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餐幾乎持續了三個小時。
都是京城老鄉,又是同行業的。
身在異國他鄉,和京城截然迥異的地方,自然有聊不完的話題。
這天寧衛民他們幾個無論吃喝還是聊天都很盡興。
吃到最后,就連曲笑也喝了三罐兒啤酒,一反常態的沒了矜持,愛說愛笑了起來。
不過時間一過晚上九點,無論從名譽的角度出發,還是從安全的角度出發,曲笑都得告辭了。
那不用說,自然得是寧衛民來送曲笑,充當護花使者。
“你訂的哪家酒店?我叫輛出租車送你過去…”
下得樓來,站在公寓大樓門口,寧衛民開口問。
曲笑忙擺手,“不用,不用。我訂的酒店在北千住那邊。離這里挺遠的呢。只要送我去地鐵站就好。”
“這樣啊…”寧衛民沒問為什么不住附近,想也知道是為了便宜唄。
他猶豫的只是不知地鐵的末班車多晚,怕曲笑趕不上車。
于是又問,“時間趕不趕?要不…我騎自行車送你去地鐵站,那樣還快點。”
這個主意讓曲笑聽了明顯心動,因為異性的自行車后座,對于這個時代所有大陸內地的女孩子,都是意義非凡的。
只不過相較而言,坐在自行車后雖然快意,可以眼下這種情況,要是選擇步行,顯然能和寧衛民相處的時間還會多一些。
于是沒多猶豫,精打細算的曲笑很快就拿定主意,她放棄了短暫的幸福,搖搖頭。
“我時間不趕,東京地鐵能到很晚的。我們還是溜達著吧…”
“那好吧。我們走。”
寧衛民不再說什么,在夜色的掩映下,和曲笑肩并肩的朝著地鐵站的方向緩步而去。
剛開始的時候,路燈并不亮。
兩人心態也很微妙,就那么默默地向前走著,誰都沒有說話。
他們影子在路燈下一會兒拉長,又一會兒縮短。
由于他們離得很近,有十幾公分的樣子,他們的身體不時就會碰在一起。
這種微妙氣氛實在令人心癢,明明環境是很靜的,但兩人的心里卻都莫名的有些心煩意亂。
一路上,也只有一個騎自行車的人從他們身邊經過。
而且有點莫名其妙的是,都騎出很遠了,這騎車子的人居然還回過頭望他們一眼。
不過一旦走出了公寓通往大街的小巷,那就大不一樣了。
夜晚的東京赤坂,就像是個點電不花錢的地方。
千姿百態的霓虹燈,不僅把天空照得五彩斑斕,通體透亮。
好像它還想把地皮照透,讓磚頭、水泥、木頭、泥土也放出光來。
這種如夢似幻的視覺刺激,一下子就讓兩個人的精神一震,感到情緒又抑制不住的興奮起來。
“真是漂亮啊!這里的夜晚真美。”曲笑發出由衷感慨。
“嗯,好是好,就是太費電。”寧衛民也對著夜空嘆息。
結果就這一句產生了巨大幽默感,對比剛才鄒國棟對寧衛民總是算計的評價,曲笑登時止不住的笑出聲來。
“寧哥,鄒總還真沒說錯,你怎么什么時候都在算計啊?”
寧衛民被她揶揄了一句,也立刻反應過來,
意識到自己好像是有點過分了,尷尬的打了個哈哈。
“我是有點多余了啊。一廂情愿替日本人操這沒必要的心。這事兒你可要保密啊。否則傳出去,我就得名譽掃地。別逼我滅你的口。”
“哈哈,不敢不敢。我保證不讓第三個人知道。不過嘛…第四個,第五個,更多的人,可就保不齊了。”
曲笑也順著寧衛民的話茬兒開起了玩笑。
不過隨后,她又真心的唏噓起來。
“這兒的人都瘋了,真拿錢不當錢。我也是納悶兒了,日本人就這么成天價的造,可居然還挺富,哎,寧哥,你說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經濟是可以傳導和膨脹的,有個詞叫‘財富效應’你知道嗎?”
“不知道,第一次聽說呢。什么意思?”
“簡而言之,就是指人們資產越多,消費意欲越強。越富就越愿意花錢。然后就會有更多的商品被生產出來,為各種各樣的需求提供多樣化的服務,社會就因此繁榮了。”
“好像是這樣的,不過什么時候是個頭呢?總不會一直這么下去吧?”
“聰明!你說的對,什么都是有頭的。好日子也一樣。不過原因那就復雜了,一句兩句也說不清。但我能保證,等到這一天到來,所有的美好都會結束,到時候日本人就美不起來了。”
“啊?會有這么嚴重?聽起來好像挺可怕的。日本人…他們自己就一點也不清楚嗎?”
“肯定有人清楚的,不過忠言逆耳,沉浸在幸福中的絕大多數日本人又有幾個愿意聽?聽了又愿意去思考,愿意去相信呢?”
說到這里,寧衛民看著單純的曲笑一臉認真的樣子,忽然笑了。
“哎,你瞧你,剛才還取笑我呢。現在怎么自己也操起這份閑心來了?你真想跟我討論有關日本的經濟問題?”
這下,曲笑也不由啞然失笑,頑皮地吐了吐舌頭。
“讓你抓到了,那咱們換個話題,就說說咱們眼前的事吧。”
“好呀,你說。”
“寧哥,明天我去流通中心幫你吧,我的假期放到22號呢,至少能留這里兩天…”曲笑踴躍地說。
然而寧衛民卻斷然謝絕。
“不不,剛才吃飯的時候,我不已經跟你說過了嘛。你就好好享受你的假日,我們這里用不著你,靠我們自己完全可以應付得過來。”
“別介呀,剛才聽你們說展覽會那么忙,我怎么能坐視不理呢?你瞧,我來的多是時候呀,這就叫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正好幫幫你們。你…是不是…嫌棄我的日語不好?”
眼瞅著曲笑一臉委屈樣,說著說著眼圈似乎都有點紅了。
寧衛民越發感到好笑,但也只能好言好語的勸慰。
“你想到哪兒去了?你日語水平比我都好呢。怎么可能嫌棄?我是為你好,覺得你看起來太疲勞了,確實需要好好休息。你想想,你要是生病了,我不但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的爸媽,更沒法跟你們隊里領導交代呀。其實想幫我還不容易?以后有的是機會。等你身體養好了,我可不會跟你客氣…”
原本曲笑還想再爭一爭的,可聽到最后,她不禁轉念又想。
也是,寧哥這拉桿旅行箱的業務才開始,很快餐廳也快開了,只要都在日本,日后的機會確實很多,又何必急于一時呢?
尤其鄒總還在這里,也許寧哥有什么顧慮。
總然是借口,那寧哥也一定有他自己的考慮,那么自己絕不會讓他為難。
這樣一來,曲笑咬了咬嘴唇,也就露出了燦爛如初的笑容。
“那…就說好了,有事需要我幫忙,你就給我打電話。”
寧衛民小雞啄米一樣的點著頭。“你也一樣,什么時候遇著難事了,不開心了,也別忘了你在日本東京還有一哥呢。”
“哈哈,好,哥,那我先謝了。”
“謝什么呀,要說謝,我得先謝你。今天專門來看我,買了那么多東西,又請吃又請喝,還讓你受累幫忙刷碗。”
“哦,沒事。應該的。你不是我哥嗎?”
“別這么說,哪有什么理所應當。要是在家,你爸媽都舍不得這么使喚你吧…”
“真沒事,我在家里也得做家務啊。你不會以為我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氣包兒吧?哼,又瞧不起人…”
“哎喲,瞧瞧我這張嘴啊,又說錯話了。算了,今兒腦子進水了,就不解釋了,越描越黑…”
“嗯,虛心認錯就好。別解釋了,好心說錯話本來就不用解釋,也不需要解釋…尤其一個大男人,非要解釋的話,那也是對女朋友呀,我又不是…”
尷尬就是這么突然而至的。
年輕男女之間相處,一不留神,總能造成荷爾蒙泄露事件。
原本開開心心聊的挺熱乎的人,就從敏感詞從曲笑嘴里冒出來的同時,他們忽然間意識到了什么,又都不說話了。
而且不知是不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兩個人的臉此時都明顯見紅。
好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比較接近目的地——地鐵赤坂站了。
于是隨即而來的道別和叮囑就成了化解氣氛尷尬最好的方式了。
在地鐵站入口處,曲笑停住了腳步,寧衛民也止步了,兩人轉向而立,面對面地站著。
曲笑先開的口。
“寧哥,我走了。”
“再見了,小丫頭。路上小心,到了住處給我打個電話。我好放心…”
“我沒那么小,你比我也大不了幾歲。”
“大幾歲也是大啊,難道沒幾歲,你就可以不尊老,否認事實了?”
“充大輩兒可沒好事。總這么老氣橫秋的,寧哥,你會未老先衰的。”
“喲,你這小嘴兒,可是越來越厲害了。跟誰學得?”
寧衛民望著曲笑樂了。
也不知為什么,忽然就想起了她過去穿著重文門旅館的制服,干前臺時遭遇蠻橫客人時,慌張膽怯的樣子。
別說,這丫頭還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
過去那個樸素的姑娘已經變成了時尚天橋的一顆星了,如今可以隨時隨地發出光彩奪目的自信之光,讓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
寧為民不知道自己的心態是不是有些奇怪,是不是屬于變態。
但他看著自己親手捧起來的曲笑站在眼前,的確有一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快樂。
不過話說回來,培養出這么一個模特大賽的冠軍,也是真累啊。
今后恐怕就是他真有了自己孩子,為自己的后代鋪路搭橋。
恐怕也不會趕上今天這份栽培曲笑的心思了…
曲笑當然不知道笑呵呵的寧衛民心里在轉悠什么心思,她也并不急于走。
臉紅著望了寧衛民片刻,然后看著自己的腳尖,這才吞吞吐吐地說,“…有件事,我還沒說呢。想…問問你…”
寧衛民這時候反應過來,認真地看了曲笑一眼。
她在燈影里的樣子是溫順的,如一棵柳枝在風中搖擺著。
從頭到腳都是那么溫柔,但靦腆依然不改。
“啊,還有事?那你說唄…”
曲笑用腳尖無意識地踢著地面,這個動作又讓寧衛民忍不住想要笑!
但他此時此刻只能強忍,生怕小姑娘落不下面子來。
曲笑則因為低著頭而毫無察覺,只是自顧自囁嚅地說,“日本新年就像咱們的春節,假期比較長。這你知道的啊。我們從12月24日忙到元旦前就沒事了,就能回家了。不過今年我們這些人,差不多有一半人提出想要留在日本,等春節再回去。所以帶隊領導也不統一訂票了,說誰愿意回誰回。回去的報銷機票,留下的每人發三萬円日幣。我就想問問,新年你是怎么安排的,你要回京城嗎?還是留下待在東京?”
“我呀…”寧衛民沉吟了一下,“我其實挺想回去一趟的。在這兒好幾個月了,我還挺想家的呢。”
“那我們結伴一起走吧?機票我來訂好了…”
曲笑忐忑的提出了邀請,眼睛眨也不眨望著寧衛民。
一臉期待的神色說明了她很怕被拒絕。
寧衛民想了一想,感覺一起走也好,還能有個伴兒,就爽快的答應了。
“那行。一起走。”
曲笑立刻雀躍起來。
“太好了!那我訂票吧。我們哪天走?”
“1月2號吧,我怕萬一有事,還需要時間上留點富裕。”
“嗯,那我就訂1月2號的票了。”
曲笑痛快答應后,繼續追問。
“那怎么會合呢?是我找你來,還是你找我?”
“我找你好了。要是時間早的話,也許我月底就過去了。或許還能有空逛一天京都。”
“嗯,我一定當個稱職的導游。寧哥,到時候見。”
“到時候見…”
飛快地望了寧衛民一眼,突然間曲笑,從包里拿出一個東西塞到了寧衛民的手里。
然后很好看地一扭身子,向地鐵口里跑去。
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寧衛民才搞清楚手里是什么東西。
那是一條手織的黑色圍巾。
也是在這一刻,他心里好像有什么東西破土而出,發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