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簡單的加法,呼之欲出的答桉,讓鄒國棟再度激動了,他完全無法保持澹定。
「天啊!要按你的算法,這薩莉亞的毛利,至少也得百分之六十啊!」
「嚇人吧?」
「可…這怎么可能呢?這家餐廳的毛利簡直都要超過咱們的馬克西姆餐廳了!就靠這么廉價的飯菜?」
「怎么不可能啊!人家的成本都是合理合法節省出來的。既不需要馬克西姆那么高品質的進口食材,又不需要廚藝高超的廚師和懂外語的服務員。一切都力求簡潔化,就連員工素質都如此。薩莉亞雇請的員工,簡單培訓一下就能上崗。沒看連點菜都是顧客現在這種單子上圈好,然后服務員再來確認嗎。所以這兒員工,只要能把為大眾點菜、端盤子、打掃衛生這樣簡單的工作干明白的就足夠了。這就叫樸實無華。」
「還樸實無華?你可真有詞兒啊。我只覺得可怕。眼前的這一切都在告訴我,這薩莉亞的日本老板實在太厲害了,居然能把算盤打得這么精。他的餐廳弄出來的飯菜,成本居然比老百姓居家過日子在家自己做飯還低。這還讓其他同行活不活了?好在這日本人眼睛高,還看不上咱們國家的市場,沒去咱們京城攪和啊。否則的話,那京城的餐飲行業還不全亂套了。起碼西餐業肯定不好做了,得受到多么嚴重的沖擊啊。那樣天下大亂的局面,我簡直不敢想象…」
鄒國棟越想越怕,心里是哇涼哇涼的啊。
不過寧衛民卻知道他是驟然心驚,還來不及細琢磨。
于是主動拾漏補遺,出言好聲勸慰。
「過慮,過慮了。鄒總,其實沒那么嚴重。你看這日本的西餐業也沒有讓薩莉亞搞亂啊。畢竟人是有多重需求的。商務宴請的高端市場,薩莉亞是肯定分不走利潤的。真正的外國人,也會對這種不正宗的西餐嗤之以鼻。像咱們要宴請客戶,就沒法帶人家來吃這種西餐對不對?還有啊,薩莉亞能這么節省成本,也是占了地利。如果這家餐廳要去了咱們京城,就沒這么便當了。好多事,也只有咱們這樣的坐地戶才能辦成。」
「另外啊,光怕沒用,咱們還是得想辦法扼制它。我這不是帶你來了,老祖宗的話怎么說的來著?師夷長技以制夷!其實這竅門也沒什么,捅破了就一層紙。只要咱們學到手,先在國內干上了。咱們就占據了主動權和先發優勢,只能是讓其他的企業沒路可走。以后國內,誰再想憑低價和咱們競爭都沒戲。哪怕日后薩莉亞看上咱們國內的市場了,真想在咱們京城落地生根,那也不容易了。誰讓咱們已經讓老百姓先入為主了呢。」
這些話倒是管用,鄒國棟聽著是那么回事兒,輕吐口氣,點了點頭。
寧衛民適時又敬了一下酒,但隨后的話,可就有點捅人心窩子了。….
「鄒總,你別怪我揭傷疤啊。相比較薩莉亞的樸素和接地氣而言,咱們的美尼姆斯就顯得華而不實了。法式簡餐?你說簡在哪兒了?那不是說把法餐里的高檔菜剔除,菜單上只賣部分馬克西姆餐廳的廉價菜肴就算簡餐。也不是多出幾款三明治就算簡餐的。哪兒會有那么簡單。而事實就是,美尼姆斯菜品的價格照樣讓普通人見了要跑,不懂得吃西餐的人照樣在美尼姆斯會覺得發憷和麻煩。」
「對了,我不知道你注意過沒有。反正我每次去美尼姆斯的時候,都發現餐廳安靜得像沒有人。這不是因為我們的顧客素質高,而是因為顧客們感到拘束。所有客人在美尼姆斯用餐都小心謹慎,說話都不好意思大聲。你想想看,一個讓人待著不舒服的餐廳,一個讓客人無法感到放松的餐廳,怎么會買賣興隆?所以呀,這就導致咱們公司旗下的兩家明明同樣經營法餐的餐廳,在營狀況上出現了明顯的差距。馬克西姆餐廳別看貴,可高端人士已經認可了,
每天爆滿,買賣好得不行。而美尼姆斯屬于高不成低不就,高端人士看不上,一般人又吃不起,來一次就能被嚇跑。長此以往下去,就是一勝一敗的局面。美尼姆斯虧損的日子很快就要來了…」
毫無疑問,話說到這里,才算是觸碰到了今天這頓飯的核心本質。
那就是要不要效彷薩莉亞的模式去改變美尼姆斯的經營模式。
鄒國棟沉吟了一會兒,因為前面的鋪墊足夠,又有親眼目睹的薩莉亞在眼前,他倒沒覺得寧衛民在擠兌自己。
但這個決定也不是那么好下的,許多問題他也得仔細斟酌和權衡。
「衛民,你的意思我明白。我承認,你說的有一定道理。而且今天我也親眼目睹了薩莉亞的經營狀況,堪稱商場奇跡,讓我獲益匪淺。可問題是,馬克西姆餐廳和美尼姆斯餐廳是雙子星啊。兩家餐廳兄弟一樣的聯手方式在許多國家都獲得了成功。這也足以證明這種模式是成功的。何況馬克西姆餐廳開辦之初也僅是保本而已,差不多等了有半年,才等到了成功。那么有沒有可能,是你情緒有些過于悲觀了。也許再等一段時間,美尼姆斯的情況也會好轉的…」
「鄒總,恐怕不是我悲觀,而是你太樂觀了。」
對于鄒國棟不切實際的奢望,寧衛民嘆息著搖搖頭,隨后據理力爭的反駁。
「你所說的‘獲得了成功的許多國家,都是西方國家吧?你要搞清一點,歐美和我們的差距不僅是經濟上的,還有文化上的。美尼姆斯主打的是咖啡文化,這種文化連咱倆都沒有完全吃透,無法完全適應。你能指望咱們京城的老百姓迅速接受?大眾能毫無阻礙的養成這種餐飲習慣?不可能的。」
「恕我直言啊,華夏和法國雖然是世界上最懂美食的兩個大國。但據我看來,在飲食推廣上,全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就是一開始從高端飲食下手,中法擁有多么復雜的飲食文化啊。我是京城人,對八大菜系也只勉強了解個川、魯、粵而已。那外國人能懂多少?我們總想把最好的東西給別人看,可欣賞這些東西也是有文化門檻的。你說,要是別人的水平不夠,都不懂得欣賞,反而無所適從,又怎能享受呢?」….
「相反的例子也是明擺著的。像肯塔基、麥當堡這樣的美國快餐,還有這薩莉亞就做的很好,直觀,簡單,文化符號明顯。雖說是異域食品,但味道濃郁直白,讓大眾喜歡。盡管品種單調,卻能讓從沒接觸過的人一看就明白,所以這些東西才會像病毒繁殖一樣迅速推廣開。走到哪兒都能打開局面。完全可以說,美國人是無心插柳,沾了沒有文化的光。我們要想實現這種效果,那就得把復雜的東西簡單化。就像教小孩子一樣,讓顧客先對簡單的,能理解的產品感興趣了,再推出更復雜,更純正的東西。總得循序漸進啊。」
「對!你說的對,你說的都對。說心里話,我也是這么想的。」
寧衛民的話,鄒國棟確實聽進去了,甚至可以說,他幾乎已經被說服了。
如果不是一些難以解決的客觀問題依然存在的話。
「可我擔心,宋總這關好過,咱們大老板那關不好過啊。你想想卡頓先生的脾氣,老頭子別看平日挺好說話,可工作中也有暴君的一面,尤其認準的事兒從沒變過。馬克西姆和美尼姆斯都是大師為了宣傳法餐品味,追求格調的東西。你知道的,打餐廳開辦之初,大老板就說得很明白了。不怕賠錢,寧可虧損也不降價。那怎么可能讓你把菜肴改成薩莉亞這樣通俗的大眾西餐?我簡直無法想象,可麗餅、法式海鮮濃湯和油封鴨,如果經過這種類似薩莉亞的簡單化改造會是什么樣子。卡頓先生到時候會不會認為我們在糟蹋法國的飲食文化。老頭子絕對是要大發雷霆的…」
鄒國棟的顧慮不能說不對 ,寧衛民其實非常能理解。
何況換位思考一下,他自己上輩子就對美國賣假中餐的熊貓餐廳是深惡痛絕的。
對于那種只顧賺錢,完全媚洋的糟改,恨不得啐上兩口。
他完全能夠想象大師本人的感受,如果對他的主意表示反對和厭惡也是人之常情。
于是他想了想,干脆出了個變通的主意。
「要不然這樣吧,我們就不拿美尼姆斯來改造了。索性徹底拋開雙子星,干脆推出一個全新的,由咱們華夏公司自主的西餐品牌。比如叫‘大鐵塔,呀,或者‘可麗可麗,什么的,只要能讓顧客和皮爾卡頓公司的法國風情產生聯想,但又不完全等同就行。這樣的話,菜譜也不需要拘泥于法國代表性食物做文章了。那就立足于世界,選擇完全自由了。而且這么干,也不會影響馬克西姆和美尼姆斯的格調和品牌形象,卡頓先生總不會介意了吧?」
鄒國棟聽聞眼睛就是一亮,隨之又是一拍巴掌。
「這倒是可以。只要不碰美尼姆斯,我覺得卡頓先生應該不會反對的。別說哎,你隨口給起的這倆名兒,作為連鎖店的牌子,還挺夠味兒的。真要是這么一來,馬克西姆做高端,美尼姆斯的定位在中端,我們自己的品牌就把低端市場給占有了。那就是完全覆蓋了京城所有的顧客群啊。而且關鍵是低端市場反而是消費能力最龐大的,我覺得吧。咱們只要能把西餐的價錢打到平均消費八塊錢一個人。就足以讓義利快餐傻眼,讓老莫和新僑肝兒顫,引得全京城的年輕人跑來嘗新鮮了。可…可問題是,好是好。這錢從哪兒來啊?」….
說著說著,剛高興起來的鄒國棟很開又皺眉頭了。
「這可不是小數啊。照薩莉亞這種玩兒法,指望的就是薄利多銷。在降低成本的同時,還得追求時效。當然門店也是越多越好。像咱們國內房租本身就低,西餐競爭環境也不算艱難。那開店還是鬧市合適。所以前門、西單、東單、鼓樓、王府井這些鬧市區都得來個店吧?重文門怕也得來一個,否則區政府的面子也不好看。機場、火車站是不是得爭取一下?你看,這就多少個了?」
「再加廚房得是一個超大的場所,運送還需要帶冷藏車廂的汽車。搞半成品餐飲餐具和杯子什么的都得訂制。還需要大量加熱和冷藏設備。關鍵是要想保證食品原料供給,單指望天壇的溫室大棚可沒戲,那跟京城供給口兒簽訂的就不會是小單。咱就保守估計一下,按六個店面,一個百人規模的中央廚房,兩輛冷藏車,兩輛普通運輸貨車,這最起碼的基礎數目來算,我覺得這事兒吧,沒個五百萬可辦不下來。這相當于憑空咱們要造出一家大型的餐飲公司來。」
「這還不算雇人和培訓員工,以及日后維護的成本呢。咱們公司的營收情況你也知道,如今發展的不錯,錢是有的,可目前都換成日元壓著呢。我和老熊成天琢磨的都是怎么搪外債,怎么晚付給別人錢,給銀行按時交付利息。現在公司全靠咱們店里的每個月賣出去的現金收入維持著呢。也就勉強持平吧。還有你那個拉桿旅行箱量產的事兒,這也需要占用資金,宋總還讓老熊保證至少拿出一百萬投在生產上。所以一年之內,實在沒有額外的財力做別的事兒了。眼前這種情況下,如果你還要讓我們調出五百萬干這事兒,那就和咱們蓋大廈的計劃形成沖突啊。非要硬來的話,最終到底劃算不劃算,我真吃不準…」
鄒國棟的苦衷是明擺著的,這確實不能怪他,資金問題還是相當現實的。
他能看到這一點,提前想到實際困難,這是好事,能說明他不是草包。
商業往往有時候是這樣的,雖然是好機會,可要是不湊巧的時候,也能讓人手忙腳亂。
那么這種時候就得面臨取舍,正所謂魚與熊 掌不能兼得。
只不過鄒國棟沒想到的是,寧衛民的思慮比他更周密,對財力上困難,其實早想好了解決方案。
等他剛一訴完苦,馬上就給了他一個驚喜。
「哎呀,說什么呢。不就是錢嘛。這好辦,我早就給你想好了。」
「什么?你這兒吹呢,五百萬你說變就能變出來?」
「我吹什么啊!提醒你一句,你這趟來日本目的是什么?」
「我…我不是配合你跟日方簽合同來嗎?」
「著啊!那簽了合同,日本人就得給咱錢啊。我都跟日本公司管財務的石川說好了,他答應最起碼也得給咱先匯五億円。只要順利簽約,最晚元旦前就到位。而下一筆款子還是五億,只要辦廠的工業用地批下來,日方就匯。五百萬人民幣那不是小意思嗎…」….
對寧衛民口出大話原本就不信的鄒國棟,此時更是眉頭緊鎖。
「不對不對,那錢既然是辦廠的,怎么好挪作他用啊?你這想法可要不得,弄不好財務犯罪啊!」
然而寧衛民笑了,隨后一番話終于把事兒給說透了。
「哎喲,我也懂法。沒讓你挪用啊,何況我也不傻。那可是日元啊,咱在國內多放一年,就能再多兌一倍的人民幣。干嘛撒手啊?這匯率掙得比開餐廳都掙錢。我連答應給石川和高田這倆家伙的好處,還得從匯率里出呢。我是說,有了這筆錢,你其實就等于已經把這五百萬掙出來了。一年之后,哪怕這餐廳咱干賠了,這虧掉的錢,咱也早通過匯率賺出來了。這不就立于不敗之地了嘛。」
「至于開餐廳這事兒吧,在這樣的前提下,也不用耽擱,反正這事肯定不會弄出窟窿來了。你還怕什么呀?你這樣,找壇宮的張士慧,天壇園長,還有服務局喬萬林幫忙解決資金。年息百分之三十借一年,他們肯定樂意。他們現在業務全上正規了,買賣都火著呢。尤其是天壇,早就發了。」
「雖然我走之前,拉著他們也一起囤了日元,可到春節過后,那都有半年了。他們幾家的儲錢罐肯定就滿了。回頭我跟他們再說一聲,保準沒問題。還有那北極熊廠,我們可以和他們搞聯營合作啊。所有冷飲都走他們的貨,你的貨款就輕松不少…」
聽到寧衛民原來是這么給安排的,鄒國棟算是茅塞頓開了。
他一琢磨,好像還真行啊。
委實頭頭是道,哪兒哪兒都周全了,確實沒什么阻礙了。
于是也不含湖了,把杯子一舉,回敬寧衛民。
「得,這事兒,就這么地了!這杯酒喝了,這艘賊船呀,我也跟你上了!」
寧衛民也是高興,投桃報李的回應。
「好,痛快!鄒總,就沖你這份信任。這頓飯之后我再給你加個節目。咱們一會兒啊…歌舞伎町街去…」
但這一句,明明是好意,卻嚇得鄒國棟都被酒嗆著了。
他咳嗽了好一陣,才恢復語言能力,但還是臉色發白,一個勁擺手。
「別別別!不去不去!我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了,你小子可別坑我!」
「這有什么呀!」
寧衛民對鄒國棟這么緊張和忌憚不免感到意外。
「你是不是誤會了,我又不帶你去干什么。就是看看資本主義燈紅酒綠的一面嘛!那兒就是個比較特別的旅游區,還有歌舞表演,咱們看看表演嘛!」
「那也不去!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出國前,也是備過課的。」
鄒國棟跟著由衷的唏噓。
「我可不像你,早就沒戲唱啦。年輕人。你多好啊,沒人管著,沒人看著,沒人查崗。我出國前,我老婆可沒少給我 做思想教育,都給我劃好圈兒了。說什么錯誤都能犯,那方面絕對不行。我呀,一會兒還得給她打電話匯報情況呢。行啦,待會兒咱就回吧,我還得把今天的見聞記錄一下呢,免得忘了…」
如此,寧衛民自然不好勉強了,唯有在心底暗笑不已。
領導!這你可就怪不著我,不給你安排了!
鑲黃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