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的春節,其實嚴格說來,只有除夕而沒有大年三十。
因為大年初一頭一天的2月9日,是陰歷二十九。
不過等到這一天一旦翻過篇來,虎年仍然如期到來。
這一年的春節,副食品價格體制開放,物資供應繁榮。
京城出現了南方才有的新鮮蔬菜,昂貴的海鮮也成了春節前熱銷的年貨。
京城的稻香村食品店不但打點心匣子的人排成了長隊,商店柜臺里的各式高級蛋糕,也成了過年饋贈親友的新選擇。
這一年的《春節聯歡晚會》重回室內,堪稱眾星云集,也遠比去年導演失誤的那場精彩。
曲藝節目中,不但陳小二和老茂的小品《羊肉串》再度笑翻了全國觀眾,火遍的大江南北。日后有“春晚最牛釘子戶”之稱的相聲演員馮鞏與劉偉搭檔,也以《虎年說虎》這個相聲節目,初次登上了春晚的舞臺。
歌曲節目今年捧紅的是成方圓和蔣大為,他們每個人都演唱了好幾首歌。
初登春晚舞臺的董文華和蘇小明也有令人印象深刻的表現。
另外因為《四世同堂》電視劇的火爆,劇中的主要演員,扮演大兒媳婦的京劇演員李維康,扮演大赤包的人藝演員李婉芬,以及扮演冠曉荷的周國治也參與了本屆春晚,各有精彩節目呈現給全國觀眾。
所以過年好啊!
有吃有喝,有精彩的節目不說,京城人還有個額外的講究——在“破五”之前,誰家都不掃地,不掃院子。
美其名曰是怕把“財”掃出去,其實是借機給自己放了幾天真正的假,好好當幾天的懶骨頭。
于是乎春節的三天假期帶一個周末的四天之中,幾乎全京城所有家庭,除了吃、喝、拉、撒、玩、鬧、笑、睡之外,什么都不干。
連飯食都是現成的,不用動刀,熱熱就能吃,怨不得人人都想過年呢!
只不過,這只是普通人才能安享的幸福生活。
對于許多身在名利場中的人,很可能就不是這樣了。
那還得拜年呢!
這種拜年可不是過去老年間那種,女的“忌門”不出,都是家里男丁出面。
帶著點心匣子,蒲包的茶葉,到老長親家,到長輩的親朋故舊家,道個“您新禧”就算完的窮酸禮。
如今雖然男女不忌,卻功利性極強。
應該說,是專門針對提攜自己,或有可能提攜自己的“貴人”,表忠心拜山門的一種儀式。
所以不但拜年的人為此搜腸刮肚,施盡渾身解數,要送真正“硬貨”。
就是被供起來的“佛”,也深受其擾,疲于應付。
至于寧衛民,盡管他的煙酒生意吃盡了這種“交際風尚”的紅利。
但如今他撈錢的耙子既然伸到了海外,個人也有了華夏皮爾卡頓公司和易拉得公司的股東身份。
一個沒留神就成了可以登堂入室,身在局中之人,也就同樣不能免俗了。
起碼霍司長那兒,他就得去點個卯。
這不光是因為霍司長位高權重,正好是外事部門針對歐洲事務的主管領導,幾乎卡著皮爾卡頓公司對華業務的脖子。
也不僅是因為霍司長于寧衛民有知遇之恩。
在他刻意關照下,不但寧衛民的料器生意,有部分產品已經被禮賓司長期采購,定為了國禮。
而且被“古今文化協會”占據的馬家花園也弄回來了。
其實更重要的是,霍司長是在明知道寧衛民傷害了自己女兒情感的情況下,對他施以的援手。
這種堪稱以德報怨的品性和做法,讓寧衛民沒辦法不心生感激,自慚形穢。
那么于情于理,都得用最尊敬的態度,最周全的禮數對待這位貴人才是。
否則就太不懂事,也太小人了。
于是2月10日大年初一這一天早上十點鐘,寧衛民就給霍司長的秘書彭原打了電話。
照寧衛民的想法,原本他是覺得霍司長家門口這天一定是人滿為患,而且人家也需要和家人團聚的。
他不好再去湊熱鬧,給人家添亂。
只想把從日本帶回來的玉露茶和日本清酒委托彭原轉交,聊表寸心罷了。
卻沒想到,彭原對他拜托的這件事并沒有爽快的答應,而是讓他等了一等。
五分之后,電話就回復過來。
彭原居然在電話里聲稱霍司長要和寧衛民在家中見面,然后詢問寧衛民地址,要親自開車來接他。
并且為了打消寧衛民的顧慮,還專門代表霍司長告知,說霍欣并沒回來過年。
而這樣一來,寧衛民無疑又感受到的一種不容拒絕的邀請,便只好答應下來。
于是半個小時之后,寧衛民就坐著彭原開的司長專車——霍司長的那輛桑塔納,來到了dc區靠近孔廟和雍和宮的方家胡同。
這一條巷子很是幽靜,不似京城別處,人來人往。
這里地面干凈,墻面干凈,屋頂也干凈,整條胡同的房子都沒長著什么瓦愣草。
尤其是從大門的形制來看,有金柱門、如意門…
一看就知道,這里都是有規制的上好四合院,起碼也是當年三四品的官員住的。
而等到彭原在一處院門前停好車,寧衛民才了解到,原來這里就是霍司長的新家。
因為受不了外交部街的嘈雜和太多人無事獻殷勤的騷擾,即便是不想搞特殊化的霍司長,也堅持不了融入群眾的生活了,不能不從大院里的三居室搬離出來了。
倒也趕在年節前脫離了苦海,今年能躲個清閑了。
走進去后,寧衛民發現這院子還真不大,也就一進而已。
而且看東墻上封死的月亮門,就知道是個大宅子的跨院。
還別說馬家花園了,甚至不如他自己的那個皇叔小院,還真談不上多么奢侈。
要說和老百姓住房的區別,也就是獨門獨院這點好處,另外房屋質量要比扇兒胡同2號院的房子好一些。
在彭原頭前帶路進院右轉走進了東廂房后,寧衛民發現這套房子里的擺設也很普通。
因為東廂房明顯是霍司長待客的地方。
雖然書桌、書柜、沙發、茶幾、花架子都有,卻都是中規中矩,帶有編號的公家家具。
甚至是都經過修補的,沒有一件是新的。
唯一能說的上氣派的,也就是房間里一個一米二左右,養著小金魚的假山盆景。
另外,還有這間屋里按順序編號排成一排的八個暖壺和二十幾個茶杯了。
總之,怎么看怎么像干休所的樣子,頗有五十年代的氛圍感。
而就在這樣屋子里,卻坐著正當盛年,堪稱風流儒雅,精通西學,見過大世面,卻還在抓緊時間批復公文的霍司長,不能不說是一種奇怪的反差。
當然,也是因為如此,是不是貪圖享受唱高調,是不是一心為公做實事,寧衛民進屋一眼就能分辨出來。
于是敬仰油然而生。
但讓他更沒想到的是,霍司長見到他是真的非常高興。
不但讓彭原給他泡茶,而且只讓他稍坐了幾分鐘,就放下了工作坐到他面前,和他談話。
甚至頭一句就是要他留下來吃飯。
“太好了。我還正想你春節回來會不會來看看我呢。沒想到你大年初一就聯系了彭原。正好過年物資也豐富一些。用來招待你這個貴客,想也不至于太過于寒酸。中午咱們一起喝上幾杯。”
寧衛民自然受寵若驚。
“領導,我算什么貴客啊。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已。今天這樣的日子,您能見我一面,已經很榮幸了。中午…我可不好意思打擾您了。您有點私人時間實在不容易,今天原本該是和家人團聚的日子,我就別耽誤您了。”
“哎,客氣什么!你不是公職人員,咱們就別來官場的一套。我請你來可是平等相見,你是我的客人,怎么招待你都是應該的,我也好借機偷偷懶。如果你要不來,我就接著看公文了,哪有什么私人時間?而且你也不用這么謙虛嘛。小人物?小人物能走出海外去發達國家開辦企業?小人物能從海外弄回來被擄掠走的十幾件青銅器,捐獻給國家?要是咱們國家能再多幾個像你一樣的小人物,那可就太好了。”
霍司長知道古物回流這件事并不奇怪。
寧衛民怕出現法律風險,早就跟大使館打招呼了嘛。
既然日本的華夏大使館知道了,那霍司長自然也就知道了。
不過讓寧衛民有點出乎意料的,倒是霍司長能如此及時的掌握和了解這些情況。
畢竟這是最近才發生的事兒,這無疑證明了霍司長一直在以一種格外的關切,注意著他在海外的所作所為。
尤其今天這樣的日子他能獲得平等召見,這也不知能讓多少局長、處長羨慕死。
這即是一種讓他頗感意外的榮耀,也是一種讓他心頭一沉的壓力。
好在他是沒在東京自甘墮落,否則的話…
“您的夸獎我受之有愧。說實話,這不過是機緣巧合,順勢而為罷了。我既然遇見了,個人又具備這個經濟能力,當然會就想辦法讓這些流失海外的東西認祖歸宗。這是不用猶豫的事,我想任何華夏兒女,恐怕都會這么做的。”
“呵呵,漂亮話人人都會說,可真能這么做的又有幾個呢?知行合一,能做到這一點的已經算半個圣人了。你這樣的小人物,干出來的可都是開創了咱們國內先河,連我也束手無策的事呀。好了好了,過分的謙虛,可就成了虛偽了。”
“這…謝謝領導的夸獎。不過,我真不是謙虛。要沒有公司對我委以重任,給我充分放權。要沒有大使館的支持,給我充分的信任。要沒有您給予的助力和關照。我就是人在海外,能做的也很有限。還是那句話,機緣巧合。我看似是一個人,可實際上又不是一個人…”
得,既然領導都給蓋棺定論了,那寧衛民沒辦法,也只好硬著頭皮愧領了這番褒獎。
而這番對答也更顯示出了他的高情商。
不但讓旁聽中的彭原不由自主流露出了佩服他馬屁功夫的神情。
霍司長也明顯更高興了。
微笑對他說,“你比走之前可要老成許多。看來,這洋插隊真是鍛煉人啊。怎么樣?在東京適應得還好嗎?跟我說說你這半年來怎么過來的?你的飯莊籌備的怎么樣了?”
別人如果這么居高臨下地那樣問,寧衛民肯定會反感。
但霍司長這么問,配合著他的語調,寧衛民竟覺得自然不過。
尤其又考慮到日后或許還需要一定政策和人脈上的幫助與支援。
于是對著霍司長就將這半年來的大部分經歷一五一十地全說出來。
不但有租戶籌備飯莊的事兒,連試銷工藝品獲得市場認可,以及跟日方合資辦廠,還有出口拉桿旅行箱到日本的事兒也說了。
只不過適當隱瞞了他個人投機日本股市和房市,海外資產急速膨脹過億的情況。
以及閉口不談自己和日本女星松本慶子住到了一起,已經有了男女私情的事兒。
寧衛民看得出霍司長聽得很認真。
霍司長似乎格外關注日本商業環境的現狀,以及面對美國經濟施壓,日本在經濟制度方面所采取的對策。
經常會在寧衛民講述的時候詢問相關問題,以及把日本這個國家的經濟拿來跟歐洲的發達國家們做個比較。
就這樣,一直說到中午十二點多,彭原幫助霍司長的夫人黃靖華往這間屋里送來酒菜,才暫時告一段落。
也是這個時候寧衛民才知道,敢情這一天霍家還是有親朋來走訪的,霍欣的姨媽——黃主任一家全來了。
這讓他越發局促不安,哪敢再留下對酌?
站起來就想告辭。
卻不妨霍司長發話了。
“還沒談完呢,你走什么走?你今天是我最重要的客人,踏踏實實坐下吃飯喝酒。我家里的親戚你不用替我操心,有你黃阿姨照顧呢,我晚上再作陪也一樣。”
而寧衛民更沒想到,分明知道自己是誰的黃靖華也是隨著說,“霍司長很重視你們皮爾卡頓公司在華夏的發展。也很關心你在日本開飯莊的事情。所以他的安排你就照辦吧,你們邊吃邊聊,時間足夠,可不要辜負了領導的關心啊。”
說完這話,黃靖華居然還親自給寧衛民倒上了一杯紅酒。
“這兩瓶法國的勃艮第的紅酒,是霍司長五年前買的,原本沒帶回來幾瓶,這已經是最后的兩瓶了。既然你是法國公司的雇員,應該也是喜歡吧?快嘗嘗吧,一定多喝幾杯。”
寧衛民驚訝地看著黃靖華如此高姿態的待客舉動。
盡管他心里很清楚,這位霍欣的親媽大概全是看在霍司長的面子上才能相逢一笑泯恩仇。
別看嘴上不說,心里卻未必真能像霍司長那樣原諒自己,但他也無法要求更多了。
不能不做出感激涕零狀,合掌道謝后再次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