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張瀾先領著張宏三人去看了一塊離軍營不遠的田地。
張宏管著英國公府的田莊,雖然沒有親自下過地,但對于農事也略知一二;而楊富和楊貴兄弟二人,更是莊稼地里的一把好手。
三人仔細查看了土質和灌溉等情況,又詳細問了地主人田地歷年的耕種收獲情況,便決定在此試種高昌國的長絨棉。
張瀾和地主人商議好了價格,楊富便搶先付了銀子。
離京之前,黃倫再三交代,遇事可向張宏或張瀾求助,但錢財萬萬要分清,不可占英國公府一分一毫的便宜。
買好了地,還需要請人作壟。
地主人笑道:“張小將軍若是信得過小人,小人便從莊里招些人手來幫忙,酬勞不拘,飯食也有小人包管。”
對于舍命護住一方平安的西北將士,尤其是英國公并幾位公子,西北邊民是真心敬愛、感激不盡。如今能有機會幫到張瀾,他們自然是竭盡所能。
張瀾笑道:“酬勞便按照市價來,飯食也勞你費心,回頭我便命人將米糧菜蔬之類的都送過來。”
西北少糧,給銀子還不如給糧食更便宜實惠。
地主人連忙道:“不可不可。小人家里也存了些糧食,應付幾口人兩天的吃食還是沒問題的!”
張瀾笑道:“此事就這么定了。到時候飯食,就有勞老丈安排了。”
地主人見張瀾堅持,只得應下。
租好了田地,安排好作壟的農人,張瀾便帶著張宏三人回去準備棉種。
因兩國交兵,長絨棉棉種不易得,所以張瀾所得棉種不僅數量有限,質量上也是參差不齊,中間夾雜不少癟籽、大毛籽和光籽。
楊富和楊貴仔細挑選了半日,只選出不到五十多斤可用的棉種來。
“這些棉種育出來的棉株,就算是全部都出芽,也不夠種五畝地的。”楊富指著棉種道。
張瀾聞言直皺眉。
他們剛才可是租了十多畝地呢,總不能大半都空在那里。
楊貴見張瀾犯愁,連忙道:“小人們來時,黃老爺叮囑說,未必一定得種高昌國的長絨棉。若是棉種不足,甚或是試種失敗,種本地的棉花也成。”
只是,那樣利潤就會降低許多。
不過,看黃老爺那意思,也在乎掙多掙少的。
楊貴有些想不通。
如果不是為了種長絨棉多掙錢,那黃老爺根本就沒必要特地跑到西北來種棉花,京郊、江浙哪里不行?為何偏偏要冒著賠本的風險,跑來這西北邊地喝風沙。
楊貴想不通的事情,張瀾卻很明白。
因為冒著賠本風險也要廣種棉花的人不是黃倫,而是黃宜安,那個懷著天下無寒的偉大愿望的姑娘。
“既是如此,那我現在便派人去邊民那里收購棉籽。”張瀾說完,便喊了個小兵進來,安排下去。
楊富等那小兵去了,指著長絨棉棉種,一臉為難道:“張小將軍,小人們雖然種過棉花,卻沒有種過高昌國的長絨棉,怕萬一失手了,可就白白糟蹋這些來之不易的棉種了…”
張瀾會意,笑道:“這個不必擔心,軍中有不少高昌國的俘虜曾經種過地,尋他們來問就是了。”
克里木為了爭奪汗位以及侵吞西北,不斷地驅民為兵,好些農人不得不離開他們世代耕作的土地,拿起武器,沖向戰場。戰勝了,或許能分得一些口糧,養活妻小;戰敗了,要么被殺,要么被俘,要么繼續這種朝不保夕的日子。
“那事不宜遲,咱們這就過去吧。免得育苗晚了,錯過了栽種的季節,可就得等到下一年了。”楊富松了一口氣,歡喜催促道。
張瀾點頭應下,領著三人去了監押俘虜之地。
陰暗狹窄的牢房內,擠滿了高昌國的俘虜,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一見張瀾進來,求饒聲、咒罵聲、哀泣聲…此起彼伏,差點把房頂都給掀翻了。
張宏三人嚇了一跳,禁不住后退一步。
張瀾大步向前,站在囚牢入口,也不言語,只“刷”地一聲抽出了佩刀。
昏暗的監牢里,冰冷的刀身發出幽幽寒光,似索命的鬼差,立刻震懾住了那群哄鬧的俘虜們。
等監牢重新安靜下來,張瀾方才道:“驅使你們上戰場的,不是大齊,而是克里木;克里木不愿意保護他的百姓,大齊卻不會讓自己的邊民遭受敵人殺戮與踐踏!
“侵犯他國邊境、屠戮他國百姓、劫掠他國財物,如今兵敗被俘,大齊未曾戮俘以報仇,已經是心懷寬厚。爾等怎敢還如此叫囂!”
少年沉著冷厲的聲音在囚牢里回蕩。
“現在,本將給你們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張瀾掃視一周,問,“你們中間,有誰曾經種過長絨棉?”
囚牢里一片寂靜。
有人冷哼,有人猶豫,有人懊惱…
就是沒有人應聲。
張瀾眉頭漸漸皺起。
看來,這些高昌國的俘虜是生活得太好了,竟然忘了他們命是掌握在誰的手里!
張瀾按緊刀柄,正待發作,只聽得角落里一個怯怯的聲音響起:“我,我種過…”
聲如蚊蚋,若不是此時囚牢里過于安靜,隔得這么遠,只怕張瀾這樣耳聰目明的習武之人也聽不見。
怯怯的聲音如同一塊石頭扔進了平靜的湖面,瞬間打破了監牢原本的凝滯與對峙。
辱罵詛咒之聲,立刻都棄了張瀾等人,朝著那個細弱的聲音去了。
張瀾皺眉,“咚”地一聲將刀鞘拄在地上,才堪堪止住其他俘虜的咒罵,卻仍有人小聲地叫罵著。
比起恨張瀾,顯然他們更恨這個出聲事敵的“叛徒”。
張瀾順聲走了過去,在一個女監牢門前停下,眼神掃視一圈,問:“方才,誰說的曾經種過長絨棉?”
半晌,角落里一個蓬頭垢面、身形瘦弱的姑娘慢慢地站了起來,舉起手,小聲哽咽道:“我…”
顯然之前被同監牢的人罵哭了。
接著壁燈昏暗搖曳的微光,張瀾看清那姑娘發式穿戴俱都是大齊樣式,眉頭一皺,清聲道:“近前回話。”
那姑娘身形顫了顫,最終頂著同監的其他人怨毒的目光,一步一步挪到張瀾跟前。
張瀾打量她一眼,問道:“你是大齊人?”
聲音不見起伏,然而那姑娘卻聽出了少年將軍的輕蔑與質問。因為這樣的輕蔑與質問,自她出生起,便時時承受,已經深入骨髓,想忘也忘不了。
西北邊軍浴血奮戰,保衛大齊邊境安寧,對于她這樣的“叛國之賊”的后人,自然是更加唾棄怨恨。
那姑娘哆嗦一下,低聲應道:“回將軍話,家祖曾任哈密衛小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