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事…”皇帝忙拉住廿廿的手,抬眸迎上廿廿已經紅了的眼圈兒去,將她的小手團在掌心里,“傻丫頭,別擔心爺,照顧好你自己。爺可比你大了十六歲呢,該爺照看你的,這會子卻反倒你回頭來照看爺。”
原本皇上不這么說,廿廿還是堅強的,叫他冷不丁這么一說,廿廿的鼻尖兒反倒酸了。
她終究還年輕,自己又從小就進宮,生活在宮廷里,幾乎與世隔絕,故此對人間的喪事經歷得本就不多。這一刻又是太上皇崩逝,她既陌生又心焦,只覺仿佛天都要塌下來了。
可是她卻已經是中宮,倘若真是天塌下來了,她不但不能躲,她更得踮起腳尖兒高高地站起來,用自己的肩膀去扛起來。
責任如此,可是平心而論,她自己心下何嘗沒有緊張,甚至是慌張和怯怯去?
好在這是在大行太上皇的喪期里,掉淚本是再正常不過,她便索性縱著自己在皇上面前掉了幾滴眼淚去。
——還有方才那事兒的后怕啊。
當時是豁出去了,自是一片孤勇;可是這會子反過勁兒來,倒有點兒后怕了呢。
眼淚不是軟弱,倒能幫她將心底的情緒宣泄出去些兒。
可是抬眼,卻又迎上皇上一雙紅腫的眼——皇上是為太上皇而幾番舉哀所致。兩夫妻這會子四目相對,跟照鏡子似的,眼睛是一樣的,倒叫廿廿哭不下去了。
不能破涕為笑,倒也心下一穩。
幸好,這個天下,就算沒有了太上皇老爺子撐著,但是他還有她,她也還有他。
不然這天下這么大,只有一個人的肩膀只力撐著,那該有多孤單。
天漸漸黑了。這一日,整個宮廷內外都過得不容易。
皇貴妃宮里再度派人來傳話,說今天晚上也免了請安。
瑩嬪扭頭坐回炕上,不由得有些皺眉,“誒?有些不對勁兒啊。”
星鏃拿抿子,幫自家主子將不聽話的頭發往里抿了抿。
太上皇崩逝,皇貴妃以下俱剪發成服。故此瑩嬪的發辮也解開,截下了一段去,此時那一段發辮茬口新鮮而平整,卻有些硬撅撅地戳在瑩嬪脖子那,叫她有些不舒坦。
如鯁在喉,去之才快。可是偏偏,去不了。
“主子是說皇貴妃免了請安么?畢竟是太上皇孝期,她自己怕也是要到乾清宮那邊兒去守靈。”
瑩嬪搖頭,瞇眼望著窗外,“過了申時了。太上皇于申時大斂,按說自應當所有王公大臣、內廷主位都齊集舉哀才是。可是你沒瞧見么,今天這都一整天了,我都只呆在自己宮里,門兒都沒出去過。”
星鏃聽了也是皺眉,“對呀!今天皇上傳旨后宮,皇貴妃及妃嬪以下俱翦發成服。可是到了齊集舉哀的時候,皇上只是傳旨令‘公主福晉以下、侍衛妻以上,及包衣佐領等男婦俱成服。各按位次齊集舉哀’…皇上怎么沒叫皇貴妃和主子們去啊?”
瑩嬪瞇起眼來,“說的就是啊。太上皇崩逝,此為天下最大的孝,皇貴妃和后宮諸位都是當子婦的,自然該同舉大哀,哪兒有不齊集舉哀的道理!”
星鏃也想不明白,迷惘地甩了甩頭,“既然已經剪發成服了,為何不叫舉哀去?當真有些古怪啊。”
瑩嬪垂眸,指尖無意識沿著炕桌上的紋理劃著,“…或者說,就算我們不去倒也罷了,那皇貴妃已是中宮,又是被太上皇親下敕旨晉位的中宮,她怎么能不去行禮?可是皇上的旨意里,偏偏連她也沒有。”
瑩嬪望著那一點點吞食紫禁城的夜色,“難道,她有旁的、更要緊的事要辦?”
“而且皇上也知道,故此才特地免了后宮嬪妃齊集舉哀…否則,皇上和她,豈不是不孝?”
星鏃也是迷惑,“皇貴妃也沒見忙什么啊。”
瑩嬪又向窗外看了一會子,“皇貴妃,究竟在忙什么呢?這世上,還有什么事比給太上皇舉哀更要緊的呢?”
她靜靜地想了一會子,旋即淡淡一笑,“想來這會子叫她鬧心的事兒,倒也不少。”
“一來,太上皇賓天,她最大的靠山就沒了。二來,她雖說已是事實上的中宮,可是她畢竟還沒正式冊立為皇后呢。可是啊,她也是運道乖舛,前邊兒孝淑皇后的二十七個月的孝期還沒完事兒呢,緊接著就又是太上皇的二十七個月孝期!”
“哈哈!說來連我都忍不住要替她掬一把辛酸淚。看似唾手可得的皇后寶座,可是她就是得不著。這么前面一個二十七個月孝期,后面又一個二十七個月孝期的…天知道這中間又會不會出什么事,叫她前等后等,就是等不到她的冊立之期了。”
“所謂啊,名不正則言不順,她就再是事實上的中宮了,可是她的名號依舊只是皇貴妃,終究還不是大清皇后啊。”
瑩嬪想了想,忍不住又是一笑,“既是這樣,那她就更多了一重擔心了…只要她還沒能正式冊立,那她就還不是皇后,只是個皇貴妃;那她的三阿哥,就依舊還只能是皇貴妃之子,而并非皇后之子。”
“既是如此,那三阿哥的身份,又怎么跟二阿哥比啊?”
“眼看著太上皇崩逝,皇上勢必要在一年之內建儲;可是一年之內,距離二十七個月的孝期便連一半還不到呢。無論是從身份上,還是從年紀上,皇上都沒有理由立她的三阿哥,而不立二阿哥啊!”
瑩嬪越想便越是忍俊不已,“也怪不得連太上皇崩逝,她都沒來齊集舉哀呢。我猜,不是皇上不叫她來,怕是她自己心急如焚躺倒了,這才來不了的吧!”
“原來這就是對于她來說更要緊的事…也是,太上皇崩逝了,終究是亡人的事;而活人的事,總歸比亡人的事更要緊。她現在指不定如何絞盡腦汁,設法算計二阿哥,而去捧她的三阿哥去呢!”
星鏃聽了也是大為佩服,“主子思慮之高,后宮之內就是無人能匹敵!主子這么一說,奴才當真茅塞頓開!”
“只是,主子,倘若皇貴妃當真要開始處心積慮算計二阿哥的話,主子這頭兒可要提醒二阿哥福晉一聲,叫二阿哥那頭兒防備著些?”
瑩嬪點頭,“這個時辰,乾清宮那邊兒舉哀的公主福晉們應當已經散了。去瞧瞧,二阿哥福晉出來沒。若是出來了,你便設法將這話兒先過給她去,瞧瞧她是作何反應。”
星鏃蹙眉,“由奴才告知二阿哥福晉么?不用請她過來,主子親自說給她?”
瑩嬪輕哼一聲,“民間俗話說‘上趕著不是買賣’,且叫她自己掂量著辦去。若她自己有自知之明,知道就憑她的閱歷,她沒本事與皇貴妃斗,那她就該自己求到我眼前來。而不是我主動要幫襯她去。”
“唯有是她主動求到我跟前來的,咱們才是更貴重的;否則倒成了我巴結她了似的。唯有她知道我貴重,那將來…我指望的事兒,才有成的可能。”
星鏃聽罷想了想,終究抿嘴一笑,“奴才隱約明白了。奴才這就去。”
這一整日下來,皇帝啼哭不停,竟日水漿不進。
王公大臣們都伏地環跪,懇求皇帝節哀。皇帝悲痛不能自已,左右皆不忍仰視。
無論王公大臣們如何懇求,皇帝都不肯用膳。沒辦法,成親王永瑆和儀郡王永璇這才一起來廿廿宮中求見,請皇貴妃出面勸慰皇上。
成親王和儀郡王都是自家哥哥,廿廿自不能端著中宮的架子,這才應了所求,正式來到乾清宮上書房苫次。
廿廿來的時候,已然夜深。
廿廿也不自己來,而是傳了諴妃、瑩嬪,三人一起來。
途中瑩嬪故意與諴妃嘀咕道,“都這會子了,咱們才得了機會到乾清宮來。也不知道皇上今日小斂、大斂,為何都不叫咱們來給大行太上皇齊集舉哀。”
“你瞧瞧,皇上本來是叫‘皇貴妃及嬪妃以下俱剪發成服’啊,怎地到齊集舉哀的時候,就變成‘公主福晉以下’,將皇貴妃和咱們都給略過去了?”
諴妃嘆一口氣,“皇上自有皇上的道理,又豈是你我一介深宮婦人能揣度得明白的?”
瑩嬪故意盯著廿廿的背影道,“…皇貴妃乃是大行太上皇親下敕旨晉位中宮的,大行太上皇如此抬舉皇貴妃,怎地皇貴妃也都不來乾清宮行禮?便是皇上沒讓來,皇貴妃也可代妾身們陳情,想必皇上也不能阻攔吧?”
“還是說,皇貴妃自己也沒想來?”
廿廿心下微微一動。
不能不說,瑩嬪是聰明的。這一點,竟被她給瞧出來了。
太上皇賓天,小斂之后梓宮從養心殿移奉乾清宮,這個過程里她正在帶人辦事,處置和珅與福長安兩個,故此她不可能分身出現在乾清宮齊集舉哀來。
故此皇上旨意只叫公主福晉以下前來舉哀,卻免了后宮嬪妃們。
廿廿靜靜垂眸,“皇貴妃及嬪妃以下…瑩嬪你怎么敢忘了,如今后宮嬪妃并非只有咱們這些人,還有太上皇身后的乾清宮主位們呢!”
“太上皇剛剛賓天,在皇上還沒給太上皇身后的嬪妃們上太妃尊號之前,她們的名號依舊都只是嬪妃啊…怎么,你當真忍心叫年事已高的娘娘們也來舉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