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從來沒這么累過,不,不僅僅是她累,大家都累,因為,都在演戲,演一出叫做《親愛的,請放心》的戲。
陶然自己在演,蘇副院長在演,蘇寒山也在演,溫馨、平和、充滿力量,但,彼此轉身之后,就是用力過度后的極度疲憊和蒼涼。
陶然要下班了,握著蘇寒山的手久久不舍。
蘇寒山抽出手,寫字:回去,睡一覺漂漂亮亮來見我。
陶然尋思,信你個鬼,全身都包得這么嚴實你還能看見漂不漂亮?
“回去!”蘇寒山費力地動了動嘴,卻發不出聲音來。
陶然趕忙答應,“好了好了,我走,我馬上走,你老實點。”然后回頭看了看身后的理哥,低頭附在他耳邊小聲說,“等下那個…理哥給你擦身的時候,你也要想著假裝是我!”
理哥:…
蘇寒山:…
陶然放完炸彈就跑,到門口朝蘇寒山揮揮手,再朝理哥揮揮手,溜了。
理哥和蘇寒山兩人相對,一個躺著,一個看著,兩人的眼神都是:只要我自己不尷尬,別人就比我尷尬。
蘇寒山拿起手邊的紙筆,寫道:她故意的,逗我開心,別介意。
理哥瞥了一眼,心里發酸,誰不是在苦中作樂?
“那擦是不擦?我對你的貞潔也沒興趣!”理哥也故意。
蘇寒山寫下一句:她說要聽你們的話 沒有標點的一句話,字更是寫得亂七八糟。
理哥哼道,“給她寫的就清清楚楚,給我寫的話就這么敷衍?蘇主任,你啊,讓心外科的再來看看,是不是心長偏了呀?”
苦中作樂的日子,都學會了打哈哈。
蘇寒山撐著,笑得很勉強。
理哥終究哀嘆,“算了,別逞強了,難受就出聲,我不是她。”
黃醫生來病房了,看了他的情況,跟他溝通,“鎮靜的量…”
他才說了這幾個字,蘇寒山眼睛就瞪大了,搖手,無力卻堅決。
他承諾陶然會聽醫護的話,但保持清醒是他唯一的堅持,而且,他本來就是清醒的!
作為一個醫生,還做不到高配合度嗎?
這是他的理由。
不痛。他指指插管,搖搖手示意。
黃醫生和他雙眼相對,“我知道你配合度高,可是…”
蘇寒山牢牢盯著他的眼睛,哪怕虛弱,哪怕無力,眼里的堅持卻始終不改,含糊而無聲地表達:不,我不睡。
我不睡,活著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珍貴,如果真的要離開這個世界,至少,讓我可以多看看她,哪怕多看一眼,多看一秒,多陪一刻。哪怕是這樣一個殘破的、無用的我,我也舍不得,舍不得她柔柔的、蜜糖一樣的聲音,舍不得她忽閃忽閃的、一會兒一個主意的眼睛,舍不得她小小的、戴著手套也軟軟的手,舍不得太多太多,所以,就算是離開,他也要看著這一切離開,不錯過僅有的一時、一刻…
黃醫生終究無奈,他倒是可以無視此人的反對,開藥直接讓護士泵入,但這人實在可惡,作為這個行業里的權威,就沒什么能瞞過他,真逆著他的想法而行,只怕真如他所說,一旦他不配合,什么都能做出來…
陶然走出病房時腳步輕松,甚至有些做了壞事遁走的調皮,但一出門外,整個人就沉重下來,拖著兩條腿,一身汗濕是常態,但現在這一身比從前任何時候都重,重得她幾乎難以負荷,重得她已在病房里耗盡了所有力氣,此刻連說話都覺得費力。
一聲不吭地穿過一道又一道門,沉默地脫下一件又一件防護,穿上自己的衣服,出病區的時候外面艷陽高照,照得她眼睛都有些睜不開。
不遠處傳來的歡呼聲叫醒她的耳朵,順著聲音看過去,原來是有人出院了…
真好…
她遠遠站著觀望,花兒、笑臉、掌聲、想要擁抱卻又依然保持著距離的熱情,都歡騰得讓人欣慰而羨慕,甚至,還有人從車里拿出一個橫幅來,拉開,上面貼著剪出來的字:歡迎爸爸回家。
紅艷艷的橫幅啊,真的滿滿的喜慶,看得人忍不住彎起了唇角,可是笑過之后呢,心里的沉甸甸愈加壓得重了。
“陶…陶護士?”
有人叫她。
她凝目一看,都戴著口罩,她一時沒能認出拉這女士是誰,對方怎么反而認識她了?
“是我啊!38床!我是他妻子啊!你忘了我了?”
女人就要去扯口罩,陶然腦海里電光火石閃過曾經的一幕,條件反射往后退。
女人卻停止了動作,口罩戴好了,沖她揮手,“你別怕,別怕,我不會再噴你了!”
“…”陶然已經退后幾步了,站定,沖她點點頭,“你好。”
女人看起來還很興奮,“終于見到你了!我每次來醫院都想看看能不能遇上你,一次都沒碰到!”
陶然還是有點懵,找她?
女人欣喜的表情里帶了些難為情,“那個…我們很快就能出院了。”
“是嗎?那可真是太好了!恭喜啊!”無論怎樣,這都是一個值得高興的消息;無論怎樣,38床艱難的康復之路上她也曾出過力。
“謝謝!”女人也很高興,耳朵卻泛了紅,“那個…我…”眼睛垂下,欲言又止。
“嗯?”
“我…我想…”女人結結巴巴的,聲音也慢慢小了,“我想對你說聲對不起,還有…謝謝你,謝謝你們…”
“哦…”陶然似乎有些明白過來,笑了笑,“不用了。”
“我…我是認真的!”女人急道,“我那時候著急,急得亂了方寸,做了些不理智的事…哦,我還準備了禮物,一直帶著呢,想著如果遇到你,就交給你,我心里清楚,我老公能康復,你們病房的護士功勞是最大的!我一共帶了四份,你幫我交給其他三位…”
女人說著從背包里去掏東西,邊掏邊說,“對了,聽說你父親也病了,真的很抱歉啊,你們,真的挺不容易的,對不起,我當時還…”
“我也是認真的。”陶然忙道,“病人康復,對我們來說就是最值得高興的事了,尤其,還是在今年這場疫情里。你別忙了,我走了,再見。”
陶然見她拿出來的東西像首飾盒子,趕緊快步跑開了,38床的妻子還在后面邊喊邊追,她只好跑得更快了,心里難受極了。她父親已經快好了,只是,她深愛的人又病了,這樣的日子,快點結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