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康術德娓娓的訴說,寧衛民的思緒被帶向了極遙遠的過去。
不知不覺中,這些講述里有一些沉重的東西鎖住了他,使他感到了命運的殘忍與心情的壓抑。
澡堂包間外面的喧嘩聲,頭頂上那一片白光的天窗,乃至冒著蒸騰熱氣的熱水,都不能讓他的精神感到放松和舒緩。
說實話,他身邊這兩位堪稱良師的老者有著太多相似的地方。
不僅指的是他們的年齡,價值觀,思維模式,更在于人生經歷。
而他是記得康術德剛剛回京時那落魄情景的。
對比今天老爺子生活得有多滋潤,那記憶中當年老爺子的處境就有多凄涼。
所以他完全想像得出,張大勺狼狽回京后,面對物是人非的故土和未知的命運,會是怎樣一種悲愴的心態。
他甚至還因此明白了張大勺的一身本事從何而來,為什么中餐西餐就沒有不拿手的。
也理解了為什么性格不同、喜好也不相通的康術德和張大勺能成為摯友。
同是天涯淪落人,同病相憐,惺惺相惜,這大概是最主要的原因。
“師父,那張師傅坐牢了嗎?”
“坐牢了。那年月哪兒有地兒說理去?他又是一窮二白,作為戰俘被押解回來的…“
“那真坐牢的話,他不會還繼續充當監獄長的廚師了吧?”
泡在浴缸里的寧衛民,因為關心張大勺后面的遭遇,忍不住探出半個身子,著急的問。
“嘿,算是讓你猜著一半。”
康術德倒是穩得很,一邊說著,一百年把一塊濕熱的毛巾蒙在了自己臉上。
“什么是名廚?真正的名廚那不是誰封的,得有人認。張師傅就是廚子里的廚子,他的手藝是無人可比。他做的菜,味道上的差距一吃就吃出來。要知道,他那一身家傳本事可是張家好幾代人的心血。二十來年,又是在提摟著自己腦袋的情況下,不斷學習,不斷進步,融匯了中餐西餐,磨礪得越發精益求精,旁人如何能及?所以同樣的菜,他做的就比別人強。別說什么‘紫氣東來’、‘紫氣東來’這類高檔菜了,就連個‘燒白菜’,‘燒茄子’都非同凡響。所以雖然他回來后蹲了大牢,可灶上的手藝卻又一次救了他。不過,那監獄長的級別太小,還沒這個口福天天吃張師傅的菜。那家伙倒是精明,把他當做禮物,送到了接收大員的府上…”
“接收大員?“
寧衛民對解放前的事兒還無法做到全面了解,難免有知識盲點,這詞兒對他來說就挺新鮮。
于是老爺子就為他進一步做了較為詳細的解釋。
“對呀,你得知道張師傅被送回來的時候,那是民國三十四年…也就是1945年。當時,日本剛投降沒多久。背靠美國人的蔣光頭在著急派出軍隊,重新掌控各光復地區的同時,也派出了各方面的高官,代表他從日偽政府里接手權力。”
“這可是肥差啊。所以那些有門路的政客,惦記撈一票的,全都想盡辦法獲得委任狀,然后爭先恐后從大后方飛奔曾經的淪陷區。然后就開始按口兒:什么黨、政、軍、文化、教育、工礦、企業等進行接受。除了接收日本侵略者和偽政府各機關行政權力外,還要接收日偽高官的財產,既‘逆產’。”
“最初呢,京城老百姓對從南方飛來的高官抱有很大希望,認為在京城淪陷時,這個城市的權利都掌握在日寇和漢奸手里,他們是敵人,只會壓迫、剝削京城的老百姓。如今山河光復,這些派來的官員都是咱們自己人了,一定會善待自己的同胞,給老百姓做主。”
“但實際上,這些接收大員卻讓百姓大失所望,從這些接收大員來京城接收了一切后,京城老百姓的問題,不但沒解決,反而越來越壞。1946年,京城學齡兒童三十二萬,失學的高達十五六萬。同年底,還發生了兩個美國兵在東單練兵場欺負咱們的女學生的惡性事件。”
“特別讓百姓失望的是物價暴漲。就為了進行擴軍備戰,蔣光頭濫發紙幣引起的通貨膨脹,造成民不聊生。19年,京城就有數百家零售店倒閉。5月,大米每斤由法幣一千元漲至三千五百元。到發了金圓券,蔣光頭硬性規定用三百萬法幣兌換一金圓券之后,經濟更是進一步崩塌。”
“可這些接收大員卻對老百姓的疾苦漠然視之,不管不問,他們只顧為自己摟錢,專摟黃金和美金。接受逆產時,好房子好車子全留給自己,另外就是找女人。所以當時老百姓都譏諷這些接收大員是‘五子登科’,指的是票子,金子,房子,車子,女子。”
“那你想想,這幫當官兒的天天這么只顧自己斂財快活,能離得開酒宴嗎?那監獄長為了巴結當時京城市長的小舅子,聽說這位正想為自己兒子辦滿月酒呢,就把張大勺給送到這位的府上去了…”
說實話,聽到這里,寧衛民完全相信,憑張大勺的本事,足以征服一切嗜好口腹之欲的人。
但他已經知道了張大勺流離跌宕的前半生,對于這個一直為他所敬仰的名廚,也幫了他許多忙的熱心長者,他屬于關心則亂。
也實在怕再聽到什么變故了。
于是還是耐不住性子的急切追問,“這應該是好事吧?張師傅境遇是不是因此改善了?那主家是不是被張師傅的手藝折服了”
果不其然,耳聽康術德說,“這還用問嘛,張師傅的手藝就是越高級的宴會越顯工夫,他到了那市長小舅子的府上。當時那市長的丈母娘聽說監獄長給送來的廚師會做西太后吃的東西,就要親自試菜。大概也是故意想考教他,這老太太就給他準備了兩扇子豬肉,等于是宰殺好的一整頭豬。其他什么材料都沒有。”
“跟張師傅見面后,老太太當面就說了,咱也甭扯沒用的,現在到處都是打著御廚牌子混事由的。可誰也沒吃過宮里的菜,天知道真的假的?你要能做,就用這兩扇子豬肉給我做,試試刀。做什么?獅子頭,米粉肉,木樨肉,這些常見菜,你給我做出三十六道菜來,要是好吃,你就留下。否則你哪兒來的給我回哪兒去。”
“而這用張師傅的話說,合著把他當口子廚用了,這題目太簡單了,家常便飯那就不叫席,他做著都沒精神。反正讓做就做吧,當天張師傅沒用一個人幫忙,就廚房挑了把磨好的菜刀和羊臉子刀,自己一下午就把材料都準備好了。剔骨的,切塊的,切片的,剁餡兒的,肥瘦搭配好了。什么丸子肥肉多點,什么丸子瘦肉多點,什么過油七成,什么過油五成,甚至三成,全有講究規矩。”
“結果當天晚上,把這些材料正式成菜,一道道端上桌兒的時候,主家這一家子就都傻眼了。因為不但端上來的菜好看,適口得很,而且菜色太多了。光丸子就好幾樣,干炸丸子、四喜丸子、南煎丸子,八寶丸子,琉璃丸子,焦溜丸子,酥肉丸子,爐肉丸子…張師傅出的菜,三十六道可打不住,實際上是一百零八件兒。其中不但有黃燜豬肉、白煮奶豬這樣的宮廷菜,還有炸豬排,烤豬膝這樣的西式菜。讓主家吃的是交口稱贊,大人孩子都滿意。”
“主家老太太這才知道敢情真遇到好廚子了,一高興,不但人給留下了,還賞了五塊大洋。從此張師傅也從囹圄中脫身,在這家府門住下來了。過了幾天,他又在主家孫子的滿月酒上亮了一手蟠龍宴。不但為主家博了個好彩頭,也讓一眾賓客吃得服了氣,都要跟主家借廚子,他就更是在這家府門站住了腳。今后只要主家請客,必然是張師傅上灶。就連推薦他的那個監獄長也得償所愿,升了官…”
這樣的情節才是人們喜聞樂見的。
寧衛民聽到這里,除了意氣風發,也終于為張大勺輕輕舒出一口氣來。
他心說了,確實沒有什么人比咱們華夏人自己,更懂得欣賞張師傅的廚藝了。
想也知道,遇到這樣富有又講究飲食,經常宴飲的主家,張師傅的手藝才不會埋沒啊。
只可惜就在這時,張大勺的人生際遇又來了個大大轉折。
康術德隨即哀嘆道,“但常言道,福之禍所伏,禍之福所依啊。張師傅幾度憑著手藝逢兇化吉,這時候是又舒坦了幾年,可后腳就卻因為這幾年的風光遭了殃,受了大罪,從此就一蹶不振,再沒個意氣風發的時候…”
聽老爺子這么一說,寧衛民登時醒悟,想起隨后而來的改天換地來了。
只是他同時又有點不理解,張大勺不就是個耍手藝的嘛,怎么打工還會受雇主的牽連?
“師父,這不礙的吧?張師傅不過是個干活兒的?那論起來,也是受剝削壓迫的勞動人民?怎么會…”
結果這話卻讓康術德搖起頭來,露出更加無奈的悲涼神色。
“干活的?是,他是個干活的。可壞就壞在他活兒干得太出色了,出色得超乎了常人的想象。一個干活的,你能住那么好的四合院?能在整個城都在挨餓忍饑的時候,還有酒有肉,不愁吃穿?這說出去誰信啊?”
這幾乎話問住了寧衛民,他支吾了幾聲,也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老爺子則自顧自地又繼續回憶了下去。
“我記得很清楚,民國三十七年,也就是1948年下半年,京城就籠罩在戰爭的氣氛下了。富人外逃,中等人家買糧食,儲存起來怕圍城沒的吃。貧窮人家什么也不怕,就盼著破城,改換天地呢。我那馬家花園就是那個時候買到手的。馬家人能走的也都全走了。到年底,各個城門都關了,城里重要的十字路口都修了防御工事,外面有消息,各線火車都停了,連南苑機場也易手了。”
“這個時候,城里為了接納南京運來的物資,并且把個個學府知名學者、教授送走,必須在城里修個飛機場。開始打算建在天壇,后來考慮天壇古樹太多,不但需要砍樹,而且天壇南邊緊靠永定門東城墻,不安全。所以后來就決定,將臨時機場建在東單。可以說京城里最后一批學者和軍政要人就是從東單臨時機場逃往南方的。”
“張師傅的主家也是這個時候走的,原本想要帶張師傅一起走,哪怕當時一張機票價值千金,許多人打破腦袋也搶不到。可張師傅故土難離,實在怕了顛沛流離的生活了。這次說什么也不肯走了,他告訴主家,自稱哪怕再回去坐牢也不走,死也想死在京城。于是主家也就不好勉強了,念著他幾年效力的情分,最后不但沒再送他回監獄,反倒給了幾根金條。兩袋白面,還有不少帶不走的家什。”
“結果這下子反而壞了,因為張師傅和主家的關系可就更說不清了。說是囚徒,說你是被強迫的,那為什么主家都跑了,沒再送你回監獄,反而給了你這么多財物呢?這要沒點貓膩,誰信啊?還有你那五國周游,伺候法西斯和美帝軍官的事兒又怎么說的?居然和那么多外國人勾勾連連的?你會不會里通外國?是不是負責潛伏的人員?這誰能解釋的清楚?”
“所以張師傅在新社會分配工作的時候,因為這些歷史問題講不清,查不清,只能先去個小飯館上班。再加上移風易俗的原因,新社會崇尚勤儉節約,奢華的飲食也變成了應該受到批評的浪費行為。張師傅的手藝從此能夠發揮的機會就更少了。到了六十年代,他被分去個食品小店炸丸子。一干就是十來年啊。后來他能去北極熊掌灶,那是退休之后才應下的差,就跟我去玉器廠看大門似的。不是人家那兒的正式職工。”
“總而言之吧,你瞧瞧他這后半生過得,就是沒有絲毫閃光的一直蹉跎了。即便比我強點,那也有限的很。讓人怎么說好呢?張師傅的人生受益于他的手藝,可卻又會因他的手藝出眾而遭遇磨難。這真是一筆糊涂賬。”
“所以從張師傅的角度來看,這么一輩子就過來了,弄不好早就哀莫大于心死了。尤其到了這把子歲數,他的收入足夠滿足他的需要,就更不會看重名和利了。我覺得你能做的也是能是禮下于人,剩下的就只能順其自然了。要求可以提,但你想要投其所好難。人家愿意給你,是你的造化,如果不樂意,你也萬萬不要勉強啊…”
整個浴室里霧氣蒸騰,玻璃水和瓷磚上的水滴如同凄迷的眼淚。
而此時的寧衛民除了迷茫之感,便是默默無言。
他終于能夠體會得到張大勺的心境了。
為什么老爺子的脾氣總是那么生硬?顯得那么不近人情?
那是對于命運束手無策的困窘,是橘已為枳的感嘆。
那是包含著對命運不公的郁結,卻無以發泄。
寧衛民忽然覺著辛酸萬分。
這老爺子,這輩子活得太虧了,可真有點稀里糊涂啊…
想想看,這么一個大師級別的名廚,前半生四處飄零,后半輩子卻困在一個油鍋邊炸丸子,這哪兒說理去?
沒有什么是絕對的,這就叫君子無罪,懷璧其罪。
有時候人太有本事了,如果不被社會大體所認可和需要,那反而也會是一種悲哀。
想到這兒,他忽然福至心靈,躺在浴缸里望向天棚。
“師父,我知道怎么投其所好,說服張師傅了。我回頭就找他談談,應該沒太大問題…”
見他如此篤定,康術德倒納悶了。“怎么?你就這么有把握?”
“嗯,我終于弄清楚張師傅需要什么了。”
“他要什么?”
“是一種自我實現的歸屬感。是社會對其價值的認可。那理所應當本該早就歸屬于他的認可。”
老爺子沉默了片刻后,似乎也品出了滋味,“也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