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的4月12日,終于迎來了曲笑母親手術的日子。
寧衛民在這一天,專門趕到醫院陪伴曲笑。
要說還多虧寧衛民在場。
因為曲笑簽完字,眼睜睜看著母親被推進手術室的一刻,她的腳都軟了。
整個人幾乎都站不住了。
要不是寧衛民看出不對,及時扶住了她,她弄不好會因為太過激動而當場暈厥過去。
而且由于日本醫生對曲笑母親進行的是國內目前還很難完成的腹腔鏡手術,耗時比較長。
幾乎足足五個小時的等待時間里,曲笑也一直處于焦慮的惶恐之中。
幸虧寧衛民像個兄長一樣一直陪伴在曲笑身邊開解她,這個丫頭才終于熬過了這段人生里最晦暗的時刻。
不過幸運的是,否極泰來,手術還是比較順利成功的。
當曲笑的母親再被推出手術室后,日本醫生帶給了曲笑她最期盼的好消息。
日本醫生告訴她,只要好好將養身體,再住院觀察一段時間,她的母親應該可以安心出院了。
以后雖然需要改變飲食習慣,一天起碼需要進食五次,但性命應該是無虞了。
至此,曲笑終于喜極而泣,抱著寧衛民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場。
長達數月的擔心、恐懼,和難以表達的痛苦與委屈,都在這一刻徹底宣泄了出來。
雖然寧衛民并不能確定,曲笑泣不成聲中,是否還含有難以寄托愛情的遺憾?
不知還包含了兩人有緣無分的感傷沒有?
但這些都不再重要了,也許只有現在這樣的結果才是最好的。
或許他不該這么說,但事實就是,曲笑母親病況讓曲笑被動地從愛情失落中轉移了大部分注意力。
讓這個姑娘的情感和心智,從即將喪失母親的痛苦和重壓中獲得了成長,變得成熟起來。
而曲笑母親手術的成功,反過來也讓對這一家人施以援手的寧衛民,從情感內疚中獲得了解脫,讓他的心獲得了自我的原諒,又找到了輕松與平靜。
一時間,如釋重負。
此后的日子里,寧衛民便再沒有了什么可牽掛的事兒。
他心無旁騖地全情投入到了工作里。
這樣又過了幾天,東京銀座壇宮飯莊開業慶典的日子也終于到了。
1986年4月20日,日曜日,堪稱寧衛民在其餐飲事業中最重要的一刻。
開在東京銀座的壇宮飯莊也許還稱不上是日本最好的中餐廳。
但它絕對是全日本第一家經營華夏正宗宮廷菜的餐廳。
更是寧衛民耗了大量心思,為了從日本人的錢包里多撈鈔票,親造出的全日本第一奢華的中餐廳。
無論是對于日本人的飲食偏好、菜單設置、原料選擇、服務標準等,寧衛民都做足了充分考慮和前期準備。
哪怕在裝修設計,餐具選擇上他也不惜一擲千金。
說白了,寧衛民是把所有自己能做的事兒都給做了,把他超前的經營理念和獨特的文化品位已經貫徹到了餐廳里的每一寸布局,才決定要在這一天開門迎客,接受市場考驗的。
正所謂功夫不負有心人。
先別管其他,反正在開業慶典中,這家餐廳最直觀所呈現出的視覺效果,至少是符合了寧衛民的心意,是以他所追求的理想化模樣呈現在賓客面前的。
完全不同于京城的壇宮總店,無論是接待散客的酒樓還是北神廚的宴會廳,全部采用了傳統中式風格的裝修。
寧衛民對于開在東京銀座的分店,采用的是時尚化現代感的簡約設計風格。
比如主色調是孔雀藍紗簾和珠簾,搭配原木色和白奶油色的家具。
他所追求的餐廳形象是一種足夠親和,且潔凈,具有清新透亮的美感。
與此同時,店內還大量采用了燈槽光帶的設計,主要的照明燈具也以透光性最好的水晶吊燈為主。
至于桌椅,店內并不見一張中式傳統的八仙桌。
都是鋪上白臺布的圓桌,配以白色皮質座椅,或是白色軟包的沙發座。
甚至就連地板都是藍白斜方格的,以維護餐廳整體色調輕奢明快的氛圍感。
總體看,銀座的壇宮飯莊裝修得一點不像中餐廳。
倒像是一家精致的珠寶首飾店,或者是美容沙龍。
顯得時尚且高雅。
至于這樣做法雖顯離經叛道,也許并不被一些思想保守的人所接受。
但好處也是很明顯的,主要有二。
一是可以揚長避短,免得因為日本國內缺乏高檔中式裝修材料,而耗費高昂的經濟成本。
二是能就此打破中餐廳一貫以來在人們心中形成的死板印象,帶給人們耳目一新的觀感。
未必就非得用猩紅的地毯,吊掛的宮燈,傳統的木桌木椅,錯落有致的青灰磚瓦、古色古香的木質隔斷,來體現華夏美食的文化氛圍,對不對?
何況盡管如此,寧衛民也并沒有放棄壇宮飯莊獨具特色的“博物館餐廳”的經營模式。
實際上,從賓客們被迎入店門的那一刻起,就開始了全程沉浸式體驗。
從擺在店門口的漢代石頭束馬柱、宋代的韋陀像開始,到懸掛于店內的清代紫檀窗靈,明代三國人物的凋花掛屏,黃楊木鏤凋郭子儀返鄉圖掛屏,還有乾隆年間的金絲楠木蘭亭集序牌匾,深沉油亮的宣德爐、馬踏飛燕的青銅器燭臺…
這每一件東西,可都是實實在在,貨真價實的華夏古董啊。
都是善于利用海外的環境的寧衛民,于日本的舊貨市場上親自挑選買下的流失文物。
價格雖然不貴,但卻價值非凡,無論年代的久遠,還是珍稀的程度,都遠超國內總店的擺設。
畢竟海外的環境中,大件兒的器物少有,但小件兒精品卻多極了。
于是乎,傳統與現代,歷史與時尚,就在這個餐廳涇渭分明的環境下,形成了奇妙的碰撞、有趣的對比。
能夠讓每一位位臨餐廳的賓客,得以用全新眼光,從獨特角度來欣賞華夏古物之美。
除此之外,還有寧衛民從華夏帶過來的那些工藝品和復制品來為餐廳增光添彩呢。
像電影《火燒圓明園》中咸豐帝和兩宮皇后整套朝服、盔甲的復制品擺在了店里最顯眼的地方。
精致的的繡工搭配電影中的相關劇照,相映生輝。
作為華夏難得對全亞洲輸出的文化作品,《火燒圓明園》在日本的票房也高達十億円呢。
其影響力也不容小覷,顯然對餐廳的文化格調會有一定的提升效果。
而乾隆朝內務府膳單、膳牌、菜譜,以及御用酒具、餐具、手爐、酒膳食挑的復制品,也置于墻壁射燈照明的玻璃展示柜里。
這些東西更是真假難辨,直接點明了飯莊傳承于御膳房,經營的是宮廷菜之主題。
明代《京城宮殿之圖》的復制品下,則是一個長達一米八的條桉。
這里陳列的東西最有意思。
因為條桉的玻璃罩里則是用蟬蛻制作的毛猴,布置在養心殿御膳房的微縮景觀。
一只只小猴子化身成了清宮里的御廚,在灶臺上下忙碌,情景栩栩如生,奇妙有趣。
相關的布景也非常考究,葷局、素局、湯局、飯局、掛爐局、點心局、司房,樣樣俱全。
幾乎是等比例恢復了舊時御膳房的原貌。
這可是寧衛民千辛萬苦、小心翼翼從京城帶過來,然后又讓好幾個人花費了好幾天才拼成組裝好的。
日本人能看到,實屬三生有幸。
此外,餐廳中還懸掛有末代王爺和來自日本的末代王妃親筆題字。
像傅杰所寫的“食在壇宮”掛在了店面正門的入口處。
而嵯峨浩所書的“神鼎上方調六膳,玉壺春色釀三漿”,則掛在了店內廳堂的顯要位置。
這兩幅書法等于為壇宮的宮廷菜做了信譽背書,間接說明了其傳承于正統的文化權威性。
至于整套《三國演義》的絹人,以及九龍戲珠的宮燈,花卉果品料器盆景,瓜果蔬菜擺件,飛禽走獸的彷生瓷,螺鈿的漆器、鎏金的如意,粉彩的葫蘆、琺瑯彩炭火鍋子…
這些五彩繽紛的東西就是增加文化情趣的需要,作為裝潢角落的需要了。
這還不算,由于店面夠大,寧衛民甚至還為好酒之人專門設置了能夠了解華夏名酒的陳列區。
他別出心裁在店面里擺放了五六個底部發光的玻璃酒柜,專門用于展示來自華夏的酒水。
這些展示柜里,不僅只有華夏的十大名酒,還有京 城各大酒廠的產品和山東即墨酒廠的產品。
不但白酒的香型涵蓋了清、濃、醬、復、米,而且還包括了黃酒、果酒、露酒和啤酒。
林林總總多達上百種。
甚至這些酒水并不僅僅只限于單純擺放讓客人觀賞。
如果有顧客真對哪種酒水好奇,完全可以通過服務員要上一小杯,親身體驗,免費品嘗。
此外,寧衛民為了讓顧客們盡量加深文化上的體驗感。
做設計方案之初,他就要求設計師一定要在店里不同位置懸掛電視機。
最后施工完成后,這些電視還都連接上錄像機。
這樣一來,既可以毫無死角的對店內賓客播放企業宣傳片,也可以播放NHK電視臺去京城拍攝的紀錄片。
然后通過和這些電視畫面的對照,讓顧客感受到純正的華夏飲食氛圍。
總而言之,寧衛民打造這樣一個餐廳的初衷,就是想通過店里裝潢陳設,盡可能讓每一個進入壇宮的顧客,親身感受到華夏飲食文化上的豐富情趣,并且對華夏傳統文化產生興趣和好奇心。
說白了,在這里吃的并不僅是菜肴和口味,也是異域文化、歷史淵源和風土人情。
那想想看吧,在這樣的場景里。
那些初到銀座壇宮飯莊,今天來參加開業慶典的賓客們還能安靜待著嗎?
不!當然不!
實際上每個人的眼睛幾乎都不夠用了,一個個全成好奇寶寶了!
像谷口主任、谷口太太、香川姐妹和左海佑二郎,還有惠文堂書店的兩個大學生,大刀商社的幾個骨干員工,無疑是今天來賓中見識較低的幾個日本人。
身處這樣的環境,對他們來說,只覺得頭暈目眩,富貴逼人來,是極其的不適。
原本他們的精心打扮純粹只是為了銀座這個地點的付出。
日本人又不是沒吃過中華料理。
在他們的潛意識里,對中餐館多少還有點輕視。
他們不免好奇寧衛民怎么會選擇東京最昂貴的地方開一家中餐廳。
難道這么好的地點開西餐廳不好嗎?
要不就租出去給別人用呀!
這才是他們大多數人的真正想法。
豈料一找到這里,還沒進門就先被店鋪前鋪天蓋地的開業花籃所震撼。
別看寧衛民買下的房產是在樓上,只有一道樓梯通到外面的大街上。
但花籃多得已經已經順著樓梯擺下來了,導致樓梯連同入口處這里完全成了一片花的海洋。
這無疑也說明了寧衛民的人脈之豐富,看得這些日本社會的小人物目瞪口呆。
左海佑二郎專門準備贈送的一個大花籃,這么一來,看著就不起眼了。
這讓他原本充滿自信,還準備炫耀一下的心思登時消散。
再等到他們各自帶著小心翼翼的拘束感穿越花從走到店里,更是遭遇了一場精神洗禮。
因為當日的賓客果然如他們在樓下預感的一樣。
幾乎全是衣冠楚楚的名流,看著就不似普通人。
而且店里高格調的裝修和陳設也有一種讓人目眩神迷的魔力。
讓他們看不了幾眼就迷失在其中,變得手足無措,不知如何自處了。
虧得寧衛民安排有專人在門口負責引領,請他們簽到后,按照名單把他們帶到了為他們安排好的座位上。
否則,這幾位中的某些人恐怕都要打退堂鼓了,弄不好都沒勇氣再走進餐廳。
但即便這樣,他們中的多數,也不敢充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沒有勇氣主動去餐廳里轉一轉,看一看,只是老老實實坐在座位上。
尤其對于谷口主任這樣的社畜,和谷口太太這樣缺乏社交的人來說,這里的場面簡直嚇人。
他們看看周圍已經到來的賓客,真的怕自己輕舉妄動可能隨時失禮,導致丟人和尷尬。
不免小聲滴咕著,“餐廳可搞得真漂亮呢。簡直跟經營法國料理的地方沒什么兩樣。這些賓客不是社長就是會長這樣的大人物吧。請來這樣的客人,看來寧桑還真的不是一般人啊。”
“是啊,別看年輕,寧桑不愧是部長級別的管理層。是真的有超常的才干。別的不說,像這樣大的餐廳起碼能容納幾百人就餐。管理起來一定很辛苦。”
而對于惠文堂書店的兼職大學生和香川姐妹這樣的年輕人來說。
他們雖然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沒有谷口夫婦這樣的自漸形穢,覺得自己的身份似乎不適合出席這樣的場合似的,但拘束感也未見得就會少。
“喂,那是記者吧?怎么會有記者來?這不就是個餐廳開業嗎?”
“笨蛋,你看看這里的樣子,這是普通的餐廳嗎?寧桑一定花了大價錢來找記者打廣告吧?這很難理解嗎?弄不好還會有名人來呢?”
“啊,怎么可能?是吧?香川桑?”
“這種事嘛…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我確實知道今天安排有娛興表演。應該是有歌手來的。不過知名不知名就不知道了。我其實也很好奇”
“哎?是真的嗎?香川桑,對不起,我想請問一下,那如果真有明星位臨現場的話,我們能不能要簽名啊!”
“笨蛋!別做這種失禮的事啊!你們兩個小子都一樣,只要安靜等著儀式開始,到時候鼓掌就好!”
“姐姐,怎么這樣說話呀。正常人都會好奇吧?”
“凜子,你不要太寬容了。身為店長就要負起責任。你也不想想,因為要簽名就讓這兩個家伙擾亂了這里的秩序,寧桑會高興嗎?”
唯有左海佑二郎這樣心思靈動的人,敢于把握時機。
他自己一個人在餐廳里不安分的四處轉悠。
既是在一飽眼福,也是在尋找能結識大人物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