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門前有一段臺階,很長很長。
下臺階之前,徐檀兮說:“戎黎,你先回家,我和小舅舅去一趟老宅。”
為什么不叫他先生?
他開始變得多疑,連她的一句話、一個詞都會下意識地去揣測,然后過度剖析,然后如履薄冰。
“我能不能一起去?”
他最近用得最多的詞語是能不能、好不好、可以不可以…全部是不確定的疑問句式,是戰戰兢兢的試探。
徐檀兮搖了搖頭,沒說其他的。
戎黎更不敢說其他的。
見過路華濃之后,他就告誡自己,要服從、要聽話、要毫無怨言、要任徐檀兮處置。他其實很卑鄙,知道徐檀兮容易心軟,所以打算做個絕對的弱者。
“我在家等你。”
“嗯。”
他猶豫地、小心地問:“你…會回來嗎?”語氣里有很明顯的祈求,還帶著一點脆弱的無助感。
果然,徐檀兮心軟了。
“會的。”她說,“我走了。”
她同溫時遇一起走了。
戎黎站在原地,目送她離開,臺階太長了,害他動了很多次沖上去的念頭。
“戎黎。”
是蕭既。
他從法院出來:“你這表情,”他聽助理說過,徐家的案子今天開庭,“官司輸了?”
戎黎看著臺階下面,心不在焉:“嗯,輸了。”
蕭既的母親陳微箐女士也是今天開庭,結果不錯,只判了六年。
“徐檀兮呢?”他看看四周,沒見到徐檀兮。
戎黎低頭,看地上自己的影子:“走了。”
走了,把他丟下了。
柯寶力在開車,徐檀兮和溫時遇坐在后面。
太陽很烈,灼燒著眼睛。
徐檀兮把窗戶關上,被太陽直視過的眼眶很干澀:“舅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貨車司機是戎黎安排的。”她看著窗外街邊的銀杏,“元宵節那天你來祥云鎮找我,是因為這件事嗎?”
終于,東窗事發了。
“嗯,那時候知道的。”
她看著溫時遇的眼睛問:“為什么不告訴我?”
溫時遇沒有半刻猶豫:“因為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她眼睛里一片荒蕪,空空蕩蕩的,“我都知道了,還裝作不知道,就是我的錯。”
溫時遇看著她,眼神溫柔又堅定,“不要鉆死胡同,跟你沒有關系。”
“那跟誰有關系?該怪誰?怪戎黎嗎?”她眼里的光一下子暗掉了,“可他不是故意的。”
“杳杳——”
她像聽不到他說話,低著頭,無力地自言自語:“可祖母和姑姑沒了,”
像有兩只手在拉扯她,一邊在責怪,一邊在開脫,快要把她撕開。
溫時遇試圖把她拽回來:“杳杳,你聽我說——”
“是我的錯。”她仰頭看著日頭,光把眼睛灼紅,她嘴里喃著,“我的錯…”
她說一遍,溫時遇就糾正一遍,她沒哭,他紅了眼,一遍一遍說不是她的錯,可她聽不進去,也走不出來。
怎么能不是她的錯呢?她不認錯,戎黎怎么辦?
車停下,她自己下車,晃晃悠悠地走進了老太太生前的房間。
她上前,跪到遺像前面。
“祖母,姑姑。”
喊完之后,她又沉默,沉默了很久,她彎下腰,磕頭。
“不要來找戎黎。”
她沒起來,就那樣,用額頭碰著冰涼的地面,這樣就看不到照片了。
“不要怪他。”
“對不起。”
“對不起。”
眼淚滴在蒲團上,她從白日跪到了夜幕,溫時遇一直陪著,也從白日到夜幕,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陪她跪。
夕陽走后,漫天星河來了,小區里好熱鬧,有誰在放音樂,是一首撕心裂肺的情歌。
戎黎聽見開門聲,立刻抬頭。
鑰匙還沒抽出來,徐檀兮站在門口:“你坐這兒干嘛?”
他坐在玄關的臺階上:“等你。”
徐檀兮把門關上,鑰匙放在柜子上,她走過去,朝他伸手:“地上這么涼,怎么也不拿東西墊一下。”
她哭過了,眼睛很紅。
戎黎拉住她的手,站起來,抱住她:“對不起。”
“對不起杳杳。”
晚上,光光出來了,第二天,醒來的是棠光。
之后的一周,棠光和光光出來得很頻繁,徐檀兮清醒的次數越來越少,時間越來越短,她也睡不著,醒著的時候總是黏著戎黎,吵著要與他行房。
戎黎每天都帶她去看心理醫生,效果不是很明顯,但至少黃文珊有辦法讓她睡著。
“情況不太好。”徐檀兮在旁邊休息室里睡覺,雖然隔音好,黃文珊還是不由自主地把聲音壓低了,“徐小姐的人格意識在變弱。”
再這樣下去,主人格可能會徹底消失。
“我剛剛和她聊了一會兒,像‘我不好’、‘我的錯’、‘不應該這樣’,這一類的負面句式出現了很多次。”黃文珊說,“這是她在自我厭棄,有抑郁癥的傾向。”
戎黎坐在對面:“我該怎么做?”
“得把結解開。”
黃文珊看了對面一眼。
他鞋帶打了死結,臉色冷白,黑眼圈明顯,眼神很頹,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上有煙頭燙傷的結痂。
黃文珊覺得,他也有必要做個心理咨詢。
“容先生,雖然不能用醫學解釋,但我一直覺得徐小姐的病因是你。醫院大火那次,從火里走出來的應該不是棠光,如果是她,她自己不可能不知道,我覺得是記憶短暫相融之后的徐小姐,也就是你之前說的,徐小姐那個時候共享過棠光的記憶。”
戎黎問:“抱歉,我可以抽根煙嗎?”
“可以。”
她記得容先生戒了煙的。
戎黎點了一支煙,用受傷的手指夾著,他抽得狠,煙霧吐出來的時候卻慢慢悠悠,這是最嗆喉傷肺的抽法。
很喪。
但迷人。
黃文珊繼續:“光光這個人格就是那時候出現的,棠光說她第一次跟鏡子里的光光對話是在醫院,說明是先有了前世的‘戎黎’,然后才出現了光光。之后心理醫生做了催眠,把兩個副人格壓了下去,直到徐小姐在祥云鎮遇到容先生你,副人格才開始重新活躍。”
其實都是有規律的,副人格的出現、沉寂、活躍都不是無跡可尋,把時間軸串起來就會發現,中心點好像在繞著戎黎。
“棠光第一次出現是六年前,容先生,我其實懷疑徐小姐六年前就見過你。”
戎黎抽了一張紙,把煙灰抖落在上面:“我印象里沒有。”
“也許是她單方面地見過你,當然,這些都沒有醫學根據,是我的猜測。不知道容先生你信不信徐小姐說的前世今生,說來慚愧,我這個主治都有點混淆了。”
說實話,是有點離譜了,接觸徐檀兮之后,黃文珊不止一次懷疑自己的專業能力。
“言歸正傳,我想說的是,不要低估了你對徐小姐的影響,我開的藥應該沒有容先生你管用。”
徐檀兮一覺睡到了黃昏,戎黎抱她上車她都沒有醒。
天快黑了,遠處的天像寂寞的畫家用紅色顏料潑的一張畫,黑色打底,留白很少,色調熱烈又凄涼,很美,美得讓人心生落寞。
戎黎給徐檀兮蓋上毯子,叫了個代駕,回了麓湖灣。
他叫不醒她,只好把她從車里抱出來。戎關關在程及那邊,客廳里沒開燈,昏昏暗暗的。
他看得不太清楚,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沙發上,蓋好毯子后,起身去開燈。
手被拉住了。
她說:“是棠光。”
戎黎蹲下來,昏黑的光線里她的輪廓像一道模糊的剪影,虛幻得仿佛隨時要化成煙霧。
他慢慢靠近,吻了一下她的臉,涼涼的,真實的。
她推開他:“你怎么能親棠光?”
“我親的是徐檀兮。”
開門的時候她就醒了,睫毛不會裝睡,出賣了她,她的眼睛也不會騙人,戎黎一眼就認得出來。
“你怎么能戳穿我?”她生氣了,踢掉毯子,紅了眼,“棠光才可以,她才可以心安理得地跟你在一起,徐檀兮不行。”
她眨了眨眼,淚滾下來,砸在了戎黎手背上,溫度燙人。
“戎黎,”她安安靜靜地看著他,眼淚流得很兇,“我很難受。”
戎黎想抱她,抬起了手,又不敢碰:“哪里難受?”
她搖頭,說不知道。
別哭啊,別哭,她一哭,他就想給她遞刀。
他把僵了半天的手收回去,往后退:“我走,我走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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