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這一樂,跟著倒咳嗽了起來。
廿廿趕忙上前幫著捶后背,輕聲問,“汗阿瑪可染了風寒?媳婦去傳太醫,好不好?”
太上皇用拳頭抵住嘴,深吸幾口氣壓住,哼了一聲道,“傳什么太醫啊,還不是跟你小丫蛋兒斗兩句嘴,給嗆著了么?”
廿廿這才笑了,“那媳婦趕緊給汗阿瑪謝罪…”
太上皇無奈地點了點頭,“打京里來,京里可都好啊?”
廿廿含笑道,“都好著呢。怡親王和儀郡王用心賣力自是不用說,蘇凌阿與慶桂兩位大人也全都盡心盡力。”
太上皇點點頭,“兩位王倒也罷了,倒是兩位大臣都各自是些姻親,你瞧著他們辦事都還盡心,那就好。”
慶桂是儀郡王永璇福晉的哥哥,蘇凌阿的女兒則是和琳的嫡福晉、豐紳宜綿的本生額娘。
廿廿心下盤算了一下兒,含笑道,“在京期間,儀郡王奉旨祭先師孔子,一應典儀都是慶桂大人親為監督,十分妥當;”
“而和珅大人隨駕來了熱河,媳婦又剛聽說和珅大人因為籌劃平亂有功,剛被進封了公爵…媳婦原本還擔心和珅大人離京,乾清宮的工程便要延宕些,可是多虧有蘇凌阿大人留京,凡事都是按著和珅大人從前的進度進行,絲毫沒有耽擱。”
皇帝這才點了點頭,“嗯,你既說好,那朕就信了。”
蘇凌阿因是和琳的岳父,故此是和珅身邊兒核心中的核心,有蘇凌阿留京,乾清宮的工程倒跟和珅自己在京時一個樣兒。這不能不說,其實早就是太上皇早就想到的。
太上皇用完了晚晌,廿廿陪著太上皇說話,一直到了夜色深沉。
太上皇還想再看奏折,廿廿卻將內奏事處的太監給攔外邊兒了,不叫進來。
太上皇無奈地搖頭,“你個小丫蛋兒,這還沒正式正位中宮呢,就開始這么耍威風了?連朕的事,都敢管啦?”
廿廿認真點頭,“熱河的天兒本就涼得早,便剛八月,太上皇也該順著節氣,早早歇息才好。”
太上皇嘆口氣,指著門外,“你沒見內奏事處的,手里捧著多大一摞子奏折呢?”
廿廿點頭,“看見了。可是太上皇難道看不見,您就憑現在的年紀,這些年已經欠了多少的覺去?就算那一摞子奏折多,敢跟您這六十多年欠過的覺相比么?”
太上皇無奈地直瞪廿廿,廿廿也豁出去了,小眼瞪大眼地給瞪回去。
太上皇只能搖頭而笑,卻笑著笑著,只盯著那一豆燈影,忽地有些出了神。
熱河山城的秋涼來得早,熱河山城的夜風也大,便是在殿內呢,窗戶縫兒里鉆進來的風還是將燈火給吹動了。
太上皇幽幽道,“想躺下睡著,還不容易么?朕就怕…一旦躺倒了、睡實了,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廿廿的心下狠狠一驚,趕忙笑著道,“沒事兒的,這門里門外還有多少諳達們呢,他們自然到了點兒就會幫您叫起兒啦。您就是睡個懶覺啊,還有那些祖宗家法鎮著呢,您也不敢不是?”
太上皇嘆口氣,“好,好。你瞧瞧你這個小丫蛋兒啊,簡直就像個小家雀兒似的,這個嘰嘰喳喳、沒完沒了啊。是不是朕現在不安置的話,你就不打算放過朕啊?”
廿廿含笑點頭,“沒錯兒,媳婦在外間兒坐著等,什么時候您在內間睡著了,媳婦才走呢。”
太上皇抬頭看著魏青奇、如意。那兩個老油條,也都跟著傻笑。
太上皇只得擺擺手,“罷了罷了,朕安置。叫內奏事處的先退下,明早起早再來回。”
廿廿含笑起身行禮,“那,媳婦就恭送汗阿瑪安寢了。”
太上皇沒搭理她,只心不甘情不愿地哼了一聲,自由如意扶著進內安歇去了。
不知道是老人家當真困倦得狠了,還是為了能讓她安心,總之沒過多一會兒,暖閣里頭已經吹滅了燈,如意笑瞇瞇出來,輕手利腳地關上了隔扇門,他自己就坐在隔扇門外守夜了。
廿廿沖如意點點頭,高高興興地小心翼翼抬步走了。
走出“煙波致爽”,抬頭看這山城秋日的夜空,本是高遠遼闊、月朗星稀,可是廿廿卻是沉沉地嘆了口氣。
太上皇年紀大了,便是有個小小的傷風咳嗽的,雖說老人家自己倒不在意,可是她心下卻忍不住有些沉墜墜的。
如今這個時候,皇上的前朝尚未穩定,總是王公們的心還在飄搖;而后宮里,盡管她已經在努力經營,可是終究因為還年輕,有些人并不肯當真將她放在眼里。
一切大局,全靠太上皇鎮著。
真的不敢想象,倘若有一天…太上皇他真的不在了,這大清江山、這座九重宮闕里,又將變成什么樣子。
她回頭看一眼親自送出來的魏青奇,“諳達,太上皇今兒咳了兩聲,雖聽著沒什么大礙,總賴諳達平日多仔細些。”
魏青奇趕忙道,“皇貴妃主子放心,奴才一定親眼盯著。倘若有半點不妥當,奴才一定稟報皇貴妃主子。”
所幸接下來就是太上皇的萬萬壽慶典,人逢喜事精神爽,魏青奇叫人來報,說太上皇好好兒地睡了個囫圇覺,次日太陽都升起來了才醒,身子便好了,再沒見咳嗽。
廿廿這才放下心來。
太上皇就算身子根基好,也極擅長養生,可是六十多年的起五更爬半夜的,身子也難免落下些損耗。尤其北方秋冬的空氣干燥寒涼,最易引發的就是這風寒咳嗽。
太上皇萬萬壽慶典之后,因今年不必進哨,太上皇、皇帝遂率領眾人回京。
廿廿一路上瞧著,太上皇的氣色也好,即便在車馬途中,也沒見著咳嗽,倒也將心放回了肚子里。
回鑾途中,后宮自一同行止,廿廿這才又見到了瑩嬪。
靜養了半個多月,瑩嬪的神情正經更像個病人了,只是那憔悴之下,眼神中更多了絲怨怒。
只是再怒,卻也只敢怒不敢言。
途中,廿廿賞瑩嬪一同用膳,瑩嬪便是多次欲言又止,生生給忍住了。
到了京城外最后一站行宮,廿廿含笑道,“瑩嬪這一場病,怕多是從京師里的熱才起的。多虧熱河清涼,倒叫瑩嬪的頭腦冷靜下來了。瑩嬪的病好了不少,本宮便也希望瑩嬪回宮之后,能將這病徹底養利索了,別再留下病根兒。”
瑩嬪怔怔看廿廿一眼。
這是廿廿第一回在她面前自稱“本宮”。這樣疏離而高不可攀的自稱,將廿廿與她的距離徹底拉遠。
瑩嬪深吸一口氣,“多謝皇貴妃娘娘記掛。妾身這身子,妾身自己心下明白,久病難醫,唯有找到合適的藥,方能藥到病除。”
廿廿半垂眼簾,笑笑,“只是這世上的藥,都是兩面。有時候它是藥,能治病;有時候它就是毒,能害命。本宮倒勸你,不必過于執迷于某一種神藥,小心那藥便是找到了,可是給你帶來的卻未必只是大病痊愈,說不定反倒更會讓你病入膏肓了去。”
瑩嬪瞇起眼簾,不說話,卻是不甘心地盯著廿廿。
廿廿淡淡笑笑,“本宮的話說到此處,究竟怎么選,是瑩嬪你自己的事。”
回到京中時,已是九月。
太上皇與皇帝、皇貴妃按例駐蹕在圓明園,并未直接回宮。瑩嬪等直接回到宮中。
瑩嬪一回自己的延禧宮便覺得不對勁兒。
這些不對勁兒不止一處,而是事事處處,從宮門外值房里的太監,到宮內女子、媽媽,再到她自己寢殿內的陳設…全都不對勁兒了!
“梁榮呢?怎么我回宮來,他一個總管太監竟然敢不來行禮恭迎?”
還是首領太監三旺趕緊進來請雙跪安,回稟道:“回主子…梁總管他,已經不在咱們延禧宮里當差了。”
“為什么?”瑩嬪瞇起眼來。
三旺道,“因梁總管的職分乃是總管太監…可是宮殿監來傳話兒說,咱們延禧宮是嬪位宮,夠不著安排總管太監…”
瑩嬪大驚,忍不住狠狠一拍桌子。
她那養了有一寸長的指甲,一不小心竟然都折了一管去!
她痛呼一聲,星鏈和星鏃都驚呼著趕緊來查看。
可是瑩嬪自己倒顧不上,只盯著三旺冷笑,“這算什么?明明自打我進封、居住這延禧宮以來,那梁榮就在我宮里當差!怎地這兩三年都過來了,今兒忽然說我夠不上使喚總管太監了?”
三旺咬著嘴唇,訥訥地不敢說話。
瑩嬪便又猛地一拍桌子,“說啊!”
星鏈小心用帕子托著瑩嬪的手,生怕她再斷了一管指甲去,也急著扭頭輕喝,“都什么時候了,主子已經急成這樣,你便盡管有什么就說什么就是了!”
三旺這才硬著頭皮回話,“…宮殿監傳來的話兒是說,主子雖說初封只在嬪位,可是皇上早下了口諭,準主子享妃位的待遇。故此,就連皇上自己幾次給宮殿監的旨意里,都曾經將主子的位分說成是‘瑩妃’。”
瑩嬪瞇起眼來,“怎么著,他們的意思是,如今我的妃位待遇撤了,只讓我當個名副其實的嬪位了,是不是!”
在規矩最為森嚴的宮廷里,妃位與嬪位雖說只差一級,但是兩者之間在份例、名下奴才的數量,乃至宮中陳設、甚至是吃食、杯盤碗盞等等細致到頭發絲兒的地方,全都是不同的。
瑩嬪曾經名分是瑩嬪,可是實際上衣食住行全都是比照妃位的,而這次回來,便什么都改回了嬪位該有的模樣去。
三旺也只能點頭,不敢再說別的了。
瑩嬪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到眼角都迸出淚花兒來,“好,好啊。我知道是她!就因為我得罪了她,她便恨了我,忙不迭地使出手段來磋磨我了!”
瑩嬪猛然轉頭望向窗外,“她以為,我就唯有俯首帖耳,全無辦法了么?”
她霍地將手從星鏈手里抽出來,“拿我的牌子送去圓明園,就說我要遞牌子見皇上!”
星鏈一怔,悄悄用眼色叫三旺先出去。
星鏃去將殿門闔上,星鏈這才輕嘆口氣,“主子…便是送牌子過去,皇上就能準主子見么?甚至,即便是主子見了皇上了,那又能怎樣啊?”
瑩嬪氣血雙虛的病,也已經多年了,皇上便因為這個,早已經多年都不再親近瑩嬪。
如今瑩嬪的年歲也不小了,況且還在孝淑皇后的孝期之內,便是去了,皇上又能怎么著呢?
瑩嬪被問得怔住,哀哀轉頭看向鏡子里的自己。
終究是,不再年輕了。原本年歲還不算很大,只是這些年總有病在身,再加上如今宮里已經多了這么多十四五歲的新貴人去,便更顯得她這張臉上的妝粉,都快有些掛不住了。
用這樣的自己,去皇上面前爭寵么?去跟那個已經在中宮高位,而且仍舊還那么年輕的皇貴妃爭么?
她的勝算,又在哪里?
而若沒有勝算,只能是賭那么一次,她又何必要這么冒冒失失地去?
她畢竟,剛剛從熱河行宮的小院子里給放出來…倘若這一次賭不贏,那她豈不是又要將自己再送進去了?
她閉上眼,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你們瞧著,玉貴人又如何?”
玉貴人的封號是“玉”,與她的“瑩”同出一轍,從漢字上來說,兩人便是一樣的光彩照人。
星鏈和星鏃對視一眼,一時都沒敢主動接話。
瑩嬪便明白了,哀哀一笑,“是啊,你們也都知道,她雖然在我宮里,卻是不可用的。”
“皇貴妃她將玉貴人放在我宮里,豈不就是要惡心我的?她既選了玉貴人,這玉貴人便該是她的人,如何肯歸心于我?”
瑩嬪越想越是心哀,晃著頭道,“誰都是指望著自己宮里的新人,指望著把她們給抬舉出去了,若是得寵,等皇上來這宮里看她的時候兒,便也說不定能捎帶著腳兒,也來看看自己…”
“這規矩人人都明白,故此皇貴妃那樣的人,怎么可能不從一開始就防備著呢?她擺在我眼前的,偏偏是我最不能用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