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裝體驗項目一炮而紅,大受歡迎!
擺設戲裝的八個明黃暖棚前,聚集的人群始終不散!
大把的外匯券隨著一套套服裝的出租,收進了錢箱!
最后兩個棚設有更衣室,在里面換裝的人就沒斷過。
特別是由于換一套衣服比較麻煩,現代人又不熟悉古代服飾穿戴方式,許多客人往往得請求工作人與的指點和幫助。
那就更費時間,以至于更衣室外,那些掏錢的人都排上了隊。
而十個侍衛打扮的工作人員簡直成了世界上最忙的人。
他們既要為顧客介紹服裝,幫著顧客穿戴服裝,還得注意維護現場秩序,甚至抽空出去擺儀仗,為顧客充當背景人。
所以痛并快樂著!
這就是他們忙得四脖子汗流,所感受到的矛盾滋味。
當然,這種情感圍觀的廣大人民群眾也有,或許還更強烈一些。
因為要論情感,沒人能比京城的老百姓們更熱愛電影。
這是這個年代,所有京城人的共同愛好。
圍觀的人中,有的人甚至能把《火燒圓明園》和《垂簾聽政》里主要角色的臺詞背上一大段兒,比原班主演還熟悉,丁點兒都不帶錯的。
要論歷史知識,聚集在這里的人們中,并不缺乏知識份子,興許好些人就是專門研究清史的。
說起什么叫袍,什么叫褂,什么叫披領,什么叫立水,他們能講上一天。
甚至有的人都能給拍電影的李韓祥挑出毛病來。
恨不得早就想告訴這位大導演,他的電影里豹尾班侍衛有濫用的情況。
如登基大典上揮舞靜鞭的鳴鞭校尉理應穿紅緞小團葵花袍。
如僧格林沁的親兵絕不可能動用皇帝的儀仗。
所以可想而知,這些人心里的蠢蠢欲動有多么強烈啊。
就憑這樣的資格,這種體驗理應以他們為先才是。
可問題是,什么重要也沒錢包重要啊。
哪怕這些人再愛這些電影里的裝束,再希望親身體驗一把充當歷史人物的感受也沒用。
誰讓你們囊中羞澀,舍不得掏這份銀子呢。
那也只能眼睜睜看著海外人士大玩兒角色扮演,得意洋洋穿著這些幾近逼真的服飾,在祈年殿前吆五喝六,充大個兒的了。
誰讓人家是錢大爺呢,這就是社會發展中經濟地位開始決定一切的現實。
可話又說回來了,這還真怪不得組織者見錢眼開啊。
人民群眾光覺得價錢高了,可他們哪兒知道啊,想出這個高招來掙錢的寧衛民,其實也有他的苦衷。
要說矛盾的心理,寧衛民恐怕比他們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為別的,就因為他這批貨囤過來著實不易,那是付出了極大代價的。
說實話,早從《火燒圓明園》和《垂簾聽政》電影殺青時候起,寧衛民就惦記著李導演的劇裝和道具了。
1983年,就在天壇北門的壇宮小樓開張時,寧衛民把李導演、劉曉芩一干劇組人員請來捧場,席間就跟李導演提及過此事,打算出一筆錢,把這些服裝包圓兒。
他的目的有三。
一是他可以把這些經過嚴謹歷史考究過的,知名演員穿過的精美劇裝,配以劇照,作為擺設陳列,放在壇宮或是天壇公園的景點里。
讓游客們觀賞,來提升飯莊和景點的口碑、名氣。
二是還可以把一些劇裝租借給游客,作為特色旅游項目來斂財,多開辟一個源源不斷的財源。
三是還能夠讓祈年殿、回音壁、圜丘這三處著名景點的工作人員身著古裝。
這對于游客們來說,能增加一些復古情趣和代入感,也是很有趣的。
甚至還能根據兩部電影里的道具樣式,開發一些小件兒的,帶有實用性和傳統審美的工藝品。
比如說發釵,鐲子,溜子,帽子,香包,手爐,朝珠,指甲套,纓絡串,小鏡子,小梳子,之類的賣給游客。
總之,占著天壇公園這方寶地,頭上頂著皇家御用的名頭,再加上此時國內根本沒有什么知識產權的保護意識。
寧衛民只要占據了戲裝、道具,這樣獨一無二的資源,簡直能把兩部電影的ip玩兒出花兒來,最大程度的從中獲取經濟利益。
甚至在李韓祥死后,他都能一直吃人血饅頭,專享這位大導演的遺作福利。
可惜呀,謀算雖好,時機不對。
要知道,當時李導就已經知道這兩部影片在港城大賣了,雄心勃勃還想拍第三部呢。
人家對這事兒就沒動心,說要把這些服裝和道具留下接茬用,都存在了京影廠的倉庫里。
所以寧衛民連價兒都沒出口,人家就直接拒絕了。
對于寧衛民來說,雖然買斷不成,好像還有臨時租賃的方案可以討論。
可那樣的話,這些服裝道具一旦排上實際用場,他的玩兒法也就瞞不住了。
自然這些服裝道具的價值,人家肯定就得重新衡量了。
等李大導演拍完第三部《一代妖后》,那寧衛民得花多少錢才能買斷啊?
得不償失。
所以他轉念一想,李導演的第三部,好像也沒用多少頭兩部戲的戲裝和道具啊,倒不如耐心等等的好。
熟料“上趕著不是買賣”這句話也不是永遠正確的。
他這一等,反而等壞了。
怎么呢?
因為寧衛民什么都算到了,就是忽律了京影廠的倉庫保管條件。
那是平房,條件實在是太差了,一場暴雨,那庫里就不少地方滴答水呢。
而且李導演身在港城,缺乏有效的監督和威懾,這些被寧衛民視若珍寶的東西又是常年不用的,京影廠的人自然不怎么當回事。
結果一年半載之后,寧衛民再想起這些戲裝和道具的時候,拜托劉曉芩替他一查驗。
發現有些東西直接就丟了,蟲吃鼠咬的情況更超乎想象的嚴重。
大型道具幾乎全完蛋了,沒幾件還能看的了。
也就劇裝,和首飾、帽靴一類的小件兒,因為大部分都保存在了箱子里,情況還好。
但也不是很樂觀,不知道什么時候箱子一裂一糟,這些衣服就完了。
總之,絕不能再拖下去了。
寧衛民這時才有點明白了為什么《一代妖后》會拖了好幾年才拍。
又為什么李韓祥拍第三部續作,戲裝和道具幾乎全是新做的了。
他便趕緊通過傳真和港城那邊的李導演聯系。
按理說,形勢危急到了這個地步,李導演應該也著急才對,這事兒應該有的談。
可熟料壓根不是這么回事,蹊蹺的是,這位李導演居然好像選擇破罐破摔了,就這么聽之任之了。
反而對寧衛民的開價根本不接招,好像死活不肯賣給他似的。
后來,直至劉曉芩出面,從中幫忙說合,李大導演才算有了點合作意向,愿意談一談此事。
也是直至此時,寧衛民才明白這位李導憋著什么心思呢。
要說起來,全賴他自己作繭自縛。
是他當年捷足先登,花了四十萬從京城硬木家具廠買斷了那些精品家具,產生的副作用。
是,李導演是不知道是被他截了胡,對他談不上恨意。
可李導演對硬木家具的喜好,也是發自骨子里的。
誰讓寧衛民為了用人家的電影鏡頭充當壇宮的廣告片,曾經主動出借幾件硬木家具充當道具,誘惑人家李導演呢?
結果好了,人家看在眼里拔不出來了。
尤其人家又受邀去過壇宮吃飯,知道那兒有多少的好東西。
于是李導也就提出了最讓寧衛民為難的條件——讓他把曾經借給劇組的那幾件硬木家具“勻”給自己。
當然,李導不小氣,他的條件是出十五萬塊人民幣,然后把劇裝和道具白送。
以國內當前的行市來說,這買家具的價兒已經夠嚇人的了。
就是放在港城,這些家具也不過就翻上一倍,值個三十萬港幣,那李導還得搭進去天價的運費呢。
何況上千套的劇裝又白送,當初在國內做這些劇裝也花了不下十萬呢。
人家真不算黑,這是公平交易。
可問題是,寧衛民是明知道錢好賺,物難找的呀。
當初他拿來誘惑李導的那幾件家具,多數都是紫檀的,日后隨便一件都上百萬。
拿未來的小一千萬換這些戲服?
這怎么能夠不肉疼啊?
打心里講,他寧可給李韓祥二十萬,三十萬的高價,把那些戲裝買下來,也不愿意勻出一件家具。
但這么著,也就太不恭了,絕對會砸鍋。
咱們華夏不是西方,辦事不能圖窮匕見只談錢,同時也得講面子和人情啊。
哪怕你救助別人都要予以尊重,這是咱們華夏文明的先進性。
反正最后談來談去談到了1984年的年底。
最終,寧衛民拿出兩件兒紫檀家具作價六萬元勻給李大導演。
而他這邊,也得出四萬塊以保管費的名義交給京影廠,算是替李大導演和昆侖影業全了面子,這才把倉庫里的戲服弄到了手。
說實話,這筆生意做的是虧是賺,寧衛民也心里含糊,這是破天荒頭一回,他算不大明白。
不過,好在李導演是藏家不是賣家,東西給他倒不虞流失海外,首先就沒有這方面心里負擔。
而且跟這樣的知名人物結個善緣,也有利于寧衛民今后在文藝界里行走活動。
何況有共同的愛好,他們還能一起交流交流,也屬難得。
馬老師書里不是也揭示過了嘛,日后老李人沒了的時候,李太太還會大甩賣的。
寧衛民要是在老李生前多下下功夫,他到時候未必就不能吃上一口人血饅頭,戧了老馬的行。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到手的戲裝和道具,東西質地倒是真不錯。
那都不是為了糊弄鏡頭而做的,工藝相當精湛。
甚至箱子里還發現了一些首飾和服飾的資料,都是翻印的故宮藏本,可見絕對忠于歷史。
可反過來說,也是因為這些東西太多了,太好了,才又花費了大把時間梳理。
等到都弄明白了,整理得也差不多了,1985年的新春廟會也近在眼前了,根本來不及再仿制代用品。
寧衛民實在不想錯過這個能徹底奠定天壇新春游園會高端地位,對社會民眾顯示其高雅基調的機會。
于是不得不倉促上馬,只能冒險,用這些原版的戲裝來應應急了。
他現在什么都不擔心,就怕試裝的人太多,太熱情,太急赤白臉。
反而把這些原版戲裝給穿壞了,那就得不償失了。
所以現場他都不敢過來看一看,就怕看見服裝意外損壞,而心疼。
說白了,對花錢體驗的顧客來說,這也是唯一的一次機會。
過了這個春節,他們要再想穿著知名角色的主要戲裝拍照,那可就是照著西貝貨仿造的西貝貨了。
真正的原版戲裝全都會變成陳列品,放在玻璃隔塵罩內,僅供觀賞。
就這個價兒還貴?
再便宜,豈不是要寧衛民的盒兒錢嗎?