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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百零三章 酬謝

  “…這件事,我有點虧欠你…”

  亨利·拉卡米耶說著,打開了一瓶產自幾十年前麥卡倫純麥威士忌,倒了兩杯酒。

  此時是酒宴正式開始的前夕,這里是馬克西姆餐廳的經理辦公室,門外除了充斥著前堂來賓的歡鬧聲,還有兩個負責安保的工作人員守著。

  寧衛民就坐在這位LVMH新任董事長的對面,看著這位目前雖然是初登王座,但卻可以說是法國時尚業權力最大的第一人為他倒酒,他的虛榮心獲得了相當的滿足。

  是啊,現在他所享受到的待遇可與他第一次見到亨利·拉卡米耶時一個天,一個地。

  當時他這個為人不齒,幾乎被忽略的小透明,今天已經因為“從龍之功”成了新晉王者需要微笑款待,熱情相對的座上賓。

  為此,他的大腦止不住的在分泌多巴胺。

  尤其是這瓶酒,可是馬克西姆餐廳酒庫里為數不多的珍藏之一。

  是專人從酒庫里兩道鎖的酒柜里取出來的。

  雖然不清楚這瓶酒的具體的價格,但寧衛民只憑親眼看到亨利·拉卡米耶吹落了這瓶酒上一層厚厚的灰,他就知道年份不短價格必然不菲。

  所以受到這樣的厚待,那叫一個爽,此時此刻下,他還能說什么呢?

  花花轎子人人抬嘛,華夏人的交際方式,促使他習慣性的說著場面話。

  “請別這么說,您太客氣了。我只是做了我該做的。”

  不過,法國人的談話方式確實讓人有點水土不服,寧衛民可沒想到亨利·拉卡米耶居然不是客氣,反而駁了他,表現出了梗直和堅持。

  “不,我說的是事實。我很感謝皮爾和你的幫助,尤其是感謝你。這個主意是你出的,資金也是你弄來的多。關鍵是皮爾和我有交情,但你沒有。我不管最后我們是不是中了獎,有著天大運氣,反正沒有你出手,這次我贏不了。這讓我不免更加感到慚愧,不僅因為當初我確實小看你了,也因為你們救了我。而我卻沒能做到對你們的承諾。我有負你們。”

  亨利·拉卡米耶從冰桶里取出冰塊放進了兩杯酒里,其中的一杯遞給了寧衛民。

  而他這話的意思指的則是迪奧服裝沒能拿下來,又還給了貝爾納·阿爾諾的這件事。

  原本這是大家“分贓”的一個條件,由于皮爾卡頓當年曾經是迪奧的助手,也在迪奧服裝擔任過設計師。

  亨利的意思是把這家公司留給他和寧衛民的,自己不作染指。

  結果后來礙于形勢,他擔心貝爾納真把維旺迪引進來,這才和皮爾卡頓、寧衛民打了商量,最終采取了換股的做法。

  現在寧衛民對于LVMH的個人持股是百分之十,皮爾卡頓是百分之九。

  按照當下LVMHS四十一億的市值還不算太虧。

  可問題由于LVMH是上市公司,必須保留相數目的公眾股份。

  他們還得按照股東持股比例再賣出去一些,要么就是董事會批準,對公眾增發新股。

  也就是說,到手的鴨子都不能完全進肚。

  那么這筆買賣對他們來說,是相當不劃算的。

  寧衛民接過了遞過來的水晶酒杯,模仿著亨利·拉卡米耶的做派,含笑也輕吮了一口,慢慢品味著。

  至于他的心情就像這杯他第一次接觸到的酒水滋味一樣,也說不出是甜是酸,是辣是澀。

  正如他分不出酒的好壞,他也有點不明白亨利·拉卡米耶把他單獨叫到這里,主動提及此事的用意。

  聽上去好像是這位董事長在自責,順勢提出補償,但真的就只有這么簡單嗎?

  以寧衛民對亨利·拉卡米耶的了解,他其實是一個相當傲慢自大的人。

  這種人面子比什么都重要,即使自己做錯了,通常也不會承認自己的錯。

  何況真要補償的話,難道他當著皮爾卡頓就不好說嘛,除非他…

  “…你應該了解的,我不是那種背信棄義的人,這不是我的本意。如今事情變成了這種情況,是我沒有預料到的,那么當然,你也有權索要額外補償。所以這件事,我還想跟你再好好聊聊。你現在還想要董事會的席位嗎?如果你有這個想法的話,也許我們可以想想辦法,但這需要更多的時間,我們彼此也得重新做個約定…”

  來了,來了!原來是這樣…

  盡管亨利·拉卡米耶故作輕松,盡力做出親切的姿態,但寧衛民還是從他閃爍的眼神里發現了某種微妙的情緒。

  有閃躲,有退縮,但更像是一種忌憚和防備。

  身為華夏人,他立刻明白了對方是在打什么主意。

  別忘了,他可有五千年的歷史做底子,華夏歷朝歷代的皇帝開國,路數幾乎都是共通的。

  而且在手段上,“欲擒故縱”也不是什么高深的學問。

  再加上寧衛民素來就知道歐洲“老錢”和美國豪門的虛偽性,這些人即便是吃人不吐骨頭,也總喜歡裝出一副“我為你好”的樣子,

  這個時候,他當然也就明白了自己當前的處境。

  這好有一比,正在人生巔峰的亨利·拉卡米耶所想的所做的,其實完全可以理解為宋太祖的“杯酒釋兵權”。

  說到這里,寧衛民真有點慶幸,自己既不是活在封建時代的開國將領,生死榮辱都系于皇帝一身,注定要被人死死拿捏,隨意掌握。

  他也沒有年羹堯的野心和桀驁不馴的壞脾氣,他核心利益的訴求,和借以上升的手段,更是和歐美利益集團有著本質區別。

  于是他連猶豫都沒有猶豫就馬上識趣的搖頭。

  “不不,這件事我們完全沒必要再談了,我一點也沒有加入董事會的意思。您應該清楚的,我的事業重點不在法國,在亞洲,我持有LVMH的股份就是單純的財務投資。我看好LV和MH的歷史底蘊和品牌文化,我也相信解決了內部矛盾的LVMH今后在您的手里,必然越來越好。今后每年都有可觀的分紅拿對我而言就足夠了,我進董事會干什么?”

  然而他哪怕彩虹屁拍得如此燦爛,態度也很正確,也仍舊未能完全取信于人。

  亨利·拉卡米耶為了試探真假,不但繼續相勸,甚至拋出了更大的誘餌。

  “進董事會干什么?當然是可以參與LVMH的決策啊,難道你不希望有個更大的平臺可以施展你的才干?寧,你的優秀讓我吃驚,你這樣的年輕人注定要成就大事。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嘛。最近我認真考慮過,我重掌集團公司需要幫手,皮爾是個好朋友,可他上歲數了,還有自己的公司,幫不了我太多。而你就不一樣了,你很年輕,精力充沛,所以我很希望你能加入到LVMH中來。當然,你的妻子是日本的大明星,你肯定不希望與她分開,可我們完全可以變通一下,我安排你進董事會,再把LV亞洲范疇的業務都交給你負責怎么樣?每年你只要回來幾次,參與重大事項的表決即可。怎么樣?有興趣嗎?”

  亨利·拉卡米耶語氣十分誠懇,完全是求賢若渴的樣子。

  而且他畫的大餅也確實很美味,那是實實在在的封疆大吏,開衙建府的肥差。

  就連寧衛民心里也的確動了一動。

  董事會成員兼任整個亞洲區的負責人啊,這可是LVMH,是真·老錢的生意,最能從全世界有錢人兜里掏錢的公司。

  格調也夠,機說出去那也是倍兒有面子,不但自己的身份上去了,而且油水十足。

  怎么著年薪也得幾百萬美元吧?

  要是稍微貪一點,這個位置比十年清知府還能撈得足實。

  可話又說回來了,這好處能有這么好拿嘛。

  他可是把貝爾納·阿爾諾玩兒死的人,亨利·拉卡米耶最清楚這一點,對他能放心?

  他要真答應了,這亨利·拉卡米耶可就該睡不踏實了。

  何況這種跳槽可敗人品,他是皮爾卡頓的人,能為利益轉會,這可和他的人設不符。

  對方會怎么看待他?

  必然會認為他心口不一,見利忘義,從此更要防他一道了。

  如果他連對方的信任都沒有,又豈能真的在LVMH擁有未來?

  而且整個公司現在都控制在人家手里,游戲規則還不由著人家定?

  人家暫時給你點好處安撫一下,轉身就找一些理由踢走你,你又能怎么樣?

  弄不好,到時候他想憑著股權安安穩穩拿分紅都是問題了,人家肯定想辦法稀釋他的股權,甚至把他擠兌走。

  更別說,他在日本經營那么久了,下的本兒也大。

  他在那里的預期回報其實遠比亨利·拉卡米耶許諾的多。

  這個一般人會覺得機不可失的誘惑,對他來說其實挺雞肋的,他就踏踏實實躺平分紅不好嗎?

  還能享受大股東身份所帶來的特權和股價增值的利潤。

  干嘛要惹麻煩上身,做這種敗人品,吃力不討好的事呢?

  這件事他還拎得清。

  于是他故作吃驚和為難的姿態,這次假意思索,患得患失了好一陣,才做出了拒絕的表態。

  “不,還是不了。我感謝您的器重,也感謝您對我欣賞,拉卡米耶先生。但我還是要遺憾的謝絕您的邀請。我對我現狀已經很滿意了,今后我只做LVMH的股東就好。”

  “滿意?”亨利·拉卡米耶先是露出了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LVMH無論從哪方面說,也比皮爾卡頓強太多了吧。”

  而隨即,他似乎又注意到了自己語氣或許有點傷人,于是馬上擦屁股。

  “哦,我不是說皮爾卡頓的企業哪里不好。不過,如果你要是擔心皮爾他會不高興,或是反對阻礙你的話,這大可不必。其實,我已經提前問過他的意思了,他并不想阻礙你的前程,我才會對你提出邀請的…”

  寧衛民聽了又是一愣。

  亨利·拉卡米耶的樣子不像撒謊,他好像還真是跟卡頓大師溝通過了。

  但即使這樣也會改變什么,無論是這點誘惑和大師的態度,都無法讓寧衛民利令智昏,做出錯誤的選擇。

  他的主心骨堅定著呢,于是再次重申自己的決定。

  “拉卡米耶先生,我再次謝謝您。但我還是要堅持我的決定。因為說實話,大師的感受也只是我顧慮的一個原因,我還有許多的其他理由,即使大師他允許離開皮爾卡頓,我個人也不想這么做。”

  看著亨利·拉卡米耶確實大惑不解的目光,寧衛民不由笑了一笑,“我是說真的。首先,我在皮爾卡頓先生的手下工作很開心,卡頓先生不但成就了我,而且他還給了我自由和信任,給我庇護,送我股份,任憑我自由發揮,去從事自己喜歡的工作。沒有他就沒有我的今天,而且我也習慣了為他工作。除了他,我不想再給任何人打工。所以如果他不親自開口趕我走,我是不會離開他的。而且離開皮爾卡頓公司,我也更傾向于自主創業。”

  “其次,我對法國高端時尚業其實也算個外行,因為皮爾卡頓不但是經營大眾類服裝的,而且我一直都沒真正熟悉過服裝行業。您應該清楚,我在日本是在開餐廳的。如果讓我負責經營LV在亞洲的任務,那您實在是太高看我了。說心里話,連我自己都想投反對票。我可不想公司的收益因為我而降低。”

  “還有,我的妻子名下擁有相當數量的伊夫·圣羅蘭的股份。我們當初達成這筆投資時,也是和對方說好,我們不插手經營的。如果我現在持有LVMH的股份,卻加入了董事會,難免會讓伊夫·圣羅蘭那邊誤會,會認為我們是言而無信的人,這必定會對我們彼此合作信任基礎產生動搖。”

  “反過來,LVMH董事會又會怎么看待我?一個華夏人來充當法國歷史悠久品牌的董事,并且插手實際經營?這對品牌的格調有沒有影響會不會影響顧客們的信任我又會不會因為妻子的投資而影響決策,在LVMH和圣羅蘭品牌發生利益沖突時,能否秉公以LVMH的利益為準?這都是問題。”

  “所以對您的好意我只能記在心里了。我不能加入LVMH,希望您不要介意。這無論是對您、對LVMH,還是對我自己,都好。我不能,也不想,成為LVMH新的不穩定因素。不過我能保證的是,當我離開法國后,我的股份會交給卡頓先生幫忙代持的。所以您今后在LVMH不會再經歷大權旁落的危機了,一定可以不受阻礙的按照您的心意,去塑造這家公司的輝煌。”

  這番話絕對有理有據,合情合理。

  看著寧衛民誠意滿滿的表情,亨利·拉卡米耶盡管馬上表示了遺憾,但他眼里的安心,和發自內心的親切感,卻騙不了人。

  他終于相信了,而且很滿意,對他來說,寧衛民并沒有因為成為大股東就開始膨脹,拿不準自身定位了,這讓他無限的寬慰。

  “好吧,好吧,不過即使如此,我也不能讓你太吃虧了,我還是要想辦法彌補。”

大熊貓文學    國潮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