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過完,轉眼這就又到了年根兒底下。
雖說今年還在二十七個月孝期之內,不進行慶賀,皇上甚至連每年的冰技閱看都免了。可是年下卻終究有些祭祀是依舊要進行的。
一應皇家的祭神、祭祖等儀禮,都需要內務府備辦。
廿廿這日與皇上說起這些備辦的事兒來,不由得輕聲道,“…妾身倒忍不住想起缊布來。”
皇帝不由得微微挑眉。
廿廿靜靜抬眸,迎上皇上的眼睛,“總管內務府大臣堪稱是天家的大管家,除了必須要心細如發、精明強干之外,還必須要忠心耿耿,更要經驗老到才能不出差錯,咱們方放心以家事托付。”
“往年到了年根兒底下,種種祭祀備辦牲禮之事,多是缊布在辦。今年忽然承辦的大臣沒了缊布,雖說接手的內務府大臣也是精明強干的,但終究比不上缊布的經驗老到。”
“從前備辦這些事兒,都不用妾身多說什么,缊布按著規矩提前就都給預備好了;今年倒要一宗一件的,全都由妾身傳諭去,他們才給辦上來。勞心費事不說,我還真怕他們有哪一件給辦差了,這便是不敬神佛和祖宗,那罪過才大了。”
廿廿說著不由得嘆了口氣,伸手抓住皇帝的腰帶,輕輕扯著,“從前幾年,皇考還在,便是我自己這兒有什么缺處錯處的,總有皇考替咱們想周全了…今年,倒是咱們頭一年單獨來辦這些,真怕讓皇考在天之靈失望了去。”
茲事體大,皇帝自也重視;又經不住眼前這小皇后的嬌俏動作,心都攢不成個兒了。他不假多想,立即道:“內務府是世代家仆,管的都是家事,一應事務自都是皇后來掌管。皇后說,你想怎么辦?”
廿廿靜靜垂眸,“妾身倒有個不情之請——缊布雖說獲罪,然則在內務府事物上的確經驗老到,少人能及。”
“再者,同樣因為孝圣憲皇后徽號之事,布彥達賚也同樣有過,皇上都可寬恕了;更何況布彥達賚還是我母家同族…倒叫人覺著這里頭怕是皇上有回護內親之意了。”
“故此妾身在這兒想給缊布求個情,請皇上看在淑嘉皇貴妃和他阿瑪金簡的情面上,便也寬恕了他,叫他回內務府來繼續當差吧。”
皇帝微微皺眉。
廿廿拉著皇帝的手臂,輕輕搖晃,“爺…想洪亮吉那事,十一兄當即便將洪亮吉的投書直送到皇上案前,甚至此前十一兄連封都沒開過,可見十一兄對皇上的忠心耿耿。”
“再者還有八兄呢…皇上如今在世的這二位皇兄,全都是淑嘉皇貴妃之子,缊布獲罪,二位兄長也是不安。皇上若恕了缊布一個人去,不但能讓淑嘉皇貴妃母家一門安心,更能讓二位兄長放下心來啊。”
皇帝心底本就寬厚,聽了廿廿這樣說,不由得輕嘆口氣。
廿廿便又再添一把柴,“況且,這不要過年了嘛,雖說不能節慶,但是家家終究都要祭祖。皇上想想,缊布如今戴罪之身,該如何在祖宗們面前啟齒啊…”
皇帝不由得緊緊閉上眸子,緩緩點了點頭,“皇后說得有理。朕若恕了缊布,不是為他一人,是為了他一門的安心,也是為了二位皇兄安心。”
皇帝當即傳旨:復缊布為總管內務府大臣。
廿廿心里有了底,穩穩當當地回了后殿東耳房自己的寢殿歇著了。
月桂瞧著主子辦完了這事兒有些高興,這便輕聲道,“缊布大人這才獲罪幾個月,皇上就給起復了,這不僅是能讓淑嘉皇貴妃母家一門安心,以及二位親王安心,實則也是讓天下看見皇上的仁君氣度。”
“原本皇上旨意里叱責缊布大人的話頗為嚴厲,再者寫錯孝圣憲皇后徽號的罪過也算大罪…可是說皇上沒過多久就都給寬免了,這必定叫天下萬民感念皇上的恩德。”
廿廿輕輕點頭,“說到底,缊布終歸是皇家外戚,雖說那缊布自己不中用,可終究不至于傷了皇家與外戚的情分去。”
月桂想了想,“可不,就因為內務府乃為天家的家仆,故此總管內務府大臣里頭,倒多從外戚里頭揀選。如今除了缊布大人之外,盛住大人、布彥達賚大人等,可不都是外戚么。”
廿廿含笑靜靜抬眸,“鬼丫頭。”
月桂便知道自己猜中了,趕忙道,“好歹布彥達賚大人是主子家的親族,盛住大人是孝淑皇后的兄長,也總不能叫內務府里只以您二位主子娘娘的內親充任不是?再多一位缊布大人,也算皇上不忘淑嘉皇貴妃等先帝的主位去,這才能平衡起來。”
廿廿點了點頭。如果說朝堂是皇上縱橫捭闔的戰場,那這后宮和內務府就是她這個皇后要指點揮斥之地。皇上掌國,她自要管家。
那這家里的事,自不能容得那些并不將她放在眼里的人去辦著。
她是皇后,是后宮之主,內務府大臣們都是奴才,倒都景仰;卻也終究還是有那么一兩個,習慣了不將她放在眼里的。
譬如,那位國舅爺盛住——在盛住的眼里,她不是皇后,她可能永遠都是那個要屈居在他妹子之下、被他妹子摁得死死的那個年輕不懂事的小小側福晉。
而有這樣的國舅爺在,那他自然是全心全意都只顧著綿寧那頭。
對于舒舒來說,她本生阿瑪布彥達賚已經是總管內務府大臣,若再加上這樣一位親娘舅,那這舒舒,倒有本事能一手遮天;甚至在這后宮里,敢與她這位皇后掰一掰手腕了。
“此番主子向皇上求情,令缊布大人官復原職,缊布大人心下必定對主子感激涕零…”月桂輕聲道。
廿廿靜靜垂眸,“那也是他該得的,誰讓他是淑嘉皇貴妃的侄兒,八王和十一王兩位親王的表兄弟呢。”
有了缊布官復原職這事兒,十二月的時候兒,廿廿再與皇上提恒謹的事兒,便更水到渠成、順理成章了。
就連皇上也沒想到,廿廿會為恒謹求情,請皇上加恩將恒謹從皇陵赦回京中來。
“終究大過年的,各自都是一家子團聚,恒謹獨自守在皇陵,他福晉和兒孫們都在京師…兩地分隔著,倒叫我這心下也有些不落忍。”
皇帝不由得輕輕皺眉,伸手握住廿廿的手,“可是這恒謹膽敢在你剛剛正位中宮的當月,就故意沖撞你的輦轎…這樣的大不敬之罪,爺若寬恕了他,豈不是委屈了你?”
“況且你是中宮,可是總有人欺你年輕,爺嚴懲一個恒謹,也是為你中宮立威,令所有皇室宗親都尊你敬你…可是這才不過半年多,就將他赦回,難道不是讓心存此念之人,更加膽敢僥幸以身試法去?”
廿廿雙手包住了皇帝溫熱的大手。
“皇上此番如此嚴懲恒謹,甚至將克勤郡王的爵位都沒給他兩個成年的嫡子承襲,我都明白,皇上這都是為了給我出氣…”
“可其實呢,我這心里何曾將一個克勤郡王放在眼里?就更遑論只是恒謹一人了。我這心里,頂頂為重的,永遠都是皇上…故此皇上都使法兒哄我高興了,那我還有什么解不開的疙瘩去了?”
“再者,皇上也說了,處置恒謹還是為我這中宮立威。可是我想,自古帝后,都應恩威并重。皇上懲治他也懲治過了,王爵也已經革除了,叫他在皇陵該受的苦也都受得差不多了…那這會子,我倒想著該施個恩了。”
“宗室終究不同于大臣,畢竟是一家子血脈,若是只有威而沒有恩,那怕是反倒只能讓宗室們心下對我更有芥蒂…皇上便是為了我想,這會子便也給了他這個恩典去吧。”
皇帝不由得一嘆,便也點了點頭。
“這與你勸爺恕了缊布之罪,是異曲同工之意。”
廿廿嬌俏仰頭,“是啊。誰讓我是皇上的妻子呢,自然要凡事都學著夫君,皇上做了什么,妾身便也要跟著做什么去。這才叫這朝堂、天下都知道,妾身與皇上是夫妻同心,如此方堪為天下父母。”
皇帝便也輕哼一聲,將廿廿小手用力一帶,將她帶進懷里來。
“都說女人心眼兒小,就跟那針鼻兒似的,若是旁人受了恒謹那樣的沖撞,必定還不解氣呢。可是你反倒還要替他求情,還要可憐他去…廿廿的心,無人可比。”
廿廿便也輕笑,“皇上倒是高抬妾身啦…妾身其實也不是為了恒謹一個人,妾身為的是能讓宗室歸心,也能讓天家一家子骨肉能不斷親情。而這些,說了歸齊全都是為了大清江山穩固,朝野安心。”
皇帝便也點點頭,“好,那爺就在年前便召他回京吧。”
說完了這話兒,廿廿走出前殿,四喜在門口兒有點兒鬼鬼祟祟的。
見廿廿出來,四喜便趕緊迎上來。
廿廿問,“出什么事兒了?”
廿廿這陣子陪皇上住養心殿,四喜作為儲秀宮總管,這便還得在儲秀宮的職位上,不能跟過來。
四喜忙回道,“…前兵部尚書富銳,死了。”
“哦?”廿廿也不由得停步轉眸,“安鸞的阿瑪過身了?”
四喜答:“正是。”
廿廿靜靜垂眸,隨即吩咐月桂,“你備些奠禮,四喜你親自送過去。”
廿廿轉眸望向藍天,“我那曾經的安姐姐已是與我斷了姐妹情分,可我卻不能學她那樣兒。該行的禮數,咱們一樣兒都別缺了。”
廿廿想了想,歲就又道,“還有,四喜你是內監,不宜單獨出宮,便再叫上一位總管內務府大臣吧。嗯,就缊布吧。”
“缊布本就是成親王的姑舅親,富銳又是成親王側福晉的父親,那缊布這會子去便也是合適的。”
四喜眼珠兒轉了轉,忙答,“嗻!”
次日,月桂這邊兒已經備辦好了給富銳的祭禮,四喜來向廿廿接旨,廿廿緩緩道,“我昨兒晚上忽然想起件事兒來…新封的恒謹郡王尚格的嫡福晉,為三等襄寧伯扎拉芬之女,她們家是他他拉氏…這位信任克勤郡王的福晉,與成親王那位側福晉他他拉氏,可是一家兒的?”
四喜使勁兒想了想,忽地一拍腦袋,“叫主子這一問,奴才倒想起九月間一件事兒來!九月時,皇上在奉移先帝爺梓宮的途中,曾下旨‘調鑲藍旗漢軍副都統扎拉芬,為福州副都統’…”
廿廿一聽便明白了,贊許地看著四喜笑,“你個機靈鬼兒。”
他他拉氏也是大姓兒,族中人丁頗旺,宮里手頭也沒有人家的族譜,更何況房頭眾多,早就單立了譜系了,這便叫廿廿也一時分不清楚。
不過這一個“福建”二字,倒是給了廿廿一個提醒。
成親王永瑆的側福晉他他拉氏的父親,曾經做過福建巡撫;而這回皇上又命一個他他拉氏去福州為副都統…按著家族佐領的關系,想必這個襄寧伯扎拉芬與成親王側福晉的母家,若不是同門,也應當是堂房。
廿廿滿意了,點頭道,“我知道了,你們去吧。若是在富銳家見了他他拉氏側福晉,你們可得知道該怎么行禮。”
四喜忙道,“奴才都明白,主子盡管放心。”
四喜走了,月桐還是迷糊的,看月桂出去倒茶,忙跟著貼上來,“…姐姐,姐姐,主子這是要干嘛呀?”
月桂伸手輕輕刮月桐鼻尖兒一記,“你想啊,那恒謹這個人,金貴么?”
月桐想想,迅即搖頭,“這個人曾經是克勤郡王,有了那個世襲罔替的王爵,他才是金貴的,金貴到都敢直接沖撞主子的轎輦,還能影響到宗室王公們的意見;”
“可是當他被革了王爵,沒了‘克勤郡王’這頂王帽,他就不金貴了。”
月桂滿意地點點頭,“就是這么回事。主子自早已不將恒謹這個人放在眼里,可是主子卻不能不將‘克勤郡王’這個王家放在心上。”
“皇上懲治了恒謹一個人,不等于整個克勤郡王家就都臣服了,一旦恒謹回京,他若再上竄下跳,挑唆克勤郡王家現任郡王,乃至其他族人的話呢?主子自有的是法子懲治他自己,可是克勤郡王家那么多人呢,又是世襲罔替的王爵,主子哪兒能一網打盡不是?”
月桂深吸口氣,“所以啊,主子還要收攏克勤郡王家整個兒的心,這才能叫最后的大獲全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