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遠山掌門對小蘇慕的偏愛是由來已久的。實際上這一個月來,蘇慕成了整個宗門上下千人里唯一一個被默許可以不參加日常劍術練習和朝夕禮的存在,師兄弟當他是任性,但也不知道為何,高遠山總是對于這個全宗門最小的徒弟偏愛有加,盡管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小師弟只是個撿來的孤兒的而已。
當多年前的那個夜里,高遠山把還在襁褓里的小蘇慕抱回來的時候,并沒有人特別在意。畢竟寒山劍宗本就有收留寒門出身孩子的習俗。實際上,每年鬧饑荒的時候,都有不少父母趕著把自己的孩子送來宗門請求收留。宗門里也都習以為常了。
一開始大家只當蘇慕又是哪家父母養不下去了寄放在宗門里的孩子罷了。直到每個人都看到掌門高遠山對待小師弟是多么的不同。小師弟的膳食永遠是坐在掌門高遠山身邊吃,高遠山還總是會用非常慈愛的眼神看著他吃完自己才吃。小師弟的每一件衣服幾乎都是掌門高遠山自己縫制,大小都是十分服帖。小師弟是唯一一個從頭到尾練劍僅有掌門高遠山一人教導的,就連練習用的佩劍都是高遠山自己用過的。
很多人對小師弟十分嫉妒,甚至有惡毒的謠言說小師弟其實就是掌門高遠山在外留情的私生子。后來因為年紀實在差的太多,所以改成了私生孫子。但掌門高遠山壓根連絲毫回應的興趣都沒有,久了之后也就不再有人提起。
只是大家都知道,小師弟是唯一一個可以在宗門里享受特權的存在。
印象里掌門高遠山只對蘇慕發過一次火,那是在蘇慕六歲時,他試圖偷偷跑去內宗禁地藏書樓卻被及時發現制止。高遠山非常生氣,因為那是全宗的明令禁止出入的地方。他面色鐵青,不顧蘇慕的哭鬧,懲罰他臘月天在明心堂跪上一天一夜。
可就在第二天天明高遠山去明心堂查看的時候,看到了被凍的瑟瑟發抖膝蓋發紫的蘇慕,幾乎一瞬間心就軟了,抱著意識有些模糊的蘇慕趕緊回了房間。
那之后蘇慕發燒了三天,高遠山幾乎一步都沒離開蘇慕的床邊,直到蘇慕恢復精神。
盡管年紀足以當自己的爺爺,當在蘇慕眼中高遠山就是和爸爸一樣的存在。
是小小的蘇慕整個人生里最重要的存在。
除了高遠山以外,另一個蘇慕最要好的人便是宗內的小師妹音羽。
音羽和蘇慕是同一年進入劍宗的,兩人也是第二十三代弟子里唯一年齡相仿的。音羽和蘇慕一樣,也是被拋棄的孩子,因為一直到七歲也沒展現出什么特別過人的天賦,所以也沒有親傳師父。按宗門規矩,沒有親傳師父的弟子甚至沒有姓,便只能以名字稱呼為音羽。
音羽和蘇慕二人從小便一起長大。最開始兩個性格都不是特別外向的孩子還無法很好地溝通,但畢竟一同長大,在一起的時間最長。做朝夕禮也好,宗門祭祀也好,凡是按年齡輩分來劃分的活動二人都在一起。久而久之蘇慕和音羽也逐漸對彼此敞開心扉,把彼此當成親兄妹來對待。
蘇慕雖然性格不愛多言,卻始終能被音羽撬開話匣子。他覺得音羽是最懂自己的人。自己有什么事無法和師父透露的事也只能和小師妹音羽說。音羽也樂于傾聽和發表意見。
在告訴音羽自己身體的變化時,音羽很是激動。她告訴蘇慕這種種的變化代表蘇慕很可能是個修劍的天才。然而蘇慕是掌門師父的親傳弟子,現在又覺醒了劍道天賦。這讓沒有親傳師父又天賦一般的音羽在興奮的同時也難免有些失落和羨慕。
察覺到了小師妹的心情,蘇慕便直接拍拍胸脯表示自己可以幫助音羽一起練劍,音羽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也可以隨時為她解答,這才讓小丫頭重新煥發活力。
自那之后,每天完成道場練習后,音羽便也加入到了后山特訓之中。不理解的內容被蘇慕點撥一下便豁然開朗,劍術修為也是突飛猛進。
蘇慕覺得音羽不是沒有天賦,只是缺乏好的引導,也許一直是不受重視的外宗弟子的緣故。
在剛開始不參加合練的時候蘇慕心里還有些忐忑,擔心高遠山怪罪自己,后來他發現師父好像不怎么在意這件事,每天還是和以往一樣和他一起用膳,然后便回到自己的居所。說話和神情和之前都沒有什么不同。音羽覺得這應該是一種默許。久了以后蘇慕便也就不再擔心這件事。
再加上自己也不是沒在練劍,只是換了個地方練習而已。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蘇慕這樣自我安慰著。
而這情況沒持續多久。
得益于自己的感官變得越來越敏銳,很快小蘇慕已經可以在感受到整片后山范圍內所有的異動了。有時候他在凝望夜空的時候會隱隱察覺到有人在窺探自己,這氣息離得非常遠也非常隱蔽,最開始他有些疑惑,但后來他發現這股氣息和自己的師父很像,才知道其實師父一直在很遠處觀察自己。
蘇慕有些尷尬,但高遠山每天都只是遠遠地看著他和音羽,似乎并沒有上前抓住自己的意思,他也實在不好意思主動去問,只好假裝沒有發現,就這樣保持著微妙的距離和狀態。
高遠山不問,蘇慕也不說。這到底算不算是一種默許蘇慕也不知道。蘇慕便還是堅持一邊做自己的練習,一邊指導音羽。
然后終于有一天,高遠山好像憋不住了。
那是蘇慕十歲生日的前一天下午,剛剛做完一套基礎練習的蘇慕便看到了站在身后凝視著他的高遠山。在一旁看著的音羽也太吃一驚。趕緊起身行禮。
蘇慕看著師父,心里有些發毛,他不知道師父要說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該從何開始解釋起。
曾經看上去仙風道骨的老師父如今也有些不復當年。熟悉高遠山的師叔們都說這幾年高遠山老的特別快,每天除了練劍便是整日整日地待在內閣。并不怎么打理宗門內的事務,宗門的管理基本都交于二師叔阮啟慎和三師叔李孟儒來打點。
高遠山胡子和頭發已經完全花白,臉上的褶皺也多了很多,就連蘇慕小時候印象里還算挺拔的身姿如今也有了一些佝僂的跡象。
自己視作父親的師父竟然已經這么老了,這段時間一直只有用膳的時候看見他,竟然沒有注意到,蘇慕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師父。”蘇慕也還是沒有忘了應該有的禮儀,畢恭畢敬地行禮道。
“慕兒,”高遠山走上前來摸了摸蘇慕的頭,也向一旁的音羽點頭示意。蘇慕這段時間長高了不少,快到高遠山的胸口了,看著他越來越清秀的臉,高遠山的表情也是十分復雜。
“跟師父說說,為什么不參加合練了?為什么要自己在這里練習。”高遠山問道。
“因為…”這個問題蘇慕曾經思考過答案,卻始終想不出如何可以在不傷害高遠山和劍宗的情況下把情況解釋清楚,對一個語言表達能力本就一般的孩子來說實在太難了。
小蘇慕撓了撓頭,他實在不知道該怎么組織語言,偏偏發問的人又是自己的師父,他也不愿意敷衍過去。他很怕自己說出什么話來傷到師父的心,他很清楚師父一直以來對自己的偏愛和照顧要遠超過其他任何師兄,所以更加不敢做出什么讓師父難過的事,怕辜負了這個老人。
“回掌門師父,”音羽搶先開口道,“是弟子要蘇慕師兄指導我在此練習的,不是蘇慕師兄擅作主張。”
“師父,不是這樣…”蘇慕見音羽要搶下責任,蘇慕急了。
高遠山不以為意,“師父看你們倆練習也有一陣子了,慕兒你練習的內容和一般弟子的差別很大啊,”高遠山說道,“我看你剛剛練習的招式,應該不是寒山劍訣吧?”見蘇慕沒有回答剛剛的問題,高遠山便換了個問題追問。
“嗯。”蘇慕點了點頭。
“師父看那好像不是主動攻擊型的劍招,更像是一種拆招法?”高遠山還是沒忍住,主動問道,這個猜測已經在他腦海里存在了很久,最初他也不敢相信會存在這種匪夷所思的事,但一直以來在一旁看著蘇慕練劍,越看越像是那么一回事。
“對,這個是應對寒山劍訣基礎招式的一種接招法。”
“應對寒山劍訣的?”高遠山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
在高遠山認知里,蘇慕這個年紀的孩子練的還只是些基礎招式,自己根本還沒教他接招不說,更重要的是,在高遠山自己所知道的寒山劍訣基礎式的五十多種接招方式里也根本沒有剛才蘇慕所練習得內容啊。那這所謂的接招法到底是哪里來的?
高遠山忍不住回想了一下蘇慕剛才的劍術動作,之前他只是看著奇怪,不像是有記載的招式。盡管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卻始終沒往寒山劍訣那里想。如今對應上寒山劍訣的基礎招式。高遠山的背脊逐漸有些發涼。
好像真的可行!
這是蘇慕這孩子自創的?有沒有搞錯?
本來,每一個劍訣招式,都會經過后人的不斷質疑,挑戰和更新,逐步完善到更高的水準,但寒山劍訣,作為連整個圖南國第一劍宗,十大宗族之一的北山劍宗都認可的上乘劍訣,完整度極高,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再有更新過了。如今卻被一個孩子更新了?
更可怕的地方在于,如果是一些高階招式,因為本身比較復雜,變化比較多,所以解招法眾多也是可以想見。但這孩子增加的可是基礎招式的解招啊。基礎招式本就簡單直接,不存在什么變化,因此要想想出一種新的解招法就更加的困難。
高遠山擦了擦花白頭發里的汗,忍不住追問道,“慕兒,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研究出這些新招式的,我看你剛才說話的意思是,你練習得新解招法還不止一種?你是怎么想出來的?”
蘇慕和音羽都有些愣住了,蘇慕沒想到高遠山不僅沒有生氣,反而臉冒紅光有些興奮,就連一直寡淡的說話語氣都變得激烈了起來。在音羽的眼神示意下,蘇慕便把自己這陣子的身體上的變化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高遠山。從眼睛到耳朵鼻子到整個感官的變化,師兄們的劍無端變慢,自己各方面的感知巨幅加強,原來的練習有些簡單。
在說到自己覺得寒山劍訣本身有些漏洞的時候,蘇慕大氣也不敢出,盯著高遠山想從他表情的變化看出他的反應。
內容很多,高遠山聽罷,沒有回答,沉默了很久。但心里早已翻起了驚濤駭浪。說實話,蘇慕所說的事情實在是太過玄幻了。自三歲開始接觸劍以來高遠山一直密切關注著這個自己唯一的親傳弟子。
種種跡象都表明,他的天賦十分不錯,這也是之前蘇慕私自改變練習內容高遠山卻沒有立刻阻攔的原因,他想看看蘇慕到底要做什么。
而如今聽蘇慕說完自身的變化,什么劍招變慢感官變強還可以理解為是天生修劍天賦高,但最不可思議的就是這孩子居然在嫌棄寒山劍訣,還可以做出針對性的更新和改進。
高遠山也是自小在寒山劍宗長大,從小到大一直修習的便是寒山劍訣。他根本從來沒有考慮過寒山劍訣會有什么漏洞,也從來沒想過還可以對它有什么更新。劍宗里的人也都認為這是一項了不起的劍術,只是因為他們悟性有限難以參透,而如今有個人站出來告訴練了一輩子寒山劍訣的現任宗主,你刻苦練習了一生的劍術不過是個漏洞百出的垃圾,你讓高遠山怎么想?
更不要說說這句話的還只是個十歲不到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