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溫凉那天的表現,齊鶩飛事后自然也都知道了。
他太了解溫凉了,能力有,心計也有。這人和劉通一樣圓滑,但劉通的圓滑里還保留這幾分不阿的義氣,他卻只剩下圓滑,天性過于涼薄,只做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按說這也無可厚非,這世道生存都不易,何況在競爭激烈的天庭官場。修行人最好不入官場,才有可能得莊子的逍遙。
所以溫凉帶頭響應陳光化的號召批斗齊鶩飛、圍攻盤絲嶺,齊鶩飛是一點兒也不感奇怪的,但他能在關鍵時刻懸崖勒馬,裝病退出,卻出乎齊鶩飛的意料,真是十分難得了。
溫凉拍齊鶩飛馬屁,齊鶩飛沒什么不能接受的,這種人可用,但不能重用,可棄,但不能與之為敵。用人之道,不比修行簡單,或者說,這也是另一種修行。
如今的齊鶩飛,已是一教之主,身份之變,考慮問題的角度也隨之而變,用人之道,御人之術,也不得不放在心上,再不能像過去那樣,心里只裝著自己親近的人。
但這一聲“司長”卻不合時宜的很,哪怕他心里也有那么一絲想法,哪怕上面也真有那么一點意思,在這樣敏感的時刻,他也是萬萬不能接受的。
“溫隊長,你再這么叫,我立刻就走,從此不再踏入城隍司半步。我是戴罪之人,領導讓我自由行走,已是對我的最大信任,怎能再有覬覦升官的心思。你這不是害我嗎?陳光化害我不成,你想承其遺志嗎?”
齊鶩飛這話,一半是謙虛,一半也是在敲打溫凉,告訴他,要想跟著我,不在于拍不拍馬屁,而是要看行動的,好好看看陳光化的結局,想想該怎么做。
溫凉是聰明人,一驚而起,差點就要朝齊鶩飛跪下了,道:“齊司…不,齊站長,剛才我說的都是真心話,絕無別的意思。是我考慮欠妥,是我的錯,不該亂說話…”
說著抬手就要打自己的嘴巴,卻被一旁的劉通攔住。
劉通替溫凉求情道:“齊站長,溫隊長也是一時沖動,都是受了陳光化的氣,如今陳光化坐了牢,大快人心,一激動說話欠妥當,我相信溫隊長絕無惡意。我們大伙兒都盼著呢,一盼陳光化早日伏法,二盼齊站長能回虹谷縣來,帶領大家更上一層樓。我和溫隊長必馬首是瞻,溫隊長,你說是吧?”
“是是是…”溫凉連連點頭,才把抬起的手又放下。
這便是劉通比溫凉高明的地方,也是拍馬屁,但不肉麻,絕口不提司長兩個字,還拉著溫凉一起表了忠心。
齊鶩飛笑道:“行了,說這些沒用,我現在是戴罪之人,你們才是虹谷縣城隍司的骨干,陳光化拉的屎,屁股還沒擦干凈,還要靠你們,這段時間就辛苦你們了。”
劉通說:“談不上辛苦,按部就班,等新司長上任,保證沒差錯就是了。”
溫凉也說:“劉判官說的對,我們一定做好本職工作,絕不懈怠。”
齊鶩飛有點想笑,這倆人也算是心有靈犀,一唱一和,都是在向他表態。不過這樣他也放心,有這兩個人精在,虹谷縣里不至于弄出事端來。
他就坐下來和二人閑聊。過去不管和劉通,還是和溫凉,一起聊天的次數也不少,但這次不同,這次他們對他比過去多了尊重,過去更像是老油條帶剛入行的小弟,現在也還是老油條,小弟卻已非吳下阿蒙了。
通過閑聊,齊鶩飛得知禹經武終于還是沒熬過去,死了。溫凉說他原本可以不死的,哪吒以大法力把他救活,雖魂魄受損極其嚴重,但好歹是活了,只是大部分時間像植物人一樣,殘魂起作用時才偶得一絲清明。然而也正是這一絲清明讓他尋了死路。修行人失去了修行的能力,魂魄的損傷讓來世的希望也沒有了,這一絲清明就成了無比的痛苦。他要么躺在床上不醒,醒來就是痛苦,這樣的日子誰也受不了。不到兩天,他就一命嗚呼了。
相比禹經武,倒是保安老錢好得多,魂魄雖也受損,但畢竟還能生活,只是智力受了影響,保安的工作是肯定干不成了。因為城隍司如今沒了領導,所以對他的安置工作也自然延后,如今在家里待著,靠保衛科的幾個同事輪流接濟照顧。
齊鶩飛聽了難免傷心,老錢和他關系很好,這次也是受了魚池之殃。他便告辭了劉通與溫凉,去保衛科找老宋。
老宋一見齊鶩飛,先是欣喜激動,說起老錢,又為其落淚,繼而大罵陳光化。齊鶩飛說要去探望老錢,老宋便向保衛科告了假,領著齊鶩飛去老錢家。
老錢住在城南一老小區,這里是城隍司的安置房,專門安置城隍司退下來的治安員,就如老錢老宋這樣的,曾經也沖鋒在一線,立下過功勞的。百年過去,小區的房子早已老舊不堪,而物是人非,最早的一批安置人員早已故去,如今居住的多是他們的后輩,且多為凡人,不知神仙事了。
老錢住在六樓,沒有電梯,得爬樓梯上去。樓道里潮濕陰暗,散發著霉味。齊鶩飛不禁皺了皺眉頭,問老宋:“咱們司里就這一片安置房嗎?”
老宋說:“那倒不止,但像我和老錢這樣的,有好地兒也輪不上。”
“可這房子也太老了。”齊鶩飛道,“你們就沒提過意見。”
老宋說:“提過,政府都來改造過好幾回了,這不外墻都翻新了嘛。”
“外墻翻新有個屁用!”齊鶩飛有些生氣,人世間多搞面子工程,這天庭下派的機構怎么也這樣。
老宋說:“嗐,無所謂啦,就是個房子,能住就行。我和老錢都無兒無女的,也不圖啥了。”
齊鶩飛看了老宋一眼:“沒打算娶個媳婦,好好過下半輩子?”
老宋嘿嘿一笑:“也想過,但修了大半輩子的仙,到頭來再娶妻生子,過凡人日子,自己也接受不了。以后跟媳婦兒子說什么?說老子過去是個神仙?呵呵…”
齊鶩飛想想也是,這要是兒子有天分還好,說不定憑著城隍司的資源帶進修行之門,要是沒天分,看著干著急。
到了六樓,老宋有鑰匙,開了老錢家的門,領著齊鶩飛進去。
客廳里放著電視,電視聲音很大,嗡嗡的,能感覺到電視后面的墻壁在輕微的震動,有些墻灰斑駁的天花板上掉落。
老錢蜷曲在舊布沙發里,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電視。他面前的茶幾上放著許多零食和水果,地上落滿了果殼。
老宋朝老錢喊:“老錢,你看看誰來了!”
老錢一動不動,還是盯著電視,仿佛沒看見他們。
電視里正在播一部關于穿著奇怪衣服的神仙打妖怪的奇幻兒童劇,這時候大妖怪剛剛出場,而神仙的法力已經消耗地差不多了,要打贏妖怪看上去很困難。老錢目不轉睛,雙手攥緊了拳頭,很緊張的樣子。
老宋走過去吧嗒一聲關掉電視:“老錢,看看誰來了。”
老錢忽然從沙發上蹦起來,張牙舞爪的撲向老宋,一把瓜子撒在了老宋臉上,嘴里還哇哇地亂叫。
老宋往旁邊一躲,懶腰抱住老錢,把他按倒在沙發上,回頭朝齊鶩飛歉意地笑笑:“他現在就這樣。”
齊鶩飛心里頭難受,竟也不知該說什么好,只默默地過去把電視打開。
老錢還在掙扎,電視忽然開了,他就不動了,只癡癡地看著。電視里的神仙已被妖怪打趴下,眼看著就要輸了,這時候不知什么樣的信念讓他迸發了力量,重又站了起來,以比平時還要強悍的法力施展出絕招,一下就把妖怪打死了。
老錢緊繃的身體放松下來,仿佛他就是那個剛剛打死妖怪的神仙,臉上露出自豪而悲壯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