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瞇起眼來,手指頭順著袖口兒捋了一遍,想了一會子,繼而緩緩一笑,“鈕祜祿氏弘毅公家的女孩兒…嗯,是挺好。”
十五阿哥便也笑了。
可不是好嘛,要是不好,汗阿瑪能給六哥、小十七還有他本人,以及綿偲、綿慶等幾個侄兒也全都選了鈕祜祿氏弘毅公家的姑娘么?
——盡管,汗阿瑪自己對當年的順妃、誠嬪這兩個鈕祜祿氏弘毅公家的女孩兒倒是有點兒不那么待見。
不過也難怪,因為那二位娘娘是遇見珠玉在前,汗阿瑪的心早已然放不在旁人身上的緣故。
乾隆爺沒管兒子笑什么呢,自顧龍鐘老態地哼哼著說,“朕倒想起來了,今年鈕祜祿氏弘毅公家,還真有幾個不錯的女孩兒足歲了來應選。有一個,還是十七他媳婦兒的親侄女兒。”
“她比綿寧大一歲,既年歲相當,又能讓著綿寧去,我瞧著倒不錯。”
十五阿哥霍地抬頭。
乾隆爺笑瞇瞇地點頭,“你兒媳婦,又是你弟媳婦的親侄女兒,這才是親上加親吶!”
十五阿哥黑瞳悠然一轉,便也是含笑點頭,“既然是十七弟妹的親侄女兒,若汗阿瑪看著好,那自是沒的挑。”
乾隆爺點點頭,“…綿寧雖說今年已是到了年歲,不過也不忙。他的婚事啊,再往后拖兩年也好。”
乾隆爺這話說出來,旁人聽不出內里的用意,十五阿哥卻是明白的。
因為明年就是傳位大典,綿寧此時是他唯一的兒子,身份和地位陡然就將不同。汗阿瑪是想將給兒子指婚的大歡喜留給他去。
畢竟,這一樁指婚可能是冊立大清未來的皇后。
十五阿哥含笑點頭,“那豈不是要錯過十七弟妹家的好女孩兒了?”
畢竟那女孩兒比綿寧還大著一歲,今年已經是十五歲了,年華耽誤不起。
乾隆爺哼了一聲,“那急什么,暫且不指配,也不耽誤先記下名兒來。留了牌子,叫她在家里再陪陪雙親,想來她自己個兒也是愿意的。”
十五阿哥這才含笑應了。
他心下明白,暫且記名而不指配,這一宗內里還有個關竅:那就是在天子正式指婚之前,便是連嫡福晉都不用告訴的。
乾隆爺說罷了這一宗,便不肯定多說了,直接瞟一眼如意。
如意何等明白,扭頭出去就上禮部傳話去了,先將這姑娘留下牌子來就是。
乾隆爺摁下了這一頭兒,這才嘆了口氣,將吏部送上來的京察奏折遞給十五阿哥看。
十五阿哥不好說旁的,自然道:“這幾位軍機大臣、大學士,全都是朝廷的股肱之臣,是汗阿瑪可信重之人。他們的差事都辦得好,于國有功,自可議敘。”
“議敘”是對官員考察成績優異,交吏部核議,奏請給予加級、記錄等獎勵。
十五阿哥答得自然中規中矩,因為這些年來乾隆爺對這些股肱大臣也多是給予這樣的待遇。
也因為這些大臣都是父皇親自挑選、栽培、信重之人,故此即便新君繼位,對他們也絕對要以禮相待——這不僅僅是對老臣的尊重,其實更是對太上皇的尊重。
甚至,即便是新君心中對老臣有所不滿,也要忍耐。
而且那個忍耐,不是一年半載,甚至可能要三年五載,甚至如乾隆爺一般,忍前朝老臣十年去。
“差事辦得好?誰說的?”乾隆爺卻忽然哼了一聲,冷冷道。
十五阿哥心下一震,倏然抬眸。
乾隆爺卻仿佛沒看見,自顧耷拉著老眼,繼續哼哼著說,“阿桂、和珅、王杰、福長安、董誥在軍機處行走,有的近日書諭不能稱旨,有的繕寫事件率多錯誤。”
這便將五位在京的軍機大臣,都一遭兒給了個“否”。
乾隆爺還沒完,繼續道:“其余各部院大臣,亦并無出力奮勉,且有曾經獲罪,是朕加恩寬宥之人。這些人原本有罪,如何還能議敘?”
乾隆爺這便又將六部各位三品以上大員,也如對待軍機大臣們一樣,一遭兒又給了個“否”去。
十五阿哥心潮澎湃,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唯有俯首靜聆。
乾隆爺又道:“況屆三年京察一次,大臣中有勤奮供職者予以甄敘,原系朕格外施恩。而各大臣等勤慎稱職,那原本是他們的本分,就算沒有議敘,他們也該守著本分,自當勤力。”
“若每次都是照前甄敘,叫他們都視為泛常,不但不足以示獎勵,亦非三載考績之道。”
乾隆爺微微一頓,靜靜轉眸,凝視著俯伏在地的兒子。
“…此次,所有在京軍機大臣、三品以上官員,全都不必議敘。”
十五阿哥輕輕垂眸,只覺眼底潮潤。
所有在京大員,多年受汗阿瑪優待,個個兒養尊處優已久,可以想見,這冷不丁被汗阿瑪這樣一道旨意砸下去,必定個個兒驚出一身冷汗。
從前多年養尊處優積攢下來的懈怠與傲慢,必定會因此而有所收斂。
這對于明年傳位大典,自然是個極好的開頭。
況且若是汗阿瑪今年不給他們議敘,而明年傳位大典之后,身為新君,自然要寬待天下,這樣再重給這些大臣們議敘,他們心下自然感激。
汗阿瑪這般的先抑后揚,然后卻將“揚”的機會留給了新君,這一番用心,當真良苦。
十五阿哥唯有重重叩首,“兒子…謝汗阿瑪大恩。”
乾隆爺倒笑了,“你這傻小子,你謝什么恩啊?朕又不是給你議敘,你能得著什么去?”
十五阿哥抬眸靜靜凝視皇父。
老爺子已經以江山托付,他還要旁的什么去?
二月開春這一場熱熱鬧鬧的八旗秀女挑選,選完了,卻也安安靜靜地消停了。
皇上并未為綿寧指婚!
點額倒也是明白的,“…皇上這是想等明年傳位大典之后,由咱們家阿哥爺親自給綿寧指婚。”
她自然是高興的,她的綿寧自然也值得如此——誰讓綿寧此時是阿哥爺唯一的子嗣呢?誰想搶,也搶不走不是?
現如今,唯一的一個懸念,也就只剩下側福晉肚子里這個。
只要側福晉這一胎生下的還是個格格,那她的綿寧的地位,便無人能夠動搖。
綿寧這邊兒沒正式指婚,三格格因為比綿寧還年長一歲,今年已是十五歲(虛齡),已是到了該出嫁的年紀,故此乾隆爺還是先給三格格指配了。
消息傳來,各家宗親都來道賀。
劉佳氏雖說早已經從嫡福晉那得了知會,可是這會子見宗親們如此隆重,心下自也是快意的。
只可惜,劉佳氏即便有了個庶福晉的稱呼,可終究還是官女子出身,直到此時依舊沒有正式的名分,不便拋頭露面。
這便即使是劉佳氏自己本生的格格的喜事兒,她卻也只能留在自己的房內,眼睜睜看著賓客們都到嫡福晉那邊去道喜。
內宅后院里熱鬧,可都是女眷,十五阿哥回來也不便露面,便直接鉆到廿廿這邊來了。
廿廿大著肚子,來客們也不敢打擾,這倒成了個難得的躲清靜的所在。
廿廿瞟著十五阿哥,“…咱們家大阿哥、三格格都是劉姐姐所生,大阿哥自是長子,三格格又是事實上的長女,如今依然指配,應當是咱們家辦的第一個孩子的婚禮,爺可給劉姐姐送份兒什么好禮去?”
十五阿哥微微瞇眼,瞟著廿廿眼中那流光溢彩去,“你心下必定是有主張了,是不是小母狼?”
廿廿輕嘆一聲,“方才爺進我門兒的時候兒,難道就沒往劉姐姐那邊望一眼去?虧劉姐姐到阿哥爺身邊兒伺候最早,還給阿哥爺誕育下大阿哥和三格格去——”
“大阿哥自是阿哥爺長子,三格格又是如今事實上的長女…劉姐姐當真勞苦功高。可是爺也不瞧瞧,今兒這樣的好日子,劉姐姐卻只能憋在房里,連個出門接受道賀的機會都沒有。”
廿廿撅起嘴盯著十五阿哥,“爺真絕情…虧劉姐姐將這些年的青春,都給了爺。”
十五阿哥騰地紅了臉,伸手刮廿廿鼻尖兒一記,“你又糗爺!”
廿廿繼續“哼”,“…雖說劉姐姐是內務府下包衣的出身,可是劉姐姐母家也是內務府的世家啊。劉姐姐的姐妹,如今在成親王府也是得了冊封的側福晉;在十七阿哥那邊兒,也是有頭有臉的大格格。”
“這樣的母家,好歹也是有臉面的。可是爺竟然叫劉姐姐連個拋頭露面的機會都沒有…”
這話句句在理,叫十五阿哥頗有些如坐針氈。
他心下也知道有些愧對劉佳氏,可是這些年來,他一是心思并不在內宅,二來這些事也都交給嫡福晉來管著,嫡福晉不在他面前提,那別人也就不敢提,他倒也慢慢地就疏忽了。
此時叫廿廿這“小針兒”給一下一下地扎著,他真是有點無地自容了——好歹他一向都有寬仁之名啊,怎可如此薄待資格最老的侍妾去。
十五阿哥咳嗽一聲,伸手包住廿廿的小手,“…爺來日,必定不虧待她去。”
待得明年傳位大典,后院眾人都可賜封主位,他必定不會忘了劉佳氏就是。
廿廿卻還是撅著小嘴兒,“可是劉姐姐如今卻只剩下三格格一個孩子了,孩子的指婚可只有這一日,再沒下回了。”
十五阿哥沒詞兒了,心下也是被愧疚揪得有點難受。
廿廿挺著大肚子,忽地在炕上跪起來,“爺,我想在今兒這個特別的日子,替劉姐姐跟爺求個恩典——請爺替劉姐姐向汗阿瑪求個冊封吧?”
唯有得了冊封,官女子出身的劉佳氏才能名正言順地拋頭露面;便是今日已經來不及,好歹也要在三格格正式厘降那日,能名正言順地親自送閨女出閣啊。
十五阿哥心下悸動。
她從不為自己求,此時她挺著大肚子,若是為自己求、為她母家求,她求什么他能不舍得給她?可是她這一刻,卻只是為了劉佳氏而求。
十五阿哥毅然點頭,“好,我這就去求見汗阿瑪。”
廿廿開心地一把抱住了十五阿哥的頸子,主動“叭”地在他腮上親了一個響的。
“我就知道,我們家爺是最重情重義的!”
十五阿哥無奈地又是笑,又是按捺著,捏過她下巴頦兒來,在她唇上咬了一記,“現在還不老實?惹爺起了火,你可沒本事滅去…”
廿廿咯咯笑著,叫阿哥爺淺嘗輒止,便趕忙多閃開了。
她歪著頭問,“爺可會怪我多嘴?終究我相信爺自己心里有數兒,必定不會薄待劉姐姐的才是。”
十五阿哥搖頭,拍了拍她的小手,“說實話,爺不是三頭六臂,有時候兒顧著外頭,就顧不上家里。家里是需要有人替爺顧著的。”
“有爺想不到的事兒,得有人提醒著爺;有爺做得不合適的地方兒,得有人幫爺給圓過來…你是側福晉,你有這個資格替官女子提這事兒。你不是多嘴,你是有心了。”
廿廿這才松一口氣,向外推十五阿哥一把,“那爺還不快去?趁著今天汗阿瑪剛下旨指配的熱乎勁兒,叫汗阿瑪也不好意思給否了!”
十五阿哥奔到乾隆爺面前,跪請此事。
乾隆爺倒是輕嘆一聲,“老十五啊,你知道么,我倒想起哲憫來了…”
乾隆爺說的是哲憫皇貴妃富察氏。
哲憫皇貴妃也是最初到乾隆爺身邊伺候的官女子,與劉佳氏一樣,誕育下了乾隆爺的長子去。只可惜她沒能等到乾隆爺登基,在乾隆爺登基前二個月,竟然撒手而去。
“…你命好,你那官女子還好好兒地陪伴在你身邊兒,這是你的福分。”
想到當年那少年為伴的人,乾隆爺心下也是不無感慨。
十五阿哥歉然垂首,“是兒子疏忽,薄待她了。”
乾隆爺點點頭,“難為你今兒終究想起來了。”
十五阿哥無奈地笑,“兒子不敢隱瞞…實則,今日還是兒子的側福晉提醒兒子的,要不,兒子還是忘了。”
乾隆爺緩緩挑眉,“嗯…我也覺著,這怕不是你那嫡福晉提醒你的。她要是想提醒,就不會延宕到今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