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教三阿哥唱戲?”
皇帝瞇起眼來,眸光深沉凝視住春貴人,“三阿哥是皇子,尚未進學呢,圣賢書還沒開始學,你就教他唱戲…春貴人,你竟安的是什么心?!”
皇帝陡然一聲,別說春貴人,便是在場所有王公大臣,心下都是“突突”驚跳。
春貴人悵然抬了抬眸,便又垂下頭去,并未回話。
皇帝面上攏起怒氣,“…你是朕潛邸舊人,從前與皇后也情同姐妹。這些年來,皇后無論是在潛邸,還是在后宮,對你何曾有半點虧待?你自己說!”
“三阿哥是皇后所出之長子,你卻教三阿哥唱戲,竟至引出今天這事來,陷三阿哥于不孝之境地…你捫心自問,你對得起皇后這些年對你的情誼么?”
此時瑩妃等人聽見了信兒,也都趕了過來。皇上聲色俱厲,倒嚇得瑩妃都沒敢近前兒,遠遠站在廊下望過來。
瑩妃左右看看,竟沒看見皇后和諴妃,她都不由得納悶兒。
“皇后倒沉得住氣。我還以為,她一聽見她那心尖子、命根子出了事兒,必定早跑了過來。”
“還有那諴妃,不是一向都跟皇后好得跟一個人兒似的么,怎么這回正經出大事兒了,反倒不露面兒了?”
星鏃倒是沖春貴人那邊兒努努嘴,“春貴人這不是來了么?皇后和諴妃自都是要回避,這就把春貴人推出來唄。反正她們三個,這些年也都是一家親。”
瑩妃不由得目光變涼。
“對啊,虧那蹄子還好意思說什么不是來救三阿哥的,而是來救她自己的!她這是往外摘皇后呢!”
瑩妃說著不由得心下火起,抬步就走出廊下,“我倒要看看,這蹄子是如何自圓其說,是怎么救她自己的!”
瑩妃已在妃位,她上前自無人敢攔。
瑩妃先給皇帝請安。
皇帝瞇了瞇眼,“你怎么來了?你隔得那么遠,竟也得了信兒?”
皇帝說著目光掃過左右,“這御花園里的消息,什么時候也長了腿兒,跑得這么快了?”
皇上這話一出,御前侍衛們都驚得趕緊跪倒在地。
瑩妃倒不急不慌道,“皇上勿怪,今兒若是出了旁的事,宮里人都知道規矩,自然也不敢去報給妾身知曉。若是因為旁的事,妾身即便知曉了,也不敢跑到皇上眼前來。”
“今兒這事兒,還不是因為事關到了咱們三阿哥嘛!”
瑩妃說著,已然滿眼含淚,蹲下攬住綿愷的小肩膀,“…可憐妾身的六公主沒能留到今日,這是妾身一生的遺憾。故此妾身最看不得皇子皇女出事,三阿哥雖是皇后所出,可是妾身也一向喜歡在心,故此一聽說是三阿哥出了事,妾身便也什么都渾顧不得了,只想著能到皇上面前來,替三阿哥向皇上求情。”
“皇上若是怪罪三阿哥,妾身情愿替三阿哥扛下來。還求皇上開恩…”
見瑩妃如此,倒叫周遭不少王公大臣們頗為感動。
皇帝的神情卻越發嚴肅,他黑瞳凜然道,“三阿哥犯下的錯,又豈是你能替的?若你都能隨便替了,那這天下豈非任何犯了罪的人,只需找個人來替罪,便可解脫了?”
瑩妃怔了怔,仿佛慌亂無措之下,趕忙扯了扯身旁的春貴人,“…那該怎么辦?你好歹是書香之家的出身,你倒是趕緊想個法子啊!”
春貴人便是一皺眉,“小妾不知瑩妃娘娘這是說的什么。或許瑩妃娘娘是為幫襯三阿哥而來,可惜小妾卻不是。小妾來領的是自己的罪,小妾幫的是自己。”
瑩妃高高揚眉,一臉的驚愕,“你…你這是說什么呢?誰不知道你這些年來都是受皇后娘娘照拂,你此時自然是來報皇后的恩,這便是跟我懷著同樣的心,來替三阿哥求情的啊。”
春貴人抬眸,淡淡瞥了瑩妃一眼,“…瑩妃娘娘說的,是從前七公主薨逝之前的故事。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虧瑩妃娘娘倒沒更新。”
“至于小妾么,在皇后娘娘心里早已失了分量。瑩妃娘娘難道忘了,就連一包子茶葉,皇后賞給旁人的都是好的,到我這兒,紙包都朽了散了…上回不也是瑩妃娘娘提醒了小妾,說這茶不好了么?”
瑩妃也不由得瞇起眼來,上上下下打量春貴人,“那你到底,想說什么啊?”
春貴人卻不再搭理瑩妃,只向皇帝行禮道,“或許瑩妃娘娘是為三阿哥求情而來,可是小妾并非如此。小妾…是小妾對皇后娘娘心懷怨懟,這便有心想借三阿哥,叫皇后娘娘不自在一回!”
“簡單來說,就算是妾身故意報復皇后娘娘,這才算計了不懂事的三阿哥去!”
“你說什么?!”都不等皇上問,瑩妃先驚愕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沖口問了出來。
春貴人靜靜抬眸,“…說到與皇后姐妹情深,現今瑩妃娘娘才是首屈一指。想想今年,皇后娘娘正位中宮之時,本因為還在先帝爺孝期之內,不宜后宮大封,可是皇后娘娘還是向皇上奏明,給瑩妃娘娘晉位為妃。”
“滿后宮里,今年瑩妃娘娘是唯一能隨著皇后娘娘一起晉封的,不是么?可見在皇后娘娘心中,至少目下,瑩妃娘娘才是最重的。”
“瑩妃娘娘心下必定也是記著皇后娘娘這一份恩情,故此今日才明知皇上盛怒之下,還是不顧一切前來為三阿哥求情。小妾說得對么,瑩妃娘娘?”
瑩妃瞪著春貴人看了半晌,一時竟不知說什么才好。
也是,這些年憑她們兩個的相處,春貴人雖一向都不是多話的人,但是瑩妃卻偏偏始終都在春貴人這兒討不到什么嘴上的便宜去。
瑩妃無奈,只得悄悄兒瞟了皇帝一眼。
皇帝神色之間看不出什么來,當真是恩威難測的天子,他一雙黑瞳依舊幽深地,看著春貴人。
“春貴人,照你所說,你心下是對皇后心懷怨念。你這說的是什么,朕怎么倒聽不明白了?皇后這些年待你不薄,你又為何會對皇后心懷怨念了去?”
春貴人不由得輕輕哽咽了一聲,自己脫下釵環,向皇帝叩頭在地。
“…皇上可還記得,當年皇后娘娘因懷了三阿哥的緣故,便暫且照顧不得七公主?那會子皇后娘娘便也曾經將七公主交代給小妾,叫小妾照看著。”
“小妾那會子的身份自然不夠,皇后娘娘看重的是小妾的父親乃為文舉人的出身,故此皇后娘娘才希望小妾能多教七公主些兒去。”
皇帝倏然瞇眼,“嗯,朕記著是有這么回事。那時候兒皇后懷著身子,便將七公主托付給諴妃和你去。只是那會子諴妃也正逢三公主指婚等事,偶也有兼顧不及的時候兒,倒叫你有時候獨自忙活了。”
春貴人淚盈于睫,輕輕抽泣道,“那會子…是小妾最好的日子,小妾一輩子都忘不了。可是小妾也沒想到,七公主竟然——”
皇帝長眉倏然一擰,扭開頭去,手緊緊攥住了去。
春貴人便也不敢再提七公主,只道,“自打三阿哥下生,皇后娘娘便不準小妾靠前兒了。三阿哥這般活潑可愛,小妾看著怎么能不喜歡?小妾也多次想與皇后娘娘請罪,解開心結去…可是皇后娘娘她,終究還是不信任小妾了。”
“頭二年,小妾自知心下有愧,這便也忍下來了。可是這二年,隨著三阿哥漸漸長大,到了該進學的時候兒。皇后娘娘提前為三阿哥預備,叫他先開口念些基本的經史子集…小妾便忖著,小妾的機會或許終究又回來了。”
“小妾雖說知道,三阿哥身邊兒的諳達九慧自是知書達理的,可是小妾終究出身書香世家,當年皇后娘娘看重小妾的不也是這個么?故此小妾便嘗試著主動與皇后娘娘修好,想要能幫三阿哥些兒去…”
“可是怎料,皇后娘娘還是不肯給小妾機會,幾次三番地將三阿哥與小妾隔開。”
春貴人抹一把眼淚,哀怨地轉開頭去,望向西南的方向,“這一回諴妃娘娘挪宮,從東六宮挪到翊坤宮來,跟皇后娘娘的儲秀宮南北挨著。小妾本來是跟著諴妃娘娘居住的,小妾便忖著,這回可好了,小妾自然能隨著諴妃娘娘一起挪到翊坤宮來,那小妾好歹還能時常見著三阿哥…”
“可是何曾料想,這一回皇后娘娘卻只傳諭讓諴妃娘娘一個人挪過來,小妾依舊還住在東六宮里…與儲秀宮和三阿哥,隔著那么遙遠去。”
春貴人的模樣,便是這天下所有的深宮女子一樣,因為寂寞而盼望著能有個孩子,可是若自己沒有那個福分,便自是要巴望協助撫養別人的孩子。
她若是從來未撫養過,倒也罷了,可是她畢竟曾經協助撫養過七公主,她的心便活過,自再不甘心又“死”回去。
偏這后宮里,這幾年里唯有皇后一人生育,此時后宮里的小孩子,除了三阿哥之外,再沒有第二個了。春貴人一顆心,便也只能掛在三阿哥這兒,別無選擇。
春貴人這一刻已是泣不成聲,“偏三阿哥的年歲到了,即將進學…一旦進學,自然也要挪到阿哥所去…以后再想見,倒不容易了…”
“小妾便著急啊,一著急,心下便忍不住對皇后娘娘生起了怨念…這才想著,該怎么報復一下,才,才想起皇后娘娘不準三阿哥聽戲的事兒來…小妾這才想著,不如就故意教三阿哥唱兩句,到時候三阿哥不懂事兒,到皇后娘娘面前唱起來,會讓皇后娘娘生一會子氣…”
皇帝森然瞇眼,忽地嗓音放輕,“…春貴人,你好大的膽子啊。你真以為,就憑你是朕的潛邸舊人,朕就不能治你的罪了么?”
瑩妃也斜楞著眼瞟著春貴人,“既然如此,那三阿哥出事,你為了自保的話,躲還來不及呢。你怎么還來啊,還在皇上跟前認你的罪啊?”
“你雖口口聲聲說是要自救,可是你瞧瞧你,你這怎么是救自己啊?我來了也這么大一會子工夫了,我可一句都沒聽見你為自己求情啊。”
春貴人哀哀抬頭,只望住皇帝,“小妾情知罪無可恕,小妾這回雖說安了壞心眼兒,可是小妾卻不是想害三阿哥的…小妾這些心思,其實全都是因為喜歡三阿哥而起的,小妾怎么會想要害三阿哥呢?”
“小妾原本只是想著,就算教三阿哥唱兩句戲,這本身也沒什么的;只要他在皇后娘娘面前唱出來,叫皇后娘娘不高興一會子也就是了…小妾終究是文舉人之女,小妾也從沒想過要害三阿哥落得今日這般不孝的罪名去。”
“小妾這點子自重還是有的,故此聽說三阿哥今天出了這事,小妾便也不能再躲著。小妾只想,今日能在皇上面前將實話都說了,還請皇上能念小妾誠摯,寬宥了小妾的家人,不要讓家人受小妾的連累…”
皇帝深深吸一口氣,抬頭望向天空。
八月的天空,雖還暑熱,可是隱約已經有了初秋的高遠之意。那么澄澈的碧空,博大而透明。
皇帝收回目光來,“你的意思是,你便是教了三阿哥學戲,卻也不是有意讓他在國孝期里唱的。”
“你更不是要讓他在眾人面前唱,而只是想讓他在皇后一個人面前唱唱罷了…?”
春貴人趕忙垂淚點頭,“小妾正是如此。今日之事,一切都是陰差陽錯,小妾雖有壞心眼兒,可是卻不是今日這樣的設計。”
皇帝瞇了瞇眼,“三阿哥年幼,還未進學,尚且不知好歹。可是春貴人你,不但是朕的潛邸舊人,更是文舉人之女!你也不懂好歹么??”
春貴人淚如雨下,“小妾知道,今日罪無可赦。小妾聽憑皇上治罪。”
皇帝靜靜垂下眼簾去,“春貴人對皇后心懷怨念,設計陷害三阿哥,罔顧宮規尊卑…將春貴人帶下去,禁足一年。”
“這一年所有貴人位分的待遇皆免,只給官女子一樣的粗茶淡飯,粗布衣裳。著內務府將給她母家的錢糧,也一并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