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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章 撞克了

  下午兩點半。

  一陣緊鑼密鼓的武場“打通”響徹云霄,宣告了天壇新春游園會下午場演出的正式開始。

  隨后,在武場的“高通”中,撿場人還撒了一把絢爛的“吊云”火彩。

  直至此時,由“架子花臉”扮的王靈官,在幽深的門洞內高喊了一聲“嘿!”

  這第一位演員才在萬眾矚目中,于耀目的火焰和煙霧氤氳中上場亮相。

  今天的王靈官只有一位,但還是曾經站在皮爾卡頓京城飯店發布會舞臺上的那副神氣打扮。

  穿紅靠,但不扎靠旗,戴紅色扎髯,勾紅臉,眉心畫一豎眼,左手挽袂,右手持靈官鞭。

  與背后大紅色的成貞門,以及透過成貞門的門洞,所看到的祈年殿,形成了完美的比照。

  再后,隨著武場起“走馬鑼鼓”,扮演靈官的演員一板一眼的做起了舞鞭,挽袂,跳躍等舞蹈身段。

  “好!”

  “好!

  “好哎…”

  臺下的觀眾們狂熱。

  由于第一個演員的亮相出場實在太過驚艷,大眾的興奮點幾乎一下就被點燃了。

  這里就是成貞門前的搭的大舞臺,正對著回音壁后院墻。

  正因為是天壇新春游園會最主要的舞臺表演區,這里早在演出前十分鐘就已經成了人山人海的樣子。

  饒是地壇那三位,是準時準點的趕來,也算是晚的了。

  現場足有近萬人,他們都被前面的人堵在距離舞臺十幾米遠的位置,只能隔著大老遠從側面觀看舞臺上的場面。

  不過好就好在天壇園方考慮周到,把這舞臺搭得夠大,也夠高。

  以中間門洞的寬度延長出十米來,高度足足一米二呢。

  無論臺下站了多少觀眾,有多少密密麻麻的人頭,甚至許多人的脖子上騎著孩子,都不影響后面的人看臺上的節目。

  等靈官念完了凈臺咒,照例擺了個劈空架勢后,抬手一招。

  表面上由舞臺上的靈官做法,實際上還是撿場人員所釋放的一束龐大火彩劈空飛出。

  然后端端正正,不偏不倚,落入舞臺前提前放好的聚寶盆中。

  要知道,這次聚寶盆里可不光是錢糧元寶了,還放了鞭炮。

  現場頓時噼里啪啦一陣亂響,火光洋溢,喜氣洋洋。

  “好啊!好…”

  不能不叫好!

  就這兩手跟變魔術一樣火彩,誰看誰都得拍巴掌!

  就連地壇的三位都控制不住,情不自禁隨著大眾一起鼓掌。

  司機可能太過興奮,甚至趁人不備把手指放進嘴里,吹了一聲悠長響亮的匪哨兒。

  至此,靈官成功博得頭彩,完成任務順勢下臺。

  隨后就換成了天官和財神并肩出場,非常自然地完成了演員的轉換。

  沒人不喜歡熱鬧歡快的場面,國人如此,老外亦然,特別是孩子們。

  《靈官開臺》演完,接上的《跳加官》、《跳財神》兩出帶面具的儀式劇雖短,卻有濃厚的幽默喜氣。

  在那獨特的樂曲聲中,當那兩位白臉的胖神仙們在臺上舞來舞去,詼諧地向臺下各個方向打著“招呼”。

  看到這些神仙一一所展示出“風調雨順”、“天官賜福”、“福壽康寧”、“財源廣進”、“恭喜發財”的條幅。

  不但國人歡呼雀躍,沒完沒了的喝彩。

  外國人在鼓掌之余,拿著相機一通狂拍。

  許多年紀很小的孩子也恨不得參與其中。

  那些坐在爸爸脖子上的兒童們,哪怕不懂其中的含義,可也被現場熱烈的氣氛所感染。

  那一張張的小臉上,不但滿是贊許和仰慕,而且小手直拍巴掌,看得認真又投入。

  只是天官、財神和靈官的扮相有點不一樣,他們的臉不是畫的,而是戴著一個白面具。

  所以多少有些死板之氣,也就難免有些膽小的孩子會感到害怕。

  像地壇三人旁邊,就有一個騎在爸爸脖子上的小男孩表達了膽怯。

  “爸爸,爸爸,別看了,咱走…”

  “為什么啊?走?這么熱鬧,你怎么不想看了?”

  “我…怕,這些臺上的人樣子太怪了,還戴著白面具…”

  “嘿,你可是男孩子,膽子怎么這么小呀。這是賜福的天官,還有財神,知道嗎?都是帶來福氣喜氣的神仙,有什么可怕的?他又不是鐘馗?”

  沒想到這話,倒讓旁邊一個老人見笑了。

  “這位,真讓你說著了,天官和鐘馗就是一個人。鐘馗是終南山的一個落第進士,豹頭環眼,相貌猙獰,是他做鬼以后的樣子。其實這跳加官啊,在有些地方就叫跳鐘馗。”

  跟著,老人又接茬對坐在爸爸脖子上的孩子說,“不過就是鐘馗,咱也不用怕。鐘馗死后依舊是忠臣,要‘誓與陛下除盡妖孽’,是個深受老百姓喜愛的大鬼判官。孩子,你好好看看這天官,那就是鐘馗做進士的模樣,雖然臉上是死板的白面具,可一雙眼睛笑瞇瞇地彎成了月牙兒,透著濃厚的人情味呢。你再看那‘連升三級’的橫幅,他打出來就是專為了保佑你的。趕明兒你要上了學呀,保準兒是個好學生。興許從一年級直接跳到四年級哪…”

  這么一說還真管用,別說旁邊聽見這番對話的人都笑了,當爹的聽了心里美滋滋的,就是那孩子自己也有點害臊了。

  還似乎真感覺到了那面具生的生命力和親和力。

  很快,他也羞澀笑起來,和別的孩子一起拍手了。

  “幸遇堯天舜日,喜麗日佳辰,花紅柳綠鳥和鳴,莫負春光一瞬。漫自品紅品綠,須教協律調音,玉振金聲諧節奏,千年萬古長春!”

  天官和財神跳完,原本僅僅是完成開場儀式的報臺詞,沒想到,又引得眾人齊聲喝彩。

  不為別的,主要是這位拿著喇叭和紙稿念詞的人非同一般,那可是大明星劉曉芩啊。

  而且她還不是一個人登臺露臉,與她同來的還有如今京城最受歡迎的男女對唱的歌唱演員——王潔實和謝麗斯呢。

  這是遠遠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驚喜,那真是撈著稀罕啊!

  也不知道多少人不約而同的生出一個共有的想法——今兒可算是見著活的了!

  所以盡管老外無動于衷,甚至有點莫名其妙,可現場的京城百姓群情激動,氣氛簡直燃爆了。

  尤其在她們三位依次說完節日祝福,對大家鞠躬之后,即將退場的時候。

  觀眾們都忍不住紛紛鬧了起來,誰都不甘心,劉曉芩、王潔實、謝麗斯就此離去。

  于是眾口一詞提出要求,他們必須加演節目。

  也不知道誰帶的頭,現場忽然響起了“來一個!”、“來一個!”的群體呼喚。

  這樣的眾志成城讓外國人目瞪口呆看傻眼了。

  而劉曉芩他們仨卻是重情難卻,不得不現場碰頭商量了一下。

  最后終于決定,由王潔實和謝麗斯清唱了一曲《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盡管是沒有伴奏的現場清唱,效果不佳。

  但這首歌有老牛,有牧童,應時應景,尤其又是演員們大冷天中勉為其難的,還是讓觀眾們感到了誠意。

  于是一曲唱吧,掌聲如雷鳴啊,心滿意足的觀眾們齊聲叫好,都有一種“賺了”的感覺。

  可壓根根本沒人知道,什么勉為其難啊,其實這是寧衛民和劉曉芩碰過意見后,故意導演出的一出戲啊。

  原本王潔實和謝麗斯就要登臺演唱的,但因為現場沒麥克風,缺乏演出條件。

  大家都擔心觀眾不滿意,才不得不采取了這樣一種“被迫演出”方式。

  說白了,這就跟買古玩的道理一樣,不論多便宜,也得往下殺殺價。

  果不其然,沒人挑剔,反而獲得了超出演出質量的良好反饋。

  這叫什么?

  這就叫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而至此,地壇的三人組也算是真正的心悅誠服了。

  別說司機一個勁兒跟著喊“牛X”了!

  就是書記和副園長的談話,也不再避諱和掩飾,彼此對天壇新春游園會整體方案策劃的服氣。

  不論他們今天來天壇的初衷是什么樣的,可打這時候起,他們甘拜下風已經成了事實,學習心態占據了情緒的主導。

  “哎呀,咱們怎么就沒想到呢?把國粹也可以搬到廟會上來啊。這京劇的曲目多少呢,這就是過去高門大戶的喜慶堂會啊!多高雅,多喜慶,多熱鬧!比咱們的雜耍游藝可品味高多了!”

  “書記,其實演出質量上倒是各有千秋,京劇是好,可咱們的雜耍游藝也不差,畢竟娛樂性要強些。更受民眾的歡迎。可價格上咱們還真是吃虧了。現在有了電視,京劇團的日子都不好過了。他們聘人大概十塊一天都有人來,咱們可是最少的三十,有名氣的都上百了。再看看天壇賺錢的法子,我不得不說,人家背后這高人,是把好算盤啊。”

  “不光算盤好。我看樣樣都比咱們強。滿盤皆輸啊,你承認不承認吧?我也不情愿是這樣的結果。可不服不行,而且還真不怪別人,就怪咱們自己,這知識、演技、心思上跟人家差太多了啊。”

  “您都這么說了,那我也不怕丟人了。沒錯,我承認,這天壇的活動辦得太絕了,咱們的策劃和組織上,都和人家有較大差距。可我現在就是想不通,這些主意都是誰給出的呢?您說是那外資企業皮爾卡頓公司的人,可洋派兒的人,他不能這么懂咱們京城的事兒啊。”

  “對,你說的有道理。關鍵是外資企業全是年輕人啊,也不可能有上歲數的專家啊…”

  得這么著,越想越岔子了。

  接下來的節目,愈發惹人喜愛。

  原本還有人認為,這表演熱鬧是夠熱鬧了,吉祥是夠吉祥的了。

  氣派也夠氣派的了,連大明星都請來了嘛。

  可好像還缺那么點賞心悅目的聲色,缺了點詼諧幽默的趣味。

  結果沒想到,后面緊跟著就是倆小段兒——《賣水》和《小放牛》。

  這倆節目不但讓人耳熟能詳,雅俗共賞,而且花旦,武旦,武丑全有了。

  那演員的扮相不但漂亮,唱念做打演得也精彩。

  尤其是詞兒好,而且曲調悠揚,朗朗上口。

  《賣水》的梅英唱盡了一年四季十二月的花名兒。

  《小放牛》呢,戲里除了暗藏了一頭牛,得以應年景之外。

  村姑和牧童的對唱,更是涉及天文地理和神話傳說,再精彩不過的了。

  別說連孩子都聽得津津有味,有的小孩一時興起,竟然萌生出想要學戲的愿望來。

  許多原本就不聽京劇的男女青年,甚至也因為這兩出戲對京劇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

  不少人忍不住跟身邊懂戲的人搭顧話來討教戲名,打算有機會再好好聽一聽。

  這樣的效果,已經完全超出幕后策劃者寧衛民原本的預期了。

  再之后又插入了十五分鐘動感十足的模特走秀。

  如今雖然服裝表演已經成了普羅大眾的常規表演,和服裝有關的單位都在成立模特隊,電視上幾乎什么晚會都有這個環節。

  可除了皮爾卡頓,絕沒有一個單位有能力組織冬天戶外走秀的。

  皮爾卡頓和中芭合作辦學的水平怎么樣姑且不論,就說這節目在冬天具有稀缺性和壟斷性,就夠讓人大呼小叫,換來熱烈掌聲的。

  而最終在牛魔王和鐵扇公主表演之后,這場節目以及太獅和少獅同臺共舞而結束。

  現場的觀眾們,這才依依不舍的,帶著一份意猶未盡,帶著對精彩節目的回味,從成貞門離開。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舞臺上的演出結束可并不意味著后面真就沒的可逛了。

  別忘了天壇公園游園會還有南線和西線呢,那兩條線路才是百姓消遣的場所。

  地壇公園來的三位是不去不知道,一去嚇一跳。

  他們一過了回音壁,發現居然又是另一副場面。

因為裝飾的彩牌樓居然比北邊的大了一倍,那是五門式樣,六個門柱的  而且游客太多了,全都拖家帶口的,幾乎多到了人都堵著,走不動的地步。

  光民警抓住的小偷就有七八個人,全都銬在免費茶攤的邊兒上。

  這樣一是可以震懾宵小,二是給游客們提個醒,這里還是有危險的。

  另外,商家攤販也太多了,什么風味小吃,年俗禮品啊,全在這里。

  原本地壇公園自以為慧眼識珠,只有他們今年引進了獨具特色的烤羊肉串。

  沒想到還沒進小吃街,就聞見了烤羊肉串的味道。

  走進一看,居然是壇宮飯莊的人打著“滿蒙燒烤”的字號,賣著各色烤串。

  除了羊肉串,什么雞肉串、脆骨、小腰子、五花肉、烤大蒜、烤土豆都有。

  其中也不乏一些經營服裝百貨、日用品和食品的知名廠家。

  像什么花花公子、香榭麗舍、國風運動服,那都是款式好價格能被大眾接受的服裝,簡直賣瘋了。

  利生體育用品商店的回力球鞋,貝貝球、籃球也很搶手。

  仁和酒廠”的“菊花白”也借著天壇游園會宣告重回京城市場了。

  “北極熊”的各色罐頭還有他們為天壇制作的“祈年殿雪糕”更是賣瘋了。

  就連前門“大碗茶”商貿公司也摻和來了,如今人家已經不賣大碗茶了,而是賣他們店里的布料和化妝品。

  而且公園的人真沒誆人,確實越往南邊走,東西就越便宜。

  走到天壇圜丘,糖葫蘆都成了一毛五一串的,風車也就值個五毛八毛的。

  還有賣處理服裝的,賣便宜香煙的,居然比正常的商店甩賣還實惠。

  西邊就更有意思了,這邊也有特色照相。

  天壇居然弄來了幾匹馬和盔甲武器,守在西天門租給游人扮上拍照,一位兩塊。

  真正等到地壇的三人到了這兒,他們已經沒心思逛齋宮了。

  因為他們再度發現了更大的新鮮事,西天門外幾乎已經修成了一個動物園。

  什么梅花鹿、狍子、小羊、小馬全養在這里,不但可以讓孩子用干草喂,而且還能付費騎馬,兩塊一圈兒。

  特別是還圈出了一個表演區,定時定點,由京城雜技團的人做訓狗表演,和其他動物演出。

  甚至就連這兒的商品都不一樣,賣給孩子的可不僅僅是普通的玩具了。

  還多了可以戴在頭上的小牛犄角,系在腰間的牛尾巴,以及可以當手套戴的老虎爪子、獅子爪子。

  總而言之,逛到最后,地壇這三位全沒了再琢磨哪兒是亮點,總結該怎么效仿的心氣兒了。

  因為他們發現處處可學,處處都是亮點,所以就先一門心思的逛唄,一切等回去再說了。

  可即便這樣,真到了下午五點的時候,他們也是腳疼人累。

  別說帶來的膠卷全拍完了,就連身上的錢也花完了。

  沒辦法啊,可買又想買的東西太多了,不光便宜的還是貴的,他們都想買,結果就成了剁手黨。

  不說別的,就拿壇宮的餑餑禮盒舉例吧。

  那就五塊錢一盒呢,價錢是夏季禮盒的三倍。

  可他們還真不能說不值,因為那盒子就和慣常的硬紙盒子不同。

  壇宮的糕點禮盒是木制長方形的,表面糊有紅綿紙。

  正上方有一蓋兒,可以拉出來,推進去,特別傳統。

  木盒里內鋪了細紙,又用硬紙板分八個格子。

  里面的東西,分別是打糕、粘糕、金糕、起子饃、奶卷子、搓條餑餑、豆面餑餑、酥油奶餅。

  除了金糕,這八樣組合里,幾乎沒有一樣是糕點店里能買到的。

  而且好幾樣餑餑是奶制品的,他們從來就沒見過,自然成本就高,就賣的貴。

  哪怕再貴,也忍不住要人手一份。

  可這么一路逛了下來,他們三人如此消費的結果就不免讓人尷尬了。

  因為買了一堆東西,等臨走的時候,司機忽然一摸兜,發現居然連付停車費的錢都沒了。

  想想吧,這三位每個人手里提拉著自己的大包小包,挨個翻兜,卻湊不出五毛錢,那是什么滋味。

  好在就在幾個人苦笑著合計之際,副園長眼尖,忽然從人群中認出來一個熟人來。

  他趕緊叫了一聲,追了過去,滿心以為得了救星。

  可事兒就是這么絕,走到跟前和熟人剛寒暄幾句,都沒等副園長提出借五毛錢的事兒來,那位倒是滿臉羞慚的搶先開口了。

  “那…什么,方便借我幾塊錢嗎?今兒來逛,一沒留神花禿嚕了,我還有個字帖想買…”

  副園長當時就覺著今兒自己是撞克了!

  真特么邪性啊!

  這叫什么事兒!

大熊貓文學    國潮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