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爺這道旨意的意思是說:既然太子妃是皇太子的嫡妃,那么等皇太子繼位之后,太子妃自然而然就應該冊立為中宮皇后。這是宮廷里的禮儀,只需是照著從前的例子來辦就是了,沒什么特別的,只是你太子妃身份的自然循序而進罷了。
再者說,你皇后就算是正宮,可也還是要在后宮里“勤修內職”,可不是說你當了皇后,你就是后宮的管理者,只盯著旁的嬪妃修內職,你自己就不用了。
所以冊立皇后這事兒啊,不應該跟冊封皇太后一樣的典禮隆重。人家皇太后是母后,需要用冊封大典來特別加以尊崇;而你只是妻子,名分早定罷了,沒什么必要費那么多事兒特別嘉禮的,更沒必要跟冊封皇太后時候一樣,還要派使者到全國各地、外藩屬國去頒詔,讓各地大臣、藩王、屬國君主叩拜的。
所以冊立皇后典禮中的許多程序更可以免了,這次立后不但不必派使臣奔赴全國各地、外藩屬國去頒詔,就連大臣們也用不著因為立后大典而上箋表,特地表示慶賀了。
吉祥走的時候兒已然是笑瞇瞇的,可是吉祥背后的太子妃已經快要暈倒了。
廿廿莫名地想起一句十分形象的民間話:“就像那霜打的茄子——蔫兒了”。
想想,還有半個月就要位正中宮,卻在這大年下的先得了這么個信兒,便如同那著得正旺的炭火盆上,嘩啦潑下一盆冰水去。
廿廿在廊廡里憑窗瞧著,回眸望王佳氏。
王佳氏會意,含笑點頭,“機會來了。”
廿廿走過去握住王佳氏的手,“王姐姐,今晚請侯佳氏吃一杯吧?”
夜色闌珊。
廿廿居西暖閣,若在西暖閣請侯佳氏,倒惹人眼目。可是挪到王佳氏所居住的西圍房來,前頭有配殿擋著,倒成了個相對獨立的小院子,方便了許多。
今兒太子妃當眾接旨,吃了那么大的虧,侯佳氏的臉色也跟著十分不好看。
廿廿自己先吃一杯,嘆了口氣道,“今兒的情形,想必侯姐姐也看見了。太子妃娘娘就算正位中宮了,來日她自己的日子也未必好過。她連自己的冊封都管不著,侯姐姐當真還敢指望著,她能管姐姐的肇封位分去?”
侯佳氏本就是母家都是管著馬匹的,性子比一般家的閨秀還要豪爽些,今兒加上心里有事兒,這便不用人勸,自己就舉起酒盅,連著飲了好幾盅。
臉頰跟著紅起來,眼睛也紅了。
“…其實今兒這旨意,來的真是叫人有些莫名其妙。別說她傻了,我也跟著傻了。咱們大清的皇后,除了那位不廢而廢的那拉皇后之外,何曾還有經受這個的?“
“好歹,那拉皇后還有罪,一切都是她自己找的;咱們太子妃,至少從明面兒上看起來,還沒有那么不堪啊。”
廿廿放下酒盅,靜靜抬眸,“侯姐姐怎么知道,太子妃的所作所為,皇上就不知道?”
“你說什么?”侯佳氏悚然一驚,酒盅里的酒都好懸潑灑出來。
廿廿半垂眼簾,“要不然,今兒知道敕旨,又是如何來的?”
廿廿緩緩抬眸,對上侯佳氏的眼睛,“別以為皇上他老人家年過耄耋,就真的是耳聾眼花了。他再年邁,也終究是天子,天子最擅長的,從來都是洞悉人心。”
侯佳氏有些緊張起來。
宮里的女子們終究不同外頭的,宮里女子皆為內務府出身,而內務府下都是天子的家奴,故此這皇上是什么性兒,內務府世家子弟從來都是比外臣更了解的。
侯佳氏便是還年輕,可是從小到大也無數次聽聞自家父兄談論起皇上的手腕來,帝王的殺伐決斷,用民間的說法匯總起來,就一個字兒——狠。
侯佳氏手里的酒盅搖曳,可是這杯中酒卻是怎么都喝不下去的了。
王佳氏瞧著,緩緩道,“都說冬夜里喝冷酒,手才會抖;可是今晚上,這些酒都是燙過的,喝下去都是要見汗的,怎么你反倒抖成這個樣子?”
侯佳氏陡然冷喝,“這話又哪兒容得你說?”
王佳氏淡淡一笑,“你這會子還跟我耍威風,又有什么用?從前我是這家里地位最低微、資歷最淺的,你怎么沖我耍性子,倒也罷了;可是如今,又多了一個更年輕、資歷更淺的榮姐兒,你怎么不敢去跟她耍威風了?”
王佳氏最能一指頭就戳在侯佳氏心窩子上,果然,侯佳氏惱恨地盯著王佳氏半晌,卻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廿廿忙居中調和,舉杯敬酒,“侯姐姐,來,吃了這一杯熱酒,心下就暖了。”
侯佳氏眼中騰起一縷光芒來,緊緊盯著廿廿。
那光芒,宛若賭徒押寶之前,有些熱切,卻也有些孤注一擲的絕望。
“一杯酒,不過就能暖一時…側福晉,我若吃了你的酒,我會不會明早一睜眼醒來,這熱乎勁兒就已經散沒影兒了?”
廿廿含笑垂眸,“侯姐姐的心事,我懂。侯姐姐的心愿是——妃位。我這杯酒就提前祝侯姐姐,早日得登妃位。”
侯佳氏一瞇眼,“妃位?你,能幫得上我?”
廿廿含笑垂首,“這后宮里的位分啊,永遠都是分面子和里子的。那些太重面子的,面上的榮光是有了,可是里子卻可能輸得干干凈凈;可若是不圖虛名,更在乎里子的,我便即使暫且不能給你面子,我卻也敢承諾你:我會叫你即便身在嬪位,可是一切的吃穿用度,全都與妃位沒有半點差別!”
侯佳氏不由得眼瞼輕顫。
王佳氏適時道,“咱們那位當家的福晉,便是正位中宮又怎樣?那層華麗的面子,你看能掩蓋得住她今兒的難受去么?”
侯佳氏的指頭攥緊了酒杯,只是依舊還不肯喝下那杯酒。
廿廿輕嘆一聲,“有些話,我本不愿當著侯姐姐的面兒說出來。可是既然今兒借著酒意,已經將話都說開了,那我索性造次了。”
侯佳氏心下一警,“你,想說什么?”
廿廿靜靜凝視侯佳氏,“從前,侯姐姐有些做事的方式,我不贊同,可是卻一時看不明白——直到我自己也有了孩子,當了額娘,同時父母年紀漸長,我也還是一個女兒。”
“這樣的雙重身份,叫我更在意親情。若是有人敢傷害我的額娘和我的孩子,我便是豁出所有去,也得將這個仇給報了。”
“可是侯姐姐卻真的好奇怪。自己的六格格沒了,自己的額娘也傷了,雖說明面兒上,侯姐姐也為了六格格跟大側福晉鬧過那么多年,也曾為了侯夫人而跟我斗了那么多年——可是我絕不心,憑侯姐姐的聰明,會真的相信這兩件事背后沒有旁人的影子。”
“侯姐姐為了女兒和額娘,卻只抓著兩個其實不相干的人來鬧,豁出去了一樣,卻難道要放縱了那背后的真兇去?”
廿廿說著閉了閉眼,“后來,我的七七也去了…我才忽然明白了侯姐姐你的心事。”
“當額娘的,你啊,不是不想報仇,可是你終究人微言輕,在這后宮里不由自主、隨波逐流。故此就算你當日鬧了,又能鬧出什么來,又能給你的六格格爭得什么來?”
“你若為你額娘鬧,以奴才的身份去指摘福晉主子不成?大清律,奴告主,不管主子有沒有罪,你這當奴才的要先治罪!而且,你母家都是天家的家奴,你便也連累了你母家了!”
“所以你一直不肯真的追究,你只是鬧,你只是一直在計較著位分的事兒——因為唯有你自己得了高位,唯有你因為自己的位分,讓自己不再是奴才,讓自己的母家能因你而抬旗,那你才有了與福晉主子們分庭抗禮的資格!”
侯佳氏猛然一頓,連她自己都來不及預備,一眨眼的工夫,便是一串串的珠淚控制不住地流淌下來。
廿廿靜靜垂眸,“在阿哥所里,你唯有成為側福晉,才不再是奴才;在后宮里,你唯有位列四妃,才有資格在皇上面前說話!侯姐姐,我看見了,你這些年打掉牙齒和血吞,忍得真是好辛苦。”
侯佳氏的眼淚已是控制不住,她也不想被廿廿看見她如此的狼狽,她便唯有緊緊地閉住了眼睛。
猛地攥住酒盅,仰首喝下!
這晚從西圍房回來,廿廿都覺著自己的四肢是木的。
一來因飲酒,又見了涼風;更要緊的,是因為侯佳氏的那些話。
原來嫡福晉早就知道了她的存在…從當年她為十五阿哥抄經祈福的時候就知道了,從那時候起,嫡福晉就早已在處心積慮地攔著她進門!
所以嫡福晉安排了侯佳氏去學她的筆跡,然后嫡福晉又不動聲色地慫恿了大側福晉骨朵兒去搜阿哥爺的外書房,在骨朵兒搜出那紙片兒之后,嫡福晉再順水推舟地說那紙片兒實則是侯佳氏寫的!
這一來便堵死了阿哥爺對她的心意去,二來嫡福晉也正好順順當當地推侯佳氏出來得寵,去分大側福晉的寵。
三來,對于阿哥爺來說,嫡福晉此舉又是為阿哥爺分憂,充分顯示出嫡福晉的賢惠、不妒的美好德行來,讓阿哥爺對嫡福晉更是又敬又虧欠。
嫡福晉的安排可謂周全,可是恐怕嫡福晉也沒想到,她與阿哥爺的情愿,背后還有皇上老爺子的推動。
當嫡福晉意識到的時候兒,就知道必須得下一個狠手了。
所以接下來才有牙青誤傷了侯夫人的事。
“…側福晉你說得對,我再怎么著,也是我額娘的女兒!我額娘生養我一場,我如何舍得叫我額娘受了傷去?所以就連你也沒猜到吧,當日原本的計劃,根本就不是叫你的牙青去撲咬我額娘,而是,撲咬我!”
王佳氏聞言都是一個哆嗦。
廿廿閉上眼,卻是輕輕地點了點頭,“…我想到了。因為如果為了攔住我進門,牙青只是撲咬了侯夫人的話,這‘罪責’其實不夠。”
終究侯夫人再是侯佳氏的母親,可侯家一家不過是內管領下人,是皇家辦內事的家奴,便是咬傷了,也算不得那么要緊,阻止不了廿廿進門兒。
可是,如果牙青驚動的是侯佳氏肚子里的孩子,那卻是皇家的血脈!
“也是我那時害怕了,本.能地護著孩子往后退縮了;而我額娘,更是護著我跟我的孩子,不顧自己的安危,以一個母親的本.能,先沖了出去,用她自己隔住了那牙青去…”
廿廿忍不住哽咽。
牙青已經步入了老年,從今年入冬開始,情況尤其不好。
人人都有天定的壽數,狼也有。她能平靜地接受這樣的生老病死,可是她卻一定要在牙青的那一天到來之前,將牙青當年的這冤屈給洗清了去。
這一天,終于等到了。
只是,此時不是為牙青而難過的時候。廿廿深吸口氣,壓住心緒,幽幽道,“…侯姐姐臨陣退縮,沒能如她的計劃行事,結果事與愿違,沒能攔住我進門兒。那她心里,可不得埋怨侯姐姐去?”
“誰說不是呢?”侯佳氏倏然抬眸,盯住了王佳氏去。
廿廿心下也是一動。
王佳氏無奈地攤攤手,“沒錯,嫡福晉當年是想抬舉我。她在我面前,自說了許多侯庶福晉對我的不好,還說,當年我們兩個一同進宮,本是雙璧生輝,阿哥爺當年倒是更多地提起過我…”
王佳氏面頰有些微紅,“我反正當日處境也是不好,既然有嫡福晉的抬舉,我就順水推舟嘍…我去了阿哥爺的書房,次日一早,嫡福晉就當面兒跟阿哥爺笑說了,阿哥爺見無從辯解,就也認了。”
王佳氏說著抬眸看廿廿一眼,“你當日心下也會對我有所腹誹吧?我好歹是書香門第的出身,在你面前都還是有一把子傲骨的,怎么就肯自己不嫌害臊地去干那事兒?——現在你明白了?你們這些當主子的才是決定我命運的人,我不過飄萍一片,隨波逐流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