監的命不值錢,這多一句嘴的,一不小心,那就叫皇上給罰了,說不定連奏事太監的差事都給摘了去。那這一輩子在宮里苦熬下來的,就全都白費了。
所以縱然明安求著王進福不少日子了,東西也送了不少,可是王進福始終沒吐口兒。
而今兒王進福這么主動笑臉相迎的,倒叫明安有些險些閃了后腰。
“王爺既如此給面兒,那我就也觍顏了…還要麻煩王爺一聲兒,今兒皇上在沒?”
天兒冷,這宮墻夾道里雖說陽光很好,可還是有風。王進福將兩手往袖筒子里一籠,笑瞇瞇點頭,“皇上才從萬壽山回來。”
明安心下大喜,知道他惦記的事兒,怕是有門兒了!
——尋常太監們不想給他辦事兒,卻又不想當面得罪他的時候,一般還會編個理由。譬如說皇上不在宮里,又譬如說皇上去了哪位內廷主子的宮里。
而今兒王進福這么痛快就說皇上在宮里,這明擺著是王進福想幫他辦事兒了啊!
明安心下雖喜,面兒上卻也不敢直接表現出來——終究這些在御前的奏事太監都是老油子,他們說出嘴的話兒很少有準兒的,便是應承了的也能轉頭就不認賬。
明安便更小心翼翼問,“…今兒,皇上召見大臣了?內里,可有本人去?”
王進福便嘆息一聲兒,“明公爺怕是要再多等等了。”
明安便一閉眼。明擺著啊,他就算遞了折子和綠頭牌,可是皇上卻并沒想叫他當面奏對,只給他折子批復就算完了。
可但凡是重視的臣子,皇上哪兒有不當面召對的?
這話反過來說就是,既然你沒得皇上召見,當面奏對,那就是一來或許你上奏這事兒不要緊;二來,也是更可能的原因就是你這個人,壓根兒就不受皇上的重視,在皇上心里就沒多少分量。
這才是身為臣子所最擔心的,也是如明安這樣野心勃勃的臣子所最不愿意看見的局面。
明安登時哭喪了臉,連連向王進福拱手,“還求王爺在皇上面前,替我多提醒一聲兒唄?永定河的事兒,皇上正等著我回話呢,皇上不可能不重視不是…?”
還沒等明安說完,王進福就先擺了擺手。
明安心下便咯噔了一聲兒,他不由得犯嘀咕:之前瞧著王進福那廝頗有些松動的樣兒,像是想幫他辦這個事兒了,怎么這瞧著又要轉頭就翻臉了似的?難不成——他給王進福的禮,還不夠分量,這王進福還在用這事兒跟他打掂量呢?
明安實在急得不行,等待是能讓人發瘋的,尤其是對于他這樣急盼著圣眷,以提升自己分量的臣子呢!
他便趕緊又拱手,“王爺,嘿,王爺您別介…您給我指個道兒,您說我這事兒是卡在哪個點兒上了,我好趕緊想轍,把這個坎兒給趟過去呀!”
這便是明安等著王進福“明碼要價”了。
王進福又是瞇瞇眼一樂,反倒又先給明安行了個禮,“老奴可不敢。老奴想孝敬明公爺,還沒找著道兒呢,是老奴還要請明公爺幫老奴指個道兒才是。”
明安雖說也是而立之年了,可終究是才承繼了布彥達賚的差事,故此在內廷行走的日子統共還不滿一年,跟這些在宮里都幾十年的太監們沒法兒比,叫人家王進福這一句話就給整個兒說懵了,完全找不著方向了。
明安只好在紆尊降貴地給王進福一揖到地,“還指望王爺給個明白的道兒啊。”
王進福見他已經將明安繞唬得差不多兒了,他這也將明安的性子、底牌摸得差不多兒了,這才帶著“手到擒來”一般的自信,點點頭笑笑,“老奴在明公爺面前不打誑語,老奴是當真有事兒要求著明公爺呢。這條道兒,是明公爺指,老奴來走才是。”
明安不由得瞇起眼來盯著王進福,“…王爺當真有事兒能叫我幫得上忙?”
王進福笑得像個彌勒佛似的,慈祥地點點頭。
明安心下一寬,趕忙大手一揮,“王爺請講當面就是!但凡我能幫得上忙的,必定盡心竭力!”
養心殿后殿東耳房。
九思親自來回話兒,說明安求見。
廿廿正為皇上繡一幅靴掖,正繡到針腳細密的地兒,心下本就跟著一團亂緒的,聽了明安這會子來,想都沒想,直接說,“不見。”
九思在主子跟前伺候這些年了,也早就知道皇后主子動針線的時候兒,都是最不愛分心的時候兒——皇后主子其實是不大擅長這個,難得肯動,那就管什么天塌了的事兒都不愿分神。
九思便也沒敢多問,趕緊弓腰就退出去了。
月桂瞄著廿廿,欲言又止的。
廿廿由著針線婦人幫襯著,將針腳最繁密的地方兒可算挑過去了,這才放下繡繃子,抬眸道,“…他才不是為了來見我。他啊,必定是又想求見皇上,可是皇上卻不翻他的牌子,他聽說了我現在住在養心殿,這便想法子從我這兒繞個彎兒,好能到御前去。”
“他便是不存這個心,我都懶得見他;就更何況是看透了他心里那點子念頭,我自更不給他這個臉了。”
月桂便也笑,“奴才是想著,別是步軍統領衙門那邊兒有什么事兒。”
廿廿便也嘆了口氣。
月桂說得對,如今廿廿之所以還肯給明安三分顏面,不過都是為了阿瑪恭阿拉罷了。畢竟阿瑪也在步軍統領衙門辦差,從職銜上來說,算是明安的副手。
廿廿想了想,“明兒我回儲秀宮,叫他來見吧。”
次日廿廿在儲秀宮,召見明安。
明安進內請安罷,也特地說了恭阿拉一切都好,請皇后主子萬勿掛念,他必定照顧好老人家,云云。
廿廿賞他坐,叫上茶。
恰是月桐端茶進來。
明安倒也懂禮,便是個官女子給端茶,也站起來,客客氣氣地跟月桐道謝。
月桐倒不好意思了,不由得笑道,“明公爺快請坐,奴才可萬萬當不起。”
明安便瞇了眼細瞧了月桐一眼,不得不承認,這么細細看著,這月桐一則年輕活潑,二則當真是眉眼清麗。
想來也是,若不是好的,怎么能層層選出來,進了儲秀宮,到皇后娘娘跟前出上差呢。
廿廿也瞧見了明安盯著月桐看。廿廿不由得皺了皺眉,吩咐月桂和月桐她們都下去。
月桐長大了,再不是從前那個“小眼兒”。小姑娘放開了身量,相貌上也因為氣度的修成而更顯得耀目。這個年紀正是一個女孩兒家最好的年歲,也難怪總吸引人多看幾眼去了。
可是看的人也需有資格才行。曹進喜一個太監自然不應該,而明安這樣的野心勃勃的同樣也不配。
月桂和月桐都出去了,殿內便是一靜。
單獨與皇后相對,明安終于有了點兒緊張。
廿廿不搭理他,只是緩緩喝茶,待得喝夠了,這才抬眸瞭他一眼,“昨兒個你就叫人傳話兒要見我,倒不知竟有何事?難不成是家里這么早就又要預備著祭祖了么?”
明安臊得臉有些紅。
他也知道皇后奶跟娘娘如今是不待見他了,他也不好意思求見皇后,也唯有用家里祭祖之類的事兒才敢遞牌子進內。畢竟,這祭祖的事兒,皇后娘娘總不好意思回絕。
明安嘿嘿兩聲,“真是叫皇后娘娘說中了,這不是已經到了年下了嘛,況且冬至節已經在眼前兒了,奴才遞牌子求見,就是要問皇后娘娘的示下。”
廿廿點點頭,“就照往年的例兒吧。我瞧著往年家里操辦得就挺好的,我也沒什么要改的。等日子定了之后,我叫宮里的太監去代我行禮也就是了。”
反正歷年祭祖的事兒,都是他們十六房操辦的,其余各房頭都是跟從著罷了,也沒資格主祭去。這幾年隨著她進宮,她阿瑪漸漸也能參與進祭祖的事兒里去了,不過終究主祭之人還得是大宗那邊兒的明安他們。
明安點點頭,心下拿捏了一下兒,這才緩緩道,“實則,奴才還有一宗事兒,想跟皇后娘娘求個恩典…”
廿廿抬眸盯明安一眼,“你說說看。”
明安起身又跪倒在地,“往年皇后娘娘都是遣了宮里的總管來行禮,只是皇后娘娘請恕奴才直言——太監嘛,終究是不全乎的奴才,總叫他們替主子您在祖宗供桌前行禮,家里人總覺著有點兒別扭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