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正式正位中宮,便傳來這樣沉重的指責來,廿廿的心也不由得跟著一沉。
挑在她尚未正式行冊立大典之前這樣做,這是有人不希望她能正位中宮啊。
“是么,他們怎么說?”廿廿面上依舊靜靜的。
四喜沉一口氣,小心翼翼回話,“那流言里說,去年十月,主子剛冊封皇貴妃后第五天,中間僅僅隔著三天,就…”
四喜不敢說下去了。
可是這個時間點,廿廿如何不知道?
就在她皇貴妃冊封禮第五天,乾清宮和交泰殿竟起大火,兩座宮殿付之一炬,化為灰燼!
乾清宮是什么地方兒?那是內廷正殿,是原本紫禁城建筑規劃之中,天子的寢宮。
雖說從雍正爺起,天子的寢宮已經挪進養心殿,但是乾清宮的地位依舊不可動搖。太上皇在位六十年,只要是在京、在宮中居住,每天早上起來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到乾清宮去恭讀歷代先帝的實錄——是為法祖。
即便不再作為寢宮,皇帝們依舊在這里讀書學習、批閱奏章、召見官員、接見外國使節以及舉行內廷典禮和家宴。
甚至,盡管生不再作為皇帝的寢宮,可是皇帝們龍馭賓天之后,乾清宮卻還作為他們走入黃泉世界之后的第一個安眠之處——乾清宮還是皇帝死后停放靈樞的地方。即使皇帝死在其它地方,也要先把他的梓宮運往乾清宮停放幾天,再轉至景山內的觀德殿,最后正式出殯。
太上皇已經這個年歲了,按著傳統,這時候兒甚至連裝老衣裳都預備下了,就更何況是這樣的停靈之地?乾清宮被毀,最直接的一個影響,就是可能會讓老爺子無安眠之地。
況且,乾清宮里還有最重要的“正大光明”匾額,這匾額在秘密建儲的規矩確立之后,便承載著大清儲君的秘密,干系著大清國脈的綿延——是為傳國。
乾清宮既承擔著這樣厚重的意義,竟然付之一炬,必定要引起太多的猜測和流言。
雖說乾清宮在前明建成之后也曾多次焚毀過,自永樂十八年乾清宮建成之后,就曾在永樂二十年(1422年)、正德九年(1514年)、萬歷二十四年(1596年)、崇禎十七年(1644年)接連數次失火,皆曾焚毀過。
但是,那幾次焚毀卻都是在前明啊,大清定鼎之后,這還是頭一回。
既然是頭一回,偏不偏不倚就發生在嘉慶爺剛剛登基的年頭兒,這便難免更叫人聯想到皇帝身上那一半的漢人血統去,倒是與宗室王公們的反對之聲成了天人交感一般。
交泰殿又是什么地方兒?交泰殿既然位于乾清宮和坤寧宮之間,那便是體現著皇帝與皇后兩宮地位珠聯、乾坤璧合之地。
明清兩代,舉行冊立皇后大典,以及為皇后慶賀千秋,受命婦行禮都在此地;而皇后們每年親蠶禮,也都于行禮之前,都要在交泰殿中查看采桑工具。
雖說后來隨著皇后的寢宮也挪入東西六宮,皇后們各種冊封、千秋的典禮也隨之趨向簡化、更改地點,但是這交泰殿的重要卻一點沒有減少。從乾隆十三年,乾隆爺便將代表皇權的二十五方印寶存放在了此處。
可是這一次,交泰殿也隨著乾清宮一起,化為了灰燼!
這一場大火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就在廿廿皇貴妃冊封禮之后的第五天。人人鼻子下頭都是一張嘴,自然最容易說成這是上天對廿廿的不認可。
甚至,連交泰殿都給焚毀了,若不能及時修繕,那么來日廿廿冊立為皇后的大典,都無法按著傳統來舉行。
而且,十月里還是廿廿的千秋生辰之月,大火就燒在十月里,二十一日,真是仿佛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天機似的。
去年那場大火燒完,人人心下都明白,這一場大火可能會成為一個天大的口實,稍不小心,就會醞釀出彌天的大禍來,故此人人小心,都不敢隨便議論什么去。
可是直到轉過年來,開了春兒,大火已經過去快半年了,這便有些人的謹慎也松了,嘴自然就沒有把門兒的了。
既然發生了那么大的事兒,又是那么一個最最冠冕堂皇的口實,廿廿心下實則便也已經早有準備。
故此,這一刻廿廿聽了,倒也只是淡淡笑笑,“嗯,太上皇冊立我為皇貴妃的冊文里,剛說過我‘獻繭稱絲’,緊跟著交泰殿就燒毀了,那便自然誰都會說,上天根本就不認可我來行這親蠶禮,那也就是說我根本不配成為大清的皇后。”
這樣嚴重的話,廿廿倒能這般輕描淡寫說出來,闔宮上下的女子太監媽媽們,卻都驚得跪倒一片,都說“上天絕無此意”。
廿廿含笑點點頭,“都快起來吧,這與你們都無關,我自己心下有數兒。”
廿廿自己走進書房,親手關上了隔扇門,誰都沒叫進來。
周氏和星桂等都很感擔心,輪班在門外守著,不時尋個由頭問廿廿說話。
廿廿倒笑著道,“你們別吵,我沒事。我只是想要一個人安安靜靜想想言辭。”
周氏有些沒轉過彎兒來,悄聲問星桂,“格格說,要想什么言辭?”
星楣道,“…堵那些人的嘴用的么?”
星桂想想,卻是搖頭,“這幾年來,主子每遇見難關、大事,甚至連皇上都不好處理的時候兒,主子都會給太上皇遞一份奏折…我想,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主子怕又是想給太上皇老爺子寫折子吧,所以主子才要這般謹慎地細想言辭。”
“對呀!”星楣一拍手,“主子的皇貴妃冊文里不也說了么,主子‘時襄溫清之文’,太上皇愛看主子寫的…”
傍晚,到了各宮嬪妃、皇子福晉前來請安的時辰之前,廿廿自己打開了門兒,寫完了。
她含笑望著門口等候的眾人,點點頭,“我沒事,倒叫你們擔心一場。”
周氏忙道,“阿彌陀佛,只要格格你沒事就好。不管什么的,好歹跟奴才們說說,千萬別一個人在心里郁住了。”
廿廿握住周氏的手,“媽媽別擔心。眼前是個坎兒,挺高的,不好邁;但是,我既已經身處這宮中,如今又在這個位分,那我就是咬著牙,也要什么都邁過去,還得邁得穩穩當當的。”
廿廿將手中寫好的折子遞給四喜,“趕在太上皇用晚晌的時候兒送去。老爺子一生謹慎,也唯獨能在用晚晌的時候兒吃幾口酒,松快松快。這個時候遞過去,老爺子心下倒能不那么緊。”
四喜忙雙手接過,“主子安心,奴才自揀輕松的說。”
各宮陸續進來請安,廿廿不由得瞇眼看了看瑩嬪。
如今六宮安詳,潛邸老人兒多與廿廿情誼深厚,至于其余剛進宮來的新人,還沒什么本事折騰出水花兒來。
這當中唯一的異數,是瑩嬪。
此時親蠶禮之前鬧騰起有關她的流言來,正是發生在她與瑩嬪上回不睦之后,她自是可以懷疑瑩嬪去…
只是,廿廿這念頭不過是微微一動,便被她自己給掐滅下去了。
瑩嬪還沒這樣的本事。
她若這個時候小心眼兒,當真將這事兒算在瑩嬪的賬上,那憑瑩嬪的性子,她們這后宮里立時就能鬧起來。到時候兒鬧到六宮不安,那或許才是那些人想要的吧?
故此廿廿反倒向瑩嬪一笑,先親親熱熱地招呼,“瑩嬪姐姐身子可好些了?我叫她們揀了些上好的補血益氣的藥材,待得問過了太醫,明兒就給姐姐送過去。”
瑩嬪原本臉上還繃著,十分有些尷尬,叫廿廿這一番笑臉相迎的,倒有些發愣。
她勉強扯了扯唇角,“嬪妾豈敢…皇貴妃娘娘的藥材,都是皇貴妃娘娘宮里的藥房專備的,唯有皇貴妃娘娘的位分才可使得。嬪妾不過小小嬪位,哪兒敢僭越了去?”
廿廿含笑垂眸,“是藥三分苦,便是再名貴的藥材,吃進嘴里都難免苦澀。瑩嬪姐姐這是深諳其味,便還沒服下我這藥呢,便已是先苦了口了。”
“只是,姐姐別忘了那句老話兒,良藥苦口利于病。我送給姐姐的,便是再苦口,卻都是我希望姐姐早日養好身子的一片心意。”
瑩嬪眸光急轉,一雙眼珠兒仿佛倏忽之間,在廿廿這樣一番攻心的話里,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放去。
廿廿便也錯開目光,不去看她,只不疾不徐地繼續道,“這些藥材的確是我宮里藥房的不假,姐姐是嬪位,若擅用我宮里藥房的藥材,是為僭越;可是這藥材卻是我送給姐姐的,那姐姐便放心用就是。若是有責,只是我之責。”
“姐姐是皇上潛邸老人兒,又曾為皇上誕育六公主,區區嬪位是委屈了姐姐。姐姐只管用我的藥去,用完了,將身子養好,姐姐將來的好日子還長著呢。只要姐姐能將眼光放遠,耐心等著些兒,姐姐焉愁好日子不來?”
廿廿這一番話,已然推心置腹,且坦誠而不回避。
眾人都聽著,幾個新人不知道內里的事兒,不由得有些好奇地彼此交換著目光。
而諴妃、春貴人等老人兒,自然都知道瑩嬪的性子,以及瑩嬪心下的念想,故此聽了兩人這一番話,心下也都已經能猜個大概。
春貴人緩緩道,“小妾當年與瑩嬪娘娘一同入宮,瑩嬪娘娘得皇上眷顧,又誕育下六公主,故此如今已經身在嬪位;而小妾初封不過常在,便是今年得了進封,亦不過是貴人,倒與新入宮的妹妹們是一樣兒的。”
“若說心急,小妾怕應該是最急的,便說‘心急如焚’都是輕的。可是小妾卻偏偏不急,小妾深覺皇貴妃娘娘說得對,這宮里的日子啊還長著,只要耐得住性子,只要身子好好兒的,何愁等不來那好日子去?”
“倒是后宮里,幾千年來都不乏那心急火燎的,一個個兒的看似搶上枝頭,不過卻沒幾個能長久,最后終究敗落下來,倒未能都得個善終去。”
瑩嬪面上便更為尷尬,只是春貴人終究人微言輕,倒叫她輕嗤了一聲,“春貴人好性兒,耐得住。我倒從小就是風風火火的急性子。”
春貴人含笑抬眸,“瑩嬪娘娘可與小妾做個賭去,看看咱們二人來日,終究誰高誰低?”
這話近乎挑釁了,瑩嬪面色便是一變。還是諴妃含笑道,“春貴人又說笑了,位分不管高低,都是皇上恩賞的。你們做什么賭,難道要賭皇上的心不成?依我說,快散了吧,我們都不押注,就你們兩個自己,又做的什么賭呢?”
一旁的淳貴人垂首先忍俊不住,“撲哧兒”笑出來,起身走過來給瑩嬪和春貴人每人杯里都添了一杯茶,“兩位姐姐不如做個雅局,烹茶、繡花兒皆可。”
春貴人承情,便也輕輕一笑,“淳妹妹你這么說,分明是向著瑩嬪娘娘去。我雖是愛安靜的性子,可惜從小兒手里拿著的就是書,倒拈不起那繡花針來。她則相反,雖是馬背上長大的,卻偏偏從小愛漂亮,這便繡得一手好花兒。”
“你若是想向著我,便叫我們兩個比背書,那我可自然贏定的。”
見淳貴人說了話,玉貴人、信貴人、安貴人幾人也都各自想法子湊趣兒、化解開兩人的針鋒相對去。
幾位新貴人的表現倒真好,廿廿也覺欣慰,與諴妃相視一笑。
次日,廿廿早早兒去給太上皇請安。
她小心瞄著老爺子,看老爺子看完她昨天遞進來的奏折沒。
太上皇用早膳,廿廿站在地下,親自給夾菜、盛粥,一勺一箸地伺候著老爺子。
太上皇早膳用得不多,喝了一小碗粥,便要傳奶茶了。
少時膳桌撤去,太上皇也賞廿廿喝奶茶,老少兩人就各自捧著個小金碗,對著一口一口喝奶茶。
廿廿喝完了,才輕聲勸,“…都三月了,陽氣正升,這時候兒還喝奶茶,容易上火。汗阿瑪,您換清茶吧,可好?”
太上皇哼了一聲,“上什么火?不過一碗茶,就能叫心里著火了?那心眼兒也忒小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