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瞇起眼來,凝視皇后。
“皇后,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皇后吼過,隨即倒也冷靜下來,給皇帝半蹲禮請罪,“皇上圣明,是妾身方才造次了…妾身已是皇后,不再只是盛住的妹子;皇上更已經是一國之君,這天下都是皇上的臣民,盛住更是皇上的奴才。”
皇帝點點頭,“皇后明白就好。”
皇后轉頭凝視這長春仙館,此處既曾是皇太后所居,又占了一個“仙”字,自是修建得美輪美奐。
皇后深吸一口氣道,“皇上,妾身是想問,皇上過完了年,二月間便該挑選女子了吧?”
皇帝一皺眉,“皇后怎么問這個?歷來規矩,新帝登基之后,都是二年才挑選女子。”
皇后笑起來,搖搖頭,“那是從前新帝登基,都是先帝崩逝,故此新帝總要給先帝守孝,這便頭一年不宜挑選女子…可是皇上這次怎么一樣?太上皇依舊健在,皇上又不必守孝,何來要等一年的說法兒去?”
“皇上非但不用守著過去的規矩,甚至反倒應該為了太上皇而改了那規矩去,不必等到明年才挑選女子,而是今年便挑吧。”
皇帝靜靜望過來,“哦?皇后如此著急?”
皇后緩緩垂眸,“皇上登基,太上皇帝訓政,皇上正可以用廣添子嗣為太上皇祝壽啊,這才是喜上加喜的好事。”
皇帝別開眸子,“朕剛登基,萬事待舉,暫且沒那個心思。”
“皇上忙,妾身自然知曉。”皇后立即道,“皇上就忙皇上的,挑選女子的事兒,皇上交給妾身就是!妾身是皇后,理應為皇上主持此事。這是妾身的責任,也是皇后的本分,皇上盡管都交給妾身去就是。”
“大不了…妾身先看著,等到圈中了些兒好的,再統一交到皇上跟前來,由皇上最后定奪就是。總歸這挑選女子,也不是看過一回就能定下的,總得初看、二看,再反復地復看,之后還要留宮居住查看。”
“咱們先細細地挑著,看著,這前前后后的還不得幾個月去?”
皇帝蹙眉搖頭,“…朕若挑選女子,便要禮部和各旗都統衙門行文天下,興師動眾。”
“皇上也不用擔心這個,皇上只需叫在京各旗女子進宮挑選就是!今年終究是皇上登基之初,所封的后宮,身份自然不同,故此索性先挑在京官員家的女孩兒。她們父祖都有官職在身,她們也都懂京里、乃至宮里的規矩,挑進宮來,倒不用費事格外去教規矩了,正是兩全其美的法子。”
皇帝不由得再度瞇眼,細細打量他這位相伴二十年的元妻,“皇后說得如此周到,想必已然是思量已久了?”
皇后也不否認,昂然道,“是!妾身是皇后,自當早早就為皇上盤算此事。這是皇后應盡的職責!”
皇帝微微皺眉,“…好,皇后先挑著吧,朕倒也想看看,皇后能為朕挑出什么樣的人來。”
皇后回了宮,立即吩咐含月,“馬上去問成親王家安福晉,看看她們蘇完瓜爾佳氏信勇公家可有年紀合適的女孩兒,立即報給本宮!”
含月也是一怔,“主子要給皇上挑選后宮,可為何頭一個就要選安家的女孩兒?”
皇后冷冷一笑,“大清開國功臣雖有五家,可是被抬進鑲黃旗滿洲,且配享太廟,故此也唯有她家才能與鈕祜祿氏弘毅公家并列。歷來封官、選妃,都以他們兩家為先。”
“如今這宮里的鈕祜祿氏實在是太多了,多到都扎我的眼睛!若要與之抗衡,便唯有選他們蘇完瓜爾佳氏信勇公家的格格了!”
皇后怨惱地扯著迎手枕上的穗子,“…皇上不是無心挑選女子么?那便得給他選一個家世頂尖兒的,倒叫皇上想拒絕,都不成的!”
含月便也會意,輕輕一笑,“況且安福晉與貴妃主子心下芥蒂漸深…那她們蘇完瓜爾佳氏信勇公家的女孩兒若進了宮,自不會與貴妃一條心的。”
皇后一笑望住含月,“就去安排吧。”
含月出門,皇后望住窗外冷寂的天空。
——鈕祜祿氏弘毅公家有本事給她塞一個兒媳婦進來,那她難道就沒法子給那貴妃也叉一根眼中釘了么?
這后宮里,斗法幾千年,誰都別拿誰當傻子。
午后的時候兒,皇后沒等來安鸞的口信兒,卻竟然等來的是安鸞本人。
當含月抿著嘴兒,拿著成親王家的紅頭牌進來的時候兒,皇后瞧見便也笑了。
足見,這事兒啊這位安福晉倒更上心呢。
“宣進。”
當了皇后就是方便,有親王家的福晉遞牌子進宮,她當皇后的自己就可以直接叫進,不用像從前似的,還得請皇上的示下。
含月拿了皇后宮的腰牌出去,不多時就將安鸞給帶了進來。
安鸞要行大禮,皇后親自起身賜安鸞平身,并且賜座。
安鸞激動得眼圈兒看似都有些發紅。
皇后也知道,這位安福晉在成親王府的日子,也不好過。
一來成親王家女眷多,有名號沒名號的加在一起,能有十多個呢;二來安福晉雖說出身名門,可是因為進門晚,且沒有生育,這便總是在幾位側福晉里顯得有些尷尬。
大清開國功臣信勇公家嫡系大宗的高貴格格,當親王嫡福晉都是綽綽有余的,故此這安鸞的心就自然高,總希望至少在幾位側福晉里排第一去;可是天總是不遂人愿,成親王沒心情續立嫡福晉,他對這位高貴的格格也一向都是淡淡的,這才造成安鸞進門的日子也不短了,就是沒有喜信兒。
而與安鸞年紀相當、家世也可以匹敵的側福晉他他拉氏,雖說父親因曾為福建巡撫,在去年福建鬧出貪墨大案的時候兒,很是擔了些心——可是人家他他拉氏竟然轉頭就有了喜!
如今他他拉氏有“肚子”坐鎮,在成親王府已是穩穩當當的了——有肚子,就是有寵愛,而且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有孩子,那就是成親王最明白的支持了。
倒是安福晉自己,依舊什么都沒有。
如今成親王家幾位側福晉當中,就剩下她一個孩子都沒有。
不過這情形倒是皇后愿意看見的。安福晉無寵無子,她的心又高,那這位安福晉便更需要一個如她這樣的靠山去。
“也都怪我,忽然想起這事兒來,倒叫嫂子親自跑這一趟。”皇后暫且放下中宮的尊貴,含笑叫“嫂子”。
安鸞驚得騰地就站了起來。
她只是成親王側福晉不說,便是年紀上,她也比皇后小了十三歲去呢。
“主子娘娘,奴才,奴才這如何敢當?”
皇后含笑點頭,“嫂子請歸坐。今兒咱們說的是家事,不必用國禮。在自家里,你就是我嫂子。”
安鸞趕緊道,“主子娘娘所問之事,我家里倒是有個現成的——”
皇后截住問,“可是嫡系大宗的?”
安鸞道,“自然是。朝廷賞給我母家鑲黃旗這一支‘信勇公’的爵位,我祖父兆德初襲三等信勇公,乾隆三十六年合并為二等信勇公。我祖父身故之后,由我伯父富興承襲;我伯父身故之后,由我阿瑪富銳承襲。”
“此時信勇公的爵位在我阿瑪身上,我雖然沒有年齡合適的姐妹,可是我伯父的兒子倒有一個女兒,年紀相當——因我伯父原本也是信勇公,故此他的孫女兒自然也還是嫡系大宗的。”
“真的?”皇后甚是高興。
“只是…”安鸞略微猶豫。
皇后點頭,“你說。”
安鸞道,“只是我這個侄女兒是乾隆五十年正月的生人,算到今兒,滿打滿算也才十二歲…”
皇后聽罷倒笑了,“我當差多少歲呢,不過一兩歲罷了。倒也無妨,先記下名兒來,繼續養在母家,等足歲了再送進宮來就是。”
“我原本與皇上也是說下,這回的挑選怎么還不得幾個月、半年的去?待得明年,你這侄女兒就也十三了,自可進宮,不耽誤事的。”
安鸞微微遲疑,“實則,我這侄女兒既年歲小,倒是跟二阿哥年歲更相當些…”
皇后會意,便是泠泠而笑,“二阿哥的嫡福晉,已然被他們鈕祜祿氏弘毅公家搶走了!沒錯,就是貴妃的母家,連我都沒想到!”
安鸞也登時變色,“竟會如此?”
皇后攤攤手,“要說你們兩家,本是大清開國功臣的頭兩家,封官、選妃自然都以你們兩家為先…若是選了別家,我還能與皇上再說說;可誰讓偏是他們家呢?他們家既與你們家并列,他們家又出過那么多皇后、貴妃的了,我倒沒法兒說話了。”
“便是因此,我便想著,你們兩家既都是并列的頭等勛臣之家,皇上厚彼,我這當皇后的總不能忘了你家去…我這才張羅著,首先就選一個你們家的女孩兒進宮來。”
“綿寧那邊兒是沒辦法了,可是如今皇上的后宮里不是也空了諸多位分么?叫你那侄女兒進皇上的后宮吧。以你們家的家世,她又是皇上登基之后,我頭一個選中的,身份自是后來的比不了的。來日免不得位列妃位,甚至…更高去。”
安鸞的眼睛便也亮起來,起身向皇后跪倒,“奴才拜謝主子娘娘的恩典!”
皇后含笑囑咐,“你從小作為德雅格格的侍讀,也是在宮里長大的。這宮里的規矩,自是沒人比你更熟習的。你便好好兒教著你這侄女兒,來日自有她出人頭地的。”
安鸞眸光幽幽,“請主子娘娘放心。”
三月,皇帝行親耕禮,之后奉太上皇帝,恭謁東陵、西陵。
回京之后,皇帝又奉太上皇帝赴南苑,皇帝親自上馬行圍。
而后宮里,內廷主位們也緊張忙碌著。
——在這個月里,皇后要第一次行親蠶禮。
廿廿、諴妃、瑩嬪,作為除了皇后之外僅有的三位得冊封的內廷主位,自然要陪同皇后一起行禮。
除了內廷主位之外,還有一同陪伴行禮的宗親命婦們。質親王福晉鈕祜祿氏、儀郡王福晉章佳氏、成親王側福晉安鸞、十七貝勒福晉鈕祜祿氏等,都一同赴先蠶壇。
二阿哥綿寧指婚的消息雖還未正式公布,可是皇帝還是透了口風給十七貝勒永璘去。永璘那嘴一向都缺把門兒的,自早悄悄兒露了口風給十七福晉。
這位即將進門的新媳婦,那可是十七福晉的親侄女;再想想二阿哥如今的地位,她著侄女來日十有八\九是要當皇后的,十七福晉早忍不住悄悄兒將這話也透給了質親王福晉、綿偲福晉等幾位同門的去。
這便在先蠶壇見面,行禮如儀之后,十七福晉已是按捺不住歡喜,摟著廿廿的手臂便笑了,“…這回可好了,二阿哥的嫡福晉是咱們家人;二阿哥屋里最得寵的輝發那拉氏,跟咱們家還是姻親。這便雖說二阿哥不是貴妃主子所出,可是跟咱們的情分卻是化不開的了!”
廿廿悄聲道,“舒舒可來了?”
十七福晉含笑點頭,“遵貴妃主子的話兒,那孩子已是帶來了。只是扮作她額娘的侍女…”
廿廿含笑點頭,“待夜晚安置,你請你嫂嫂來,咱們聚聚。”
夜晚,幾位鈕祜祿氏家的福晉,都穿了披風,不拿帶著自家字號的燈籠,只以素白的手把燈照亮入內。
——就是因為鈕祜祿氏的宗親福晉實在太多了,也是不想叫皇后多心,故此廿廿才囑咐了她們,言行都要低調謹慎。
進內行禮完畢,廿廿便趕忙抬眸望向十七福晉嫂子——布彥達賚福晉烏雅氏的身旁去。
烏雅氏會意,忙推了推身后的一個女孩兒。
那女孩兒忙出來跪倒,“奴才請貴妃主子的大安!”
廿廿看看星桂,星桂點頭,示意周遭早已沒有閑雜人等。
廿廿便笑了,“是舒舒,對么?好孩子,趕緊起來。過來,叫我瞧瞧。”
幾位出自鈕祜祿氏的福晉便也都笑著。
星桂親自過去扶起舒舒,也行了個禮,“奴才星桂,請舒舒格格的安。”
星桂扶著舒舒到廿廿面前,廿廿仔仔細細地瞧著,努力在記憶里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