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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9、同族不同心

  九月,皇上即將率領王公大臣謁陵去。

  此番出行,皇上更堅定了從前對廿廿做出的承諾:叫所有后宮都不必隨駕。

  對外人說,自是皇上要裁減用度,若是后宮隨行,出外的車馬、女子、太監等的支出便是一大筆銀兩;而夫妻兩人自己的心下都明白,皇上出京,唯有皇后親自坐鎮京師,才能叫安心。

  這幾年,尤其是從去年先帝爺龍馭賓天之后,這宗室里就總有些不穩當,一次次的出事兒雖說還都算不得什么天塌下來的大事兒,可是夫妻兩人心下卻都隱隱預感,那些人不會就此收手,后頭必定還有旁的事兒發生。

  而這些事,皇帝交給任何一個大臣,乃至親王,都不能放心。唯有皇后,才是他回過頭來時,唯一的依靠。

  廿廿明白皇上的托付,也更明白自己肩上扛著的是什么樣的分量。

  大清入關之后,或許并不缺少二十多歲的年輕皇后;可是大清卻極少出現二十多歲的年輕皇后便要獨自替皇上坐鎮京師的情形。

  順治朝、康熙朝、乾隆朝,便是皇帝還年輕的時候,至少還有太皇太后、皇太后為皇帝的后盾;而嘉慶朝,朝中非但沒有皇太后,便連曾為太妃之首的穎貴太妃也已經不在了。

  如今為太妃之首的婉太妃,已然是八十六歲的老人家,誰還能忍心叫這個年歲的老人家扛著什么去?

  故此,一切的一切,都只能由廿廿自己扛起來。

  而廿廿身邊,甚至都沒有一個成年的皇子可以倚仗。

  況且皇上的出巡,又哪里只是如今這謁陵一場?從明年釋服開始,皇上每年都將有多次離京出巡的安排,譬如木蘭秋狝,譬如回盛京…那些都會走得更遠,離開的時間更長啊。

  廿廿想著,照此情形,的確身邊能有個王爵家、公爵家的勢力為協助,倒是更妥當些的。

  ——她此時想要一個倚仗,為的不是給自己、給綿愷算計什么,她想的首先是這大清的江山,是皇上基業的安穩。

  那么此時,母族便是她不能不做出的第一選擇。

  而她自家房頭終究不高,二百年來沒有一個高官,便是此時阿瑪是京營左翼總兵,掌握京師一半的守衛之權,可是阿瑪一來就不是那掌權的性子;二來一個官職是空的,下頭必須有多年的根基撐著,既要帶兵,便得有軍中的班底才行,而他阿瑪什么都沒有…

  而她的長兄已經離世了,兩個兄弟如今都還只是十幾歲的少年,還沒綿寧年歲大呢,便更指望不上。

  此時此刻,廿廿也不能不將目光轉向十六房,轉向自己母族的嫡系大宗去。

  明安只是公爵,比不上肅親王的地位高,但是實際上明安所能掌握的勢力反倒比肅親王更深厚些——鈕祜祿氏弘毅公家,便是從軍功上起的,二百年來一向都在軍中為將,故此若論各個家族在軍中的根基,鈕祜祿氏弘毅公家自是頂尖兒的。

  不說別的,便連此時的兵部尚書傅森都是鈕祜祿氏自家人。

  終究,明安還是廿廿自己母家的族長,雖說鈕祜祿氏弘毅公家各個房頭之間也有矛盾,可總歸比外人能更叫人親近些。

  廿廿心思定下來,便也趁著與皇上一起用膳的當兒,委婉道,“…我已經見過明安了,他雖比不得歷代長輩們的穩重,不過好在言談舉止倒也還不失公爵氣度。皇上見見,倒也無妨。”

  皇帝凝視著廿廿,便也點頭,“好,那就宜早不宜遲,待會兒用完了膳,我今晚兒就見見他。”

  綿寧隨皇帝恭謁東陵,待得皇帝回鑾,綿寧又奉旨赴西陵,查看孝淑皇后陵修建情形。

  綿寧此行,由他岳父布彥達賚隨行。

  因此一行已經沒有皇上在,綿寧雖是皇子,卻也與岳父之間不必那么拘禮。兩人每日相伴同行,用飯之時也是同桌。

  連續兩晚,綿寧見布彥達賚若有話想說,可是話都是到了嘴邊兒便咽回去。第三晚,綿寧便主動問出來:“…我是您老的女婿,此時拋開國禮,您老有話盡管說就是。”

  布彥達賚略作沉吟,還是毅然抬頭道,“出京之時,二阿哥可曾留意奴才那侄兒明安,終究獲了皇上的召見?”

  綿寧便點頭,“是啊,明公終得汗阿瑪的召見,我也替明公高興。”

  明安是布彥達賚的侄兒啊,都是鈕祜祿氏弘毅公的一家子人,故此綿寧自然選擇了說這樣的話。

  卻沒想到布彥達賚卻是面色沉郁,“…高興?奴才卻高興不起來。”

  綿寧都有點兒愣,放下筷子,抬眸來凝住岳父,“您老…這是何意?”

  難道當叔叔的,竟然更愿意看著侄兒屢屢在養心殿門口吃閉門羹,不得皇上的召見去不成?

  布彥達賚知道女婿想什么呢,這便嘆一口氣,“明安是奴才的侄兒,奴才豈有不愛護他的道理?只是,奴才目下所說的這話,卻是為了二阿哥著想…”

  “嗯?”綿寧倏然挑眉,“還請岳父大人明言。”

  布彥達賚嘆一口氣,“當著二阿哥,奴才便也不說那些委婉的話——明安并非奴才兄長的親生子,乃是過繼之子,雖說名分上是奴才的侄兒,可是情分上卻差了幾分。“

  原本布彥達賚所擁有的一等子爵的爵位,就是他長兄——亦即明安的嗣父、公爺豐升額因金川戰功所得的。因豐升額已襲封一等公爵,故此將這個一等子爵就給了幼弟布彥達賚來承襲。

  故此按說無論是因“長兄如父”的親情,還是因為自己的爵位就是來自長兄軍功的情分,布彥達賚對長兄之子都應如親子一般地愛護——只可惜,明安并非豐升額親子,只是過繼之子,這情分上便終究差了點兒。

  “…奴才身為叔父,本不應指摘侄兒。只是此時是在二阿哥面前,奴才為了二阿哥,便也顧不得那么許多了。”

  綿寧點點頭,“您老請講。”

  布彥達賚道,“明安此人,既承襲了大宗公爵,心事便也頗重,急于得到族中長輩的承認。他許是也很介意自己過繼子的身份,就怕被人說這個公爵之位本不該是他的,故此他這些年來一直都在尋找機會——想得到重用,想也同樣擁有父祖一樣的功績和煊赫。”

  “可是他的這個心愿多年未能達成…故此,他到后來,甚至漸漸的不惜鉆營。”

  布彥達賚這話并未說透,可是綿寧心下卻也是明白幾分的。當年雖說綿寧年紀還小,卻也聽說過明安曾有攀附和珅之舉,為此不惜主動貢獻家譜,方便讓和珅查找先祖的關系,以達到和珅與弘毅公家連宗,將自己抬高為“額亦都后代堂房”的地位去。

  甚至…就連當年明安力主送當今皇后娘娘進宮為侍讀,也有他如此的目的在——在眾多十六房、八房等有家世支撐的格格之中,一個毫無家中支撐的女孩兒,一旦入宮,自然唯一的倚仗就是他了。只是他也沒想到,這個女孩兒進宮之后,竟受到兩代帝王親自的扶持,以至于今日竟入主中宮,從一開始就不是他能掌控的了。

  過去這些事兒,也早就叫綿寧不齒明安的為人。可是綿寧想了想后,卻也輕輕嘆了口氣,道:“倒也是人之常情。”

  終究是過繼之子,扛著大宗公爵的爵位,叫整個家族的人瞧著呢,他自然想要有一番作為,以叫所有瞧不起他的人閉上嘴去。

  可是怎奈這么多年過來,他除了有一個世襲的公爵之外,無論是先帝,還是當今圣上,都不重用他,多年來他也沒什么重要的差事。這便與他弘毅公家承襲公爵的身份極不相稱,叫他在布彥達賚、傅森等一眾親族前有些抬不起頭來。

  他急。人一急,便終是要使出不顧一切的手段來。

  雖叫人不屑,可是…人誰心底下沒有過相同的那么一刻呢?

  “況且明公的確連續多日遞牌子求見,且已在養心殿外等候多日,汗阿瑪總歸不能一直不見不是?”綿寧倒眼神溫煦地勸慰岳父,“不過是小事一樁,您老不必放在心上。”

  布彥達賚看女婿倒還肯理解明安去,便有些著急,擔心女婿沒看出這內里的關鍵來:“皇上終于肯召見他,且非白日里,倒是夜晚間,皇上按說那個時辰已經結束了一日的辦公,倒頗有些從前忠勇公傅恒的‘晚面’之意去了!”

  綿寧這才泠泠抬眸,“岳父大人…怎么說到‘晚面’去了?”

  “晚面”是皇帝在結束了一整日的辦公之后,在夜晚間又單獨召見大臣,唯有君臣二人單獨相對的特例。唯有皇帝最最看重的大臣,才有這樣的待遇。

  在綿寧看來,這明安哪兒有這樣的資格呀?

  布彥達賚長眉緊皺,“二阿哥怎不想想,皇上緣何多日未曾召見,臨行之間終于肯見了?還有養心殿中…并非皇上一人居住。”

  綿寧便是微微一皺眉,“岳父大人是說小額娘?沒錯,小額娘身為皇后,自然居住養心殿后殿東耳房中。”

  綿寧眼眸微轉,“所以,您老的意思是,汗阿瑪本不想見明公,后來是小額娘在汗阿瑪面前為明公美言…汗阿瑪這才肯見明公的?”

  布彥達賚重重點頭,“奴才擔心,正是如此!”

  綿寧瞇起眼來,定定凝視布彥達賚片刻,“岳父大人…難道心下,對小額娘,已有芥蒂?”

  綿寧驚訝,是因為綿寧不會忘了,當日小額娘親自帶人拿下和珅與福長安,他岳父布彥達賚就在小額娘身邊,出力堪稱最多!

  ——那必定是小額娘最最信任之人啊,且是同族!

  面對女婿布彥達賚“騰”地站起來,連忙單腿跪倒,“那是皇后主子,身為奴才的豈敢有半點不忠?不過奴才今日斗膽明言,一切都是為了二阿哥的將來計議!”

  “她本也是奴才同族之人,若她還只是從前的側福晉、貴妃,奴才豈能不顧著親情去?可是她如今已經高居中宮之位,況且她自己還誕有皇子啊!她也只是一個深宮婦人,自然逃不過這古往今來所有深宮婦人的舊路去——她必定要為她自己的三阿哥圖謀,來日必定成為二阿哥大業之路上的最大阻礙!”

  綿寧從布彥達賚面上挪走了目光,定定望向遠方,“岳父大人擔心,小額娘會有心抬舉明公?而明公若得重用,便對我不利?”

  布彥達賚嘆息一聲,“明安自承襲公爵以來,二十年不得朝廷重用…倘若皇后娘娘肯給他一個機會,二阿哥想,憑他的性子,還不賣命?”

  “那他能怎么樣呢?”綿寧極快地問,“他既襲爵二十年都不得朝廷重用,足見他便是本事有限!便是得了小額娘在汗阿瑪面前的兩句美言,他就能變得能干、中用了?”

  “岳父大人不妨瞧瞧,前朝這么些職缺,哪個是他能補得上的?再說,小額娘便是中宮之尊,她何至于敢在汗阿瑪面前,影響朝廷國務去?后宮不得干政…這規矩,她比咱們都明白。”

  布彥達賚面色沉肅,依舊堅持道,“便是皇后不能干涉前朝…那后宮呢?后宮一應官員任免,皇后自可摻言,甚至可直接給內務府大臣下諭旨!”

  綿寧心下一動,“您是想說…?”

  布彥達賚深深垂下頭去,“正是!二阿哥別忘了,盛住大人被革職,總管內務府大臣的差事上,便留了個空缺。”

  “而一向,總管內務府大臣的差事上,便總有皇后母家之人充任…可是皇后之父,如今身在京營左翼總兵任上;兩個弟弟尚且年少。皇后便扶持一人,也未可知。”

  綿寧皺眉,長久沒說話。

  他明白岳父的意思:雖說內務府官員,更像是皇家的管家,與前朝官職有所區別;可是偏偏,家國一體,但凡能當上總管內務府大臣的,必定都是皇上信任之人,而來日多能成為前朝權臣。

  布彥達賚見二阿哥不說話,不由得嘆息一聲,“盛住大人,乃為孝淑皇后親兄…孝淑皇后不在了,故此這個留給皇后母家的職缺,也要換成當今中宮所抬舉之人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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