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寧便又不說話了,如同整個人被湮沒在夜色里一般,便也整個兒都沉默下去了。
廿廿也被綿寧這反應給郁住了,便忖了忖,尋了個話茬兒來打破這沉默。
“…倒也未必。終究,你兄弟他也快到了進學的年歲了。憑他的性子,怕是等他進了學啊,我也得三不五時去瞧瞧他。”
無邊的夜色,同樣無邊的沉默里,綿寧霍地抬眸。
廿廿想想綿愷來日進學的情形,也不由得悄然又嘆口氣,“到時候兒,二阿哥總得替我看著你兄弟些兒去才好。”
身為親娘,廿廿此時已是隱隱約約發現,綿愷的性子里頭似乎有一些兒他親叔叔慶郡王的影子。
也是,慶郡王是太上皇的老兒子;綿愷此時也是皇上身邊唯一的幼子,寵著慣著的總比旁的兒子多些,性子里便有些頑皮得過頭了。
想想當年的十七阿哥在上書房里頭,因為沒少了受師傅的罰,索性一時興起,竟能將所有師傅都告到太上皇那去,叫太上皇依著他的話,將所有師傅都給撤換了一個遍兒!
綿愷呢,她相信有她這個親娘盯著,終歸是不敢有十七爺那么折騰的。可是,估計未來的日子里,也得有不少他欺負人家師傅、諳達,或者是同學的阿哥們的事兒去。
到時候兒,她總歸不得不來上書房里瞧瞧。
“小額娘放心,兒子到時候必定悉心照顧三弟,以免小額娘擔憂。”
廿廿笑了,輕輕點頭,“我知道。有你這個哥哥在,他便也不敢造次。他跟著你在一處,我便也可松泛些兒了。”
乾清宮雖說與東六宮有些距離,不過這點子距離,走不了幾步便也到了。
長街宮門外,廿廿輕聲囑咐,“二阿哥這便回去吧。天冷路滑,早些歇息。”
次日一早,前朝便傳下諭旨來。
皇上在諭旨中道:“和珅任事日久,專擅蒙蔽,以致下情不能上達。若不立除元惡,無以肅清庶政,整飭官方。今已明正其罪,此案業經辦結。因思和珅所管衙門本多,由其保舉升擢者,自必不少。而外省官員,奔走和珅門下,逢迎饋賂,皆所不免。若一一根究,連及多人,亦非罰不及眾之義。”
“且近來弊端百出,事難悉數。現在宣示和珅罪狀,其最重各款,俱已曉然眾著。儻臣工誤會朕意,過事搜求,尚復攻擊陰私,摘發細故;或指一二人一二事以實其言,則舉之不勝其舉,并恐啟告訐報復之漸。是除一巨蠹,又不免流為黨援門戶陋習,殊非朕之本意也。”
皇上的意思是,從前和珅權傾朝野多年,和珅的下屬、攀附者自然多,倘若一個一個的追究起來,難免責罰人數太多。
再者,若有人成心借和珅來生事,互相檢舉揭發,難免有借機報復之嫌。皇帝可不想朝中除掉一個和珅,卻又因此而掀起朋黨門戶的陋習來。
皇帝在諭旨中推心置腹道:“朕心惟在儆戒將來,不復追咎既往。凡大小臣工,無庸心存疑懼。”
“況臣工內中材居多,若能遷善改過,皆可為國家出力之人。即有從前熱中躁進,一時失足,但能洗心滌慮,痛改前非,仍可勉為端士,不至終身誤陷匪人。”
“特此再行明白宣諭,各宜凜遵砥礪,以副朕咸與維新之治。儻經此番訓飭之后,尚不知改悔,勉立修名,則是自甘暴棄,不齒士類,必當嚴加懲治,毋謂教誡之不豫也。將此通諭知之。”
皇上這是明下諭旨,令天下知之:和珅一案至此,只懲治和珅一人,其余曾經攀附和珅的大臣,皆不再追究。希望他們洗心革面,重新報效朝廷。
廿廿的心倏然落到了實處。她知道,朝堂天下,終于可以安定了。
不得不佩服皇上的雷霆手段、仁君氣度。在該嚴時,力初和珅,毫不猶豫;該松時,明發諭旨令群臣安心,不必噤若寒蟬。
這樣的恩威并施,相信朝堂天下,皆能感知。
緊接著又一道諭旨,皇上獲知從回部從葉爾羌進貢的大玉,運送極為不易。皇帝得知回眾勞苦情狀,立即命“所經各城大臣,接奉此旨,所解玉石行至何處,即行拋棄,不必前解”。
那曾經作為貢品,要不遠萬里從西疆運到京中的玉石,不管走到哪兒了,立即丟了不要了,別再往前繼續運送。這是愛惜民力,也是止住京中多年來對玉器的奢靡之風。
廿廿聽罷,也是靜靜微笑。旋即吩咐,“將咱們宮里擺在明面兒上的玉器,都重新查看一遍,但凡有用料過于珍貴,又或者是用工過于精細的,全都封了,造冊退回內務府去。”
廿廿想想,卻又停住,“除了…經恩賞過的。其余一般鋪宮陳設玉器,盡數退回內務府封存。”
二十三日,大行太上皇帝梓宮奉移。
皇帝在乾清宮親自跪哭,行啟奠禮。梓宮出紫禁城東華門,再往北,赴景山去。皇帝一路步行跟隨,哭不停聲。
而這一回,曾經在乾清宮始終缺席旗籍舉哀的皇貴妃廿廿,因大事已畢,再不缺席。
梓宮啟行之時,廿廿早已經率領妃嬪預先等候在觀德殿之后。
大行太上皇帝梓宮抵達觀德殿時,皇帝率領王公大臣,廿廿率領妃嬪,共同舉哀行禮。皇帝號哭不止,不忍離去,王公大臣齊齊跪倒,懇請皇帝節哀。
這一日起,皇帝守孝的倚廬,便改在了西六宮的咸福宮。
便是回到后宮,皇帝也下旨將咸福宮內炕床撤去,只在地上鋪白氈、燈草褥,一應陳設還如同在尚書房苫次時一樣,以盡人子孝心。
廿廿率領妃嬪,一起送皇帝赴移居咸福宮。
說是廿廿率妃嬪,除了太上皇所遺的乾清宮主位們之外,不過是諴妃和瑩嬪二人。三人便一起親自動手,幫皇帝收拾鋪蓋,也算盡妻妾的職分。
諴妃和瑩嬪一捧白氈,一捧燈草褥,廿廿親自跪在地上將白氈和燈草褥鋪好。
三人分工之中,自然是廿廿親手鋪陳最為貼近。瑩嬪不由得翻了翻眼皮,心下頗有些不快。
正月里忙完了太上皇的治喪、誅殺和珅的大事,皇帝從二月初一日起,才開始恢復重新引見大臣。國務朝政,開始回復正軌。
皇上在前朝如此,廿廿在后宮里便也恢復了內廷主位和在內行走福晉們的請安禮。
這日行完了禮,瑩嬪出得廿廿的宮來,這便有意無意走得慢些,倒落在了諴妃后頭甚遠,而與一眾貴人們拉近了距離。
一眾貴人們都沒資格前去給大行太上皇請安,便也甚久沒見著皇上了。見了瑩嬪放緩腳步,這便都上來問皇上情形,表達對皇上的擔心。
瑩嬪點了點頭,“妹妹們都有心了。皇上這一個月來心力交瘁,自是清減了不少。姐妹們既然如此有心,若能時常給皇上送些親手做的吃食過去,想必皇上也能更寬心些。”
一眾貴人們都眼睛一亮。
年輕女孩兒的心思,都是明明白白寫在眼睛里的。瑩嬪看見了,不由得幽幽勾了勾唇角。
“只是妹妹們人多,若是都趕在一天里送吃食過去,倒叫皇上噎著了,也吃不下這么多不是?倒不如妹妹們排個班,每天一個,頂多兩個。如此才能叫皇上挨著個兒的都知道你們的心意,有胃口嘗了你們的手藝去,又叫皇上連續多日都有你們的心意可收…你們說,這可不是皆大歡喜?”
幾位貴人都趕緊點頭稱是,向瑩嬪行禮道謝。
瑩嬪滿意地點了點頭,“妹妹們都年輕,又都是才進宮就趕上了雙份兒的孝期,挨著個兒的都還沒侍寢呢…必定個個兒都是心急的,都想搶個尖兒。”
一眾貴人都紅了臉,趕緊都說,“瑩嬪娘娘取笑了。”
瑩嬪搖搖頭,“我可不是取笑你們,我不過因是過來人,明白你們的心情罷了…妹妹們總歸別忘了,這是宮里。宮里凡事都有規矩,都要分個尊卑,故此你們便是對皇上一片殷切的心意,卻也得不壞了規矩才好。否則,反倒招皇上不高興了不是?”
貴人們全都稱是。
瑩嬪輕嘆一聲,“幾位妹妹們自己參詳吧,看你們能選出個什么法子來,倒好安排各人的賢后去。”
瑩嬪說完這話,便輕勾唇角,上轎先走了。
走得遠了,后頭已經看不見了一眾貴人,星鏈這才忍不住一笑,“主子這話扔出去,那幾位貴人可得亂了套了。個個兒都是想拔尖兒的,誰肯讓著誰呢?這個先后的次序啊,依著她們個人,可是排不清楚了。”
瑩嬪滿意地看看自己的指甲,“排不清楚才好啊。排不清楚,才想找我們這高位之人來給她們主持著。憑她們這點子想爭寵的小心思,自是不敢求到皇貴妃那去;諴妃又是個活菩薩、老好人,自然也不愛招這樣的事兒,往外推還來不及。”
星鏈會意,含笑點頭,“若此,她們便也唯有求到主子門前來。既然是自己巴巴兒地求來了,那自然一個一個兒的,都得先聽主子擺弄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